七皇子拓跋玉立下大功,回到京都便受到了皇帝的封赏,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掌管北方军权二十万,成为皇帝承认的握有实权的皇子,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

凉亭里,拓跋玉回来以后第一次约见李未央。此时已经是开春了,他的脸上十分的平静,见不到一丝的喜悦或是志得意满之色,在经历德妃的事情以后,他变了很多,变得几乎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若是从前,他可能会对战场上的鲜血和无辜的性命动容,可是如今,他已经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和狠毒的心肠,能够在激烈的皇室斗争中存活下去的人。

“我手中已经有了二十万兵权,连带舅舅罗国公手上的二十万,一共是四十万兵马,足以与蒋国公的五十万人抗衡了。其实在蒋国公回驻地的路上,我曾经派人把蒋家的事情故意透露给他知道……所以,如今的他不过是强弩之末,挺不了多久了。”拓跋玉慢慢地说道,他约了李未央出来,却看到对方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中略微荡过酸涩和失落。他离开一月有余,可是李未央却没有关怀地问他一句是否安好,她关心的,只是整个事情的结果。城内的萧条,边境的骚乱,如今都没法让他动容,因为他已习惯掌控一切,但是只要在李未央身边,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变得未知。他既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也不知道她下一刻会不会又转变了念头。

李未央垂下眼睛,捧着手中的热茶,若有所思地道:“七殿下如今并非是形势大好,恰恰相反,你的举动已经引起了皇后、太子等人的注意,所谓树大招风,你现在的境地反倒是十分的危险。”拓跋玉看着李未央平静的面容,并没有为此担忧,反而舒展了眉头,他偶尔会庆幸,这样一个可怕的少女是自己的盟友,但在更多的时候却是担心,自己是不是不够强大,不够强大到能驾驭她——甚至在无人的深夜,他被噩梦惊醒,忽然自嘲般想着,如果有一天她对他再次产生不满,会不会就这么毫不回头的离他而去?

莫名其妙,患得患失。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好像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一直走着她设计好的路,自己似乎一直在追着她的脚步,每次当他以为自己赶上了,却再次发现对她根本一无所知。

拓跋玉的眼眸微眯:“你的意思是——让我收敛吗?”

李未央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纵然你此刻收敛,人家也不会饶恕你,正相反,你越是退让,他们越是会将你逼到无路可走。”

拓跋玉扬起眉头看着她,冷笑道:“看来,这事情是不能善了了。”他的言谈之中,分明是对皇后和太子起了杀心,而不曾有一丝片刻的容情。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当年的拓跋真私底下招募了不少人,有出众的死士,有聪慧的辩客,也有善谋的术士,这些人物单拎出来,个个都称得上人中龙凤,然而却都拜倒在他的脚下,听任他的调遣吩咐,所以他本可以找机会秘密地除掉你。可惜如今这些人都被你暗中清除地差不多了,所以他纵然要杀你,也必须借别人的手,比如皇后,又比如太子,再比如——陛下。”

暗中挑动别人来对付自己?拓跋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芒:“我怕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本事!”

李未央勾起嘴唇,眼睛里却是嘲讽。

李未央很了解拓跋真,他和出身卑微的母亲相依为命,像乞儿一般游荡在宫廷,受人欺负却又无力报复,没有希望,没有梦想。他既非皇帝的独子,而母亲出身又过于卑贱,绝无注意他的可能,不仅如此,很快他连唯一的母爱也已失去。等到了武贤妃身边,却偏偏是他的杀母仇人,所以他开始将自己打造得冷酷而坚强。因此,他的心底是没有爱的。

缺乏爱,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一己之伤痛,对别人来说没有危害。可是当这个人做了皇帝,却完全不同了。李未央现在想来,拓跋真过去的很多举动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当了皇帝以后,一直将自己的不幸发泄在别人的身上,所有人都必须接受他的不幸,接受他的报复。过去,她曾经很爱很爱他,然而这爱情并不能拯救这个人。因为在拓跋真的心底一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害怕有一天有人会夺走他现在所有的一切。他无时无刻不处在这样的心理危机之中:也许当他某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落魄的皇子,一无所有,任人欺辱。正是有这样的恐惧,所以他才不断地杀人,一直到杀光所有侮辱过他,践踏过他的人。

而李未央这个被大夫人硬塞给他的皇子妃,因为出身同样的卑微,简直就是在提醒他过去的伤痕,提醒他曾经有过被人看不起的时代,提醒他曾经想求娶李长乐而不得的过去——所以,他心底对她是嫌弃的,憎恶的,不管她做什么牺牲,都无法抹杀掉他内心的屈辱感。即便事情再重来多少次,他的选择都是一样的,绝不会放过她。

任何人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便再也无法放弃权力。一个已经对皇位觊觎了二十年的人,绝对没有放弃皇位的可能,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欲望会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以满足,于是,他会不顾一切地去争夺,去杀戮。拓跋真如今的确损失了大半的力量,可他这个人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殿下,你和太子之间必有一战。就算你没有做皇帝的心,但你已经拥有争夺皇位的实力,太子想要做皇帝,就必须随时都作最坏的打算,所以他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隐藏的敌人。但是对你来说,和他这一战来得越晚越好。你需要争取时间,培植壮大自己的实力,但同时,又要保持低调,不至于过早激怒他,以防他狗急跳墙。更何况,你的敌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拓跋真。你和太子若是斗的你死我活,真正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便是拓跋真。而且,如今的太子摆明了相信拓跋真的,你若是想要和他们抗争,唯一的办法便是想法子分离他们。三方混战,总比一方躲在背后看着另外两方斗争的好。”

“这一点我自然明白,但要壮大自己的力量,就必须派人进入六部,进一步操控力量,若有可能,我还要伺机夺取蒋国公的兵权。”拓跋真慢慢地说道。

李未央笑了笑,道:“六部早已有太子和拓跋真的人,你能插的进去吗?”

这正是拓跋玉所担心的,他派进去的人,根本没能掌握到要职,只是被排挤到了边界的位置,无法打入中心就无法发挥最大的作用。这都怪他当初求胜之心不够强烈,而对方部署地又过于严密,现在想要突围,并不那么容易。

李未央喝了一口茶,感觉那暖意一直蔓延到心头,才慢慢道:“在皇后和太子把持朝政大局的情况下,要培养自己的嫡系,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既然难度这样高,不如另起炉灶。在太子和拓跋真两人势力不及的地方,想法子占据一席之地。”

“你说的意思是——”

“我听说,如今各地都有不少别国的探子,甚至是隐藏的杀手,专挑机会伺机而动,这次蒋家的事情正好是一个好机会,你可以向陛下提议,建立一个秘密的队伍,专门调查此事,同时将漠北、南疆的势力在京都连根拔起。”

拓跋玉一怔:“你是说,如前朝的黄金卫?”

前朝皇帝专门设立了一个黄金卫,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皇帝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并且下设镇抚司,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等活动。后来到了本朝开国皇帝,觉得黄金卫势力过大,影响太深,这才将之取缔。

“父皇未必会同意。”拓跋玉点明道。

李未央冷笑,看着茶水里面沉浮不定的叶片,道:“他会同意的,只要你告诉他,这黄金卫再如何厉害,都是控制在陛下手里。名为对外而设立,然而一旦国内有事,却能立即掉转剑锋,为皇帝而战,为皇帝而死,于帝王大有好处。”

拓跋玉沉思片刻,才点头道:“的确,如果我这样说,他最终会答应的,纵然他不答应,我会想法子让他答应,而且这黄金卫的控制权,还会掌握在我的手里。”

李未央不再多言了,她知道拓跋玉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现在她要做的,只有等待有利的时机。因为她隐隐有一种预感,拓跋真不光要除掉拓跋玉,还要杀了她李未央。因为在拓跋真看来,自己已经是挡在他面前的第一大阻碍了。

可是,对方会怎么做呢?又会从何处先下手呢?这个问题,是李未央一直想要知道的。因为如今的敌对,前世从未发生过,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有几分胜算了……

但不论如何,若他举剑,她必迎战。

太子府,屋子里的乳娘正抱着太子的长子走来走去,孩子的啼哭声无端地叫人心烦意乱。太子挥了挥手,厉声道:“还不抱下去!哭得我头痛!”

平日里太子总是和颜悦色的,很少这样高声斥责,乳娘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孩子退下了。

太子头痛地扶着额,喃喃道:“真是没一件事顺心的。”

蒋家满门皆死,剩下一个蒋华已经形同废人,而庶妃蒋兰更是每天以泪洗面,让他心烦意乱的,这就算了,朝堂上拓跋玉又立下大功,皇帝对他简直是宠爱到了极点,赐给他将军衔不说,甚至这三日来接连召他进宫,屡屡都避开太子的耳目,不知道究竟商谈了些什么——这都让太子感到不安,极度的不安。

他这样一想,就把自己写的奏章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心中思忖:拓跋玉势力如此之大,很快就会把自己取而代之了!他想到这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将奏章随手向身后一扔。奏章落在地上,一直默不作声看着太子的蒋兰走过来说:“殿下,好好的一本奏章为什么要扔了,难道它有过失?”

“唉!”太子看看她,又像自言自语道:“你不明白啊!”

庶妃蒋兰的眼睛又红了,道:“如今您有什么话都不爱与我说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做错了,而是一看到你就想起蒋家的倒霉事,气更加不打一处来!太子摇头,又是叹气,就在这时,一个侍从高声说道:“殿下,三皇子求见!”

太子看了蒋兰一眼,她立刻明白过来,红着眼睛退到了一旁的屏风之后,算作回避。

很快,三皇子走了进来,他身材修长,面容英俊,双目有神,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忧虑与惆怅,反倒是精神奕奕。在他身边,站着一个身量较为娇小,全身蒙在披风之中,面庞为黑纱所阻挡的女子。

太子一愣,心道难道拓跋真是给自己献美人来了?他不由看了那女子一眼,猜想那黑纱之下应该是一张绝色的容颜,那披风底下是一副柔美的娇躯,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想,因为庶妃此刻正在屏风后面!再者他也没有这样的心情啊!

拓跋真微笑道:“皇兄,怎么几日不见,面上如此忧虑?”

太子叹了一口气,示意他坐下,并让一旁的丫头倒茶后,才慢慢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问我这些做什么呢?”

拓跋真笑着看了周围的人一眼,道:“今天我正是为了替皇兄解忧而来,请你屏退左右。”

太子向周围的丫头看了一眼,并不多言,就挥了挥手,其他人便接连退了下去。

拓跋真看了一眼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人影,自然知道那是谁,只是他不过微微一笑,便转开了视线,继续道:“今天我特意请来了一位美人,专门替您解忧。”

太子自然不安道:“唉,现在什么样的美人也无法解除我的忧愁了!你还是把她带回去吧!”

拓跋真笑了笑,他既然来了,必定有一整套缜密细致的谋略计划,怎么会轻易带着人离开呢?他慢慢道:“掀开你的面纱吧。”

于是,那女子褪去了面纱,恭敬地向太子行礼。太子见那女子年纪虽然不大,可是相貌平庸,身材臃肿,浑身上下,无方寸之地能与美人搭上关系,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已过早地出现了深深的皱纹,明明二十岁的年纪却看起来三十都不止。看惯了美人的太子不由皱起眉头,道:“三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蒋兰原本在屏风后面听得很不悦,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儿了,如果拓跋真的确是来献上美人,当然要找年轻美貌的少女,这个女子虽然不算老迈,但这年纪怎么看都已经嫁人生子了吧。

拓跋真大笑道:“皇兄,再美丽的容颜此刻都帮不了你的忙,可是这个相貌平庸的女人,却能够成为你制胜的关键啊!”

太子大为迷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评判女子就是德言容功,这女子实在看不出有过人之处,不由道:“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你还是照实说吧!”

拓跋真微笑道:“皇兄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那女子深深垂下头,一言不发。

太子摇摇头,道:“不知。”

拓跋真慢慢道:“她是当初莲妃娘娘身边的婢女。”

莲妃那可是周大寿举荐的,而周大寿又是拓跋玉送给皇帝的,太子提到这两个人就头大,现在听到拓跋真所说的话,脸色不禁沉了下来,难不成这丫头是看着莲妃得宠,想要来求自己让她进宫去见她的旧日主人吗?这样一想,太子的声音立刻变得冷凝:“你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屏风后面的蒋兰,却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她竟然主动探出头来看着那女子,目光不断地上下移动,仿佛要从她的脸上看出花儿来。

拓跋真的笑容更甚,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冷漠:“太子不问问,她姓甚名谁吗?”

太子皱眉道:“姓甚名谁?”

拓跋真笑道:“皇兄可知菏泽慕容氏?”

太子的眉头皱得更深:“这个……我自然是听说过的。”纵然不知道,当初在宴会上的那一场刺杀,也让所有人都印象深刻。说起慕容氏的覆灭,和蒋家当然有着十分重要的关联,简直可以说是蒋家一手促成的。

拓跋真道:“你现在可以说你的名讳了。”

那女子抬起头来,柔声道:“民女叫做冷悠莲。”

太子面色一震,随即大惊道:“你说什么?”

那女子又重复了一遍:“民女叫做冷悠莲。”

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盯着拓跋真说不出来,最后才道:“宫中那位莲妃的名讳,正是冷悠莲。”

拓跋真笑道:“是啊,冷悠莲,怎么会这样巧合呢?皇兄,你不觉得奇怪吗?而且这对同名同姓的女子竟然是一对主仆。”

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惊疑不定地盯着这女子的脸孔:“莫非——”

拓跋真的声音变得非常冰冷:“这关乎到一个很大的秘密。”

太子露出迷惑之色,他不明白,一般主人的名讳,丫头们都是要避讳的,怎么会完全一样呢?纵然是一样好了,这跟他刚才提到的慕容氏又有什么关系?

拓跋真看太子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没有明白,不由看着那女子,语气深沉道:“她才是真正的冷悠莲,而那宫中的莲妃却是名叫慕容心,是菏泽的公主,慕容皇室的余孽!”

太子面色煞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嘴唇抖动着,厉声斥道:“一派胡言!造谣也要有个限度。”

拓跋真从容道:“真正的冷悠莲就在这里,太子不妨好好问清楚。”

太子紧紧盯着那女子,那女子自然十分紧张,但是在拓跋真的示意下,她开始娓娓诉说起来。由于紧张,她的证词结结巴巴,但意思已然明晰。她才是真正的冷悠莲,原籍在大历的边境,跟着作为商人的父亲去了菏泽,从此后留在菏泽生活。当时她的父母都还在世,偏偏商人的地位太低,于是家中凑足了金银将她送入宫中做婢女,希望将来能被贵人看中彻底脱离商家的身份。后来她被分配在了慕容心的身边做宫女。慕容心自小就是美人胚子,是名扬菏泽的四公主,冷悠莲当然会尽心尽力的伺候,再加上她人机灵聪明,又不多嘴多舌,很快便成为慕容心身边的得用宫女。

若非后来菏泽国灭,冷悠莲也会跟着公主一起出嫁,或是被公主赐嫁给某个将领,正式脱离商人女的卑贱身份。然而菏泽终究是没了,她随着公主一路颠沛流离要被押送到大历京都来。可是她和公主不同,她的身份卑微,那些人根本不会特别关注她,后来她被一位大历军队的小将官彭刚看中,悄悄替她除了籍,带走了,然而对其他人却说她因为水土不服死了,刚开始她还不愿意跟着那彭刚,可后来听说慕容皇室的所有人都被处死……她这才惊出一身冷汗,发现自己算是死里逃生的。当时,她还以为唯一活下来的人就是自己,后来拓跋真找到她,她才知道原来公主也活着……

“民女才是真正的冷悠莲,而那宫中的妃子,却是慕容心。她是假冒我的名字和身份进了宫……因为她知道我是大历人,而且早已离开家乡多年,根本没有人能够查探我的身份。正因为我曾经跟她说起过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所以她的身份一直没有人怀疑。”冷悠莲慢慢地说着,一边观察着太子的神情。

“民女绝不是撒谎,那慕容心虽然出身皇室,可却个性温婉,说话柔声细气,很会笼络人心,惯常被人称作活菩萨的。她最喜欢吃的是莲蓉酥,最讨厌的是菊花茶,沐浴的时候喜欢用牡丹花瓣儿,宫中从来不用桂花味道的熏香,每年到了冬天都会配着一块暖玉,因为过分胃寒,需要喝专门配好的药汁驱寒……”

她说起莲妃的言貌举止,确实分毫无差,有些事情甚至连太子在宫中的密探都不曾知道,其曾为莲妃婢女的身份当无疑义。

然而太子并不是傻瓜,他听完后冷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慕容心冒充你的姓名进宫,为什么不早来戳穿她?直到现在才出现,又是什么居心?”他实在是难以相信眼前的女子说的话,莲妃的身份是经过皇帝查证的,确认无疑的,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指证她是慕容心的女子,他若是贸然相信并且把她带到皇帝面前,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要被莲妃冤枉成别有居心。毕竟莲妃现在可是身怀有孕,而且临盆在即,皇帝不知道多么宠爱她,怎么会随便相信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呢?

拓跋真察言观色,知道要说服太子,还需要下更多功夫才行,于是说道:“皇兄,她之前死里逃生,又知道旧日的主子全部都被处死,当然是不敢露面的。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嫁人生子,甚至改了名字,生怕被人认出来和慕容氏有关系。后来她举家搬至京都,无意中让我发现了她,并且告诉她,莲妃为了隐瞒自己的真正身份,不惜杀了她的父母,并且寻到当年她在大历的祖籍地,隐藏了一切的痕迹。这样才令她主动出来指证莲妃,她能活到今天,全都是因为莲妃以为她已经死了,否则她也会被杀人灭口,怎么会活生生站在皇兄面前呢?”

冷悠莲顿时哭泣起来:“爹娘啊,我能幸活至今,必是你们在天之灵的保佑,女儿不孝,害得你们都被狠心的公主灭了口,我却还侥幸活着。没有你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和你们在地下相会,以免再受这分离之苦啊。”

哭声十分的悲伤,这样的言之凿凿……太子不由得开始犹豫。

拓跋真慢慢道:“莲妃若是慕容氏遗孤,那上次的刺杀必定和她有关。她不过是在父皇面前作了一场戏,故意让人以为她忠心为主,实际上——一切都是为了对付蒋家罢了。而偏偏,她又是拓跋玉送给父皇的,若是能够证明她的真实身份,父皇会怎么看待七皇弟呢?会不会觉得他是别有居心?到时候,他还会这么信任他,对他委以重任吗?”

如果让皇帝知道慕容心的真实身份,第一个就会怀疑到周大寿的身上,而周大寿和拓跋玉、李未央都是联在一起的,迁出萝卜带出泥,谁都跑不了。

现在太子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他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如此大胆的阴谋,一个亡国公主居然会跑到皇宫里埋伏在皇帝的身边,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尤其她还怀了孕,分明是想要篡夺皇位、伺机报仇啊!而且她这么久也没有被戳穿。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如何是好?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冒险相信眼前这个女子,戳穿慕容心的阴谋,但这样实在太冒险。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浑浑噩噩做自己的太子,等着拓跋玉不知哪天夺走他的皇位。政治斗争之残酷无情,但一旦亲历其中,也难免惊惧寒冷,他不免浑身发凉,很难做出抉择。

太子无力地道:“你容我想一想。”

拓跋真一笑,他知道,这是太子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了。所以,他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

就在这时候,蒋兰果真按捺不住走了出来,泪眼盈盈地跪倒在太子面前:“莲妃的阴谋都是针对蒋家,如今我满门皆亡,定是与她有关,求殿下为我报仇——”

一时之间,太子心乱如麻。他侧着脸,有些迷惘地望向拓跋真,但见他的脸上神色从容,充满信心,太子一狠心,终究点了头。

从太子府出来,拓跋真的脸上一直带着完美的微笑,他知道,拓跋玉完了,李未央也完了。只要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不管这个冷悠莲的证词是否为人所相信,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向来强悍刚硬,以天下为砧板,以众生为鱼肉,不管是谁挡在了他的面前,都必须毫不留情地除掉,哪怕那个人,他真心爱慕着。

忐忑的冷悠莲还是不敢置信自己的好运气,就在刚才太子盯着她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太子杀掉,因为那眼神充满了怀疑,她是知道这些上位者的,翻脸无情的多得是。她担忧地问道:“三殿下,太子真的相信我说的话吗?”

拓跋真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他信不信,重要吗?”说着,他大笑着离去。冷悠莲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更加疑惑和忐忑了。她根本无法明白拓跋真的心机,也没办法理解太子明明并不完全相信却还是答应了。实际上,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否让皇帝相信如今的莲妃就是慕容心。

李府的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蒋月兰变得安分守己,每天只顾着清点地震后李家的损失,偶尔会去四姨娘的院子里看一看敏之,其他的时间都守着自己的院子不说话,李未央看的出来,经过那件事以后,她对李敏德已经死了心,平日里哪怕看见也不过一低头,就过去了。

想到当初她那样势在必得的模样,李未央不由得心想,果然那句话是对的。

世界上就没有不会变化的东西。

她倚在湖边,就着莲花翡翠小碗在喂鱼。开春以后,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湖边的冰层开始化了,慢慢的金鱼开始浮上来咬鱼饵。

白芷悄声道:“小姐,马上就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吗?”

李未央看了一眼天色,的确是很阴沉,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如今大历的局势,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危机四伏,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她。就在这时候,李未央却突然看见蒋月兰从远处走了过来。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静静看着她走过来。蒋月兰平日里看见她都是淡淡一笑便离去,然而这一回,却突然在她的面前停下了。李未央抬高了眉头望着她,等着她说话。

蒋月兰突然望向争相抢夺鱼饵的金鱼,露出落寞的神情:“李未央,今天我去见蒋庶妃了,是她找我去的。”

蒋月兰去见太子庶妃的事情,李未央早已知道了,从她一出门开始,只不过,对方不说,她也不会主动问的,当下只是道:“母亲终究是蒋家的人啊。”

蒋月兰却笑了,转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李未央,道:“没有蒋家了。”

李未央同样笑起来,笑容显得十分清冷:“哦,是吗,没有蒋家了。”

蒋月兰点了点头,道:“听说蒋三公子从那天开始就疯了,每天在家里自言自语,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话,他说,没有蒋家了。所以我想,这句话应当是你对他说的,也是刺激他发疯的原因。”

李未央目光淡然,显然不在意对方怎么说,因为她的确是故意刺激心高气傲的蒋华,但那也怪不得她,实在是蒋家人死得太惨,他无法接受罢了,不死也要残废。

蒋月兰叹了口气,竟然主动道:“她叫我去,是游说我帮着她来对付你,并且说起,在三天后的太后寿宴上,太子将会有所行动。可是我百般试探,她却始终不肯把真话告诉我。”

李未央的心中各种主意闪过,却是面色平淡道:“这样重要的事,你为何要告诉我呢?”

蒋月兰神色倦怠,只是却很平静:“我不是帮你,我是知道,你不会输。”一路走来,李未央可是从来没有失败过。

李未央的睫毛微微颤动,眼中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却是没有说话。

蒋月兰笑了笑,道:“我只是觉着,你不会输。”其实,不是直觉,而是她对蒋家有恨,很深很深的恨,若非他们的逼迫,她一个好好的姑娘也不必嫁给李萧然做填房,更加不必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究其根本,都是蒋家的人过于自私,拿她来垫底罢了。平日里她风光的时候他们只想着榨取价值,等她失势了就不闻不问,那蒋庶妃居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真的当她是个应声虫不成!

看着蒋家覆灭,蒋月兰心中只有痛快!可想而知,她表面对蒋庶妃唯唯诺诺,转过身来却将一切如实告诉李未央的用意了!因为李未央倒了,李萧然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而蒋家纵然这一回胜了,她蒋月兰又能捞到什么吗?她情愿看着趾高气扬的蒋庶妃一败涂地!

李未央沉吟道:“他们会在太后的寿宴上当众动手,可见真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蒋月兰吐出一口气,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这个就不用我费心了,你自己想一想吧。”说着,她从李未央身边走过,没走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头也不回道,“虽然我知道蒋家的事情是漠北人所为,可他们这么做也一定和你有关。按照道理说我应该为蒋家人悲伤,可我心里真的很痛快。”说着,她快步地走了。

李未央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不过政治斗争,没什么痛快不痛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都不能对谁容情,否则,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你自己。但是蒋月兰能说得出这样的话,说明她对蒋家存了十二万分的怨恨。

的确,蒋月兰的一生都毁在蒋家,她会憎恨他们并不奇怪,但她突然来提醒自己,还真意外啊。

白芷低声道:“小姐,如果夫人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是不是要在太后寿宴上动手呢?”

李未央叹了一口气,道:“既然敢做就要付出代价,蒋家如此,我也是如此,他们选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动,必定是要宣扬一件秘密。可不论是我还是拓跋玉,都没有什么值钱的秘密,那唯一有秘密的人,就是莲妃了。”

不得不说,李未央眼光毒辣,心思也很准,在对方动手之前便能猜到这回是要做什么。

白芷紧张道:“莲妃的秘密?那小姐赶紧想办法化解才是啊!”

春天的梨树开满了粉白的花,顺着一阵风吹过来,有些落在李未央的头发上,有些落在她的肩膀上,给向来面容冷漠的李未央添上了几分柔软,她的声音也很温和:“白芷,有些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我改变不了莲妃的身份,明知道她的秘密一旦暴露十分的危险,可是当初为了对付蒋家,我们还是选择冒险一样。既然拓跋真已经出手,就不会给我们容情的余地,莲妃必定要暴露出这一切的秘密,而他也一定是要下杀手。”

白芷不由更加担心,小姐这么说,是要眼睁睁看着莲妃的秘密暴露吗?这样,岂不是会连累小姐吗?

李未央却是笑而不答,转眼望着湖水中游来游去争夺鱼饵的金鱼。动物尚且是为了一点食物而互相进攻,人们为了权势互相争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谁都以为自己可以笑到最后,可老天爷的意思,又有谁能看得透呢?

眼下这场戏,分明是迁出萝卜带出泥,一旦定了莲妃的罪,倒霉的就是周大寿,到时候跑不了拓跋玉也跑不了她李未央,拓跋真出手,果然不像蒋庶妃那样小家子气,若非蒋庶妃错误估算了蒋月兰的心思,这么重要的消息也送不到自己这里。

丢下了最后一把鱼饵,李未央看着争夺的十分激烈的鱼儿们,不由笑了。拓跋真,一起真的会如你所愿吗?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题外话------

编辑:我发现了——

小秦:你发现毛了?

编辑:未央不住地倒霉,然后被逼强大,然后再倒霉,再强大,最后成为天地间最强大的人……

小秦:囧了个囧

编辑:我一直在思考,为啥未央总是赢呢?

小秦:因为她是女主,所以战无不胜(⊙o⊙),哪天女主换人了,她就不必做凹凸曼了。

☆、146 大殿对峙

转眼之间,太后寿辰到了,皇帝数日前已经发下诏令,命三品以上官员、学士、皇子、驸马等人携家眷进宫。当天晚上,所有受到邀请的人早早入宫城等候,天色一黑,人们便开始按照指定的位置入席。

李未央看了一眼,整个宫殿都是张灯结彩,各处点满了灯烛,殿内各处无不华丽,就连穿梭于不同的座位之间倒茶、捧着果盘的宫女们,都是身着彩衣,显得金翠绚烂。李未央入座后,便听到鼓乐齐鸣,各种珍馐、美酒如同流水一般地上来。

蒋月兰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嘲讽,而孙沿君则低声道:“看着宫里头的情景,半点都没有受到地震的影响呢!”

李未央看着一片歌舞升平的场景,眼底压着冷笑,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在上位者的眼中,百姓们的疾苦算得了什么呢?既然已经开仓放粮,也已经派人赈灾,皇帝自然可以安心为太后过生日了。再加上刚刚逼退了漠北五十万大军,皇帝此时心情恐怕好得不得了,谁又敢在这时候上前去责备他过于奢侈浪费呢?

太后坐在高高的座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面上带着微笑。皇帝和皇后陪在一侧,而受宠的莲妃大腹便便地坐在另外一侧,看起来红光满面,微微丰腴,却丝毫没有因为怀孕影响她的美貌。

李未央和莲妃对视了一眼,微微对着她点了点头。莲妃这才放下心来,温柔和顺地陪伴在皇帝身边,看起来像是一个寻常的嫔妃。可惜她超凡脱俗的美貌和高高隆起的腹部,注定她会成为众人的焦点。

这时,太子站了起来,先举杯恭祝太后福寿安康,随后道:“这次蒋妃特意为太后准备了一份礼物,请太后观赏。”

太后看了一眼太子身边笑容端庄的蒋庶妃一眼,微笑道:“哦,不知是什么样的礼物?”

李未央也同样看着太子和蒋兰,所有人的礼物都是预先送到宫里去的,偏偏蒋庶妃别出心裁啊,这么高调,可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她垂下头,掩住了唇畔的一丝笑意。

太子拍了拍手掌,随后便见到数十名宫女太监鱼贯而入,抬入了数百盆牡丹花,一时引来大殿中人人惊叹。那些绿叶苍翠鲜嫩,更加衬得红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牡丹花瓣娇艳欲滴,李未央远远坐着,都能闻到那阵阵的牡丹花香味,芬芳浓郁,几乎叫人都醉了。

众人一时啧啧称奇,就连九公主也惊叹道:“这数百盆牡丹花,几乎聚集了所有的牡丹品种,有些珍稀品种连御花园里面的牡丹花都比不上呢!把这么多牡丹花运入京都,一定要耗费很大的心思吧!”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沉,是啊,毕竟是多事之秋,给太后办这个寿宴已经受了无数人私底下的诟病,但太后的寿宴再加上漠北军队败退,让他觉得应当大办特办,也好能彻底去除这个国家近来不好的运势。但他自己可以这么奢侈,却未必允许别人这样奢侈!

蒋庶妃柔声道:“公主,久闻太后娘娘喜欢牡丹花,所以我从三年前就逐渐请人挑选一些出众的品种运来京都,然后精心调养,慢慢地才能聚出这样多的品种,只想着有机会便呈现给太后观赏。”

从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难怪京都里并没有太子府大肆搜罗牡丹花的消息,每月一两盆,实在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反倒显出与众不同的孝心。皇帝的脸色很快便舒展了下来,一旁的太后开口问道:“如今毕竟不是牡丹花开的季节,你又是如何做的呢?”现在虽然到了春天,寻常的花儿倒是开了不少,可牡丹花却还没有到花期,能够让这么多牡丹花开放,普通的暖房怕是绝对不行的。

蒋兰柔美的脸上显出一丝红晕,仿佛是羞赧,道:“启禀太后,我是把所有的牡丹花放在暖房中,然后吩咐工匠烧制透明的琉璃瓦换了屋面,又在暖房中升了炭火,算准花开的时辰,或增加或减少炭火,这才赶在太后寿辰前后开花。这大殿上的牡丹花,至多只能摆放大半个时辰,便必须撤入暖房。若是太后还想要观赏,可以把其移入宫中御花园,但必须在周围覆盖锦帷,在周围升上炭火,这才能让牡丹花不畏寒冷,盛放如初。”

众人不免惊叹,计算着牡丹花开的日期和状态,增加和减少炭火,这样的心思实在是太精巧了,这位蒋庶妃还真会花心思,竟然从三年前就在为太后的喜好作了准备,特地等到如今才拿出来。

孙沿君低声道:“不久前她刚刚死了亲人,怎么还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真够没心没肺的。”

李未央看了蒋兰一眼,却是道:“她既然已经嫁入皇家,那么就与娘家再无干系,哪怕是至亲死去也是不可服丧的,否则是对皇室不敬。今天她既然来为太后祝寿,自然要一脸笑意莹然,难道要哭丧着脸不成,这不是在打太后的脸面吗?这正是她比别人耐性更强的缘故。”

孙沿君讶异地看着李未央,随后叹了一口气。的确,既然嫁入皇家,如果再披麻戴孝,等于是诅咒皇室,寻常嫁出去的女儿尚且可以为父母服丧,可是大历一朝若是嫁给皇族的女子却是绝对不可以,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绝对是灭绝人伦的。

太子笑道:“蒋妃的确花了不少心思,但我听说,七弟这一次从漠北回来,也替太后带了礼物,何不拿出来给大家观赏呢?”

他分明是故意的,拓跋玉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挑选礼物,怎么可能特地从漠北给太后带寿礼呢?摆明了故意刁难别人,李未央扬起眉头,她想要看看,拓跋玉是否知道如何应对。

这时,拓跋玉站了起来,俊容却没有一丝愠怒,反倒都是笑容道:“蒋妃的心意实在难得,我的确带了礼物,只是和她的心意相比未免过于寒酸,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场面就变得活络。若是往常,拓跋玉一定是只顾着打仗,根本不会想到准备礼物,这一回便是连李未央都觉得奇怪,不知道拓跋玉打仗的同时捎带回来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拓跋玉笑道:“这一次我从漠北经过,漠北人仓皇而逃,反倒是丢下了他们的特产燃酒。这种酒向来闻名天下,却只有漠北皇室独享,这一次我从漠北带回来数百坛,足够大家享用。”

李未央不由失笑,拓跋玉这是在说笑,却又不是说笑,看台上的皇帝,明显是龙心大悦道:“叫人呈上来吧。”

于是,拓跋玉便命人将燃酒分给众人,这酒刚刚抬入大殿,便散发出一种清冽的浓香,一时远远压过那馥郁芬芳的牡丹花,太子的表情,瞬间有些僵硬,随后笑道:“七弟,这几坛子酒就打发了大家,是否太过随便了?”

拓跋玉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不过微笑,那笑容在此刻看起来胸有成竹而且十分迷人:“太后,这次到了边境,因为百姓们免于战火,十分感激父皇和太后的庇佑,所以特地求我带了礼物,千里迢迢带回京都呈献上来。”

皇帝听说是边境上的寻常百姓送上来的礼物,立刻来了兴致,道:“这样遥远却还要给朕送礼物,不知道究竟是何物!一起呈上来吧!”

拓跋玉早料到皇帝会有兴趣,他拍了拍手,众人便看到一架巨大的铁床被抬了上来,那铁床上部整个都被拆开,铁叉上面架着十数只肥美的羊羔,全都被烤得金黄。太子冷笑道:“这样的礼物也能送上来,着实是太过简陋了。”

皇帝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高声道:“百姓们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来人,将羊肉呈上来。”

太子平白无故被抢白一句,却突然想到皇帝正为了漠北战事的顺利而高兴,眼看着百姓们千里迢迢送了礼物来,哪怕是送一把土,皇帝都会觉得是百姓对他的感激和崇敬,可他偏偏在这时候给皇帝浇了冷水,难怪会被无缘无故刺了一句,他看着皇帝冷飕飕的眼神,身上一抖,再也不敢多言了。

太监立刻割了一块最好的肉,放在金盘里送上去,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品尝了一口,众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就听到皇帝龙心大悦道:“朕这数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品尝到如此美味,果真美味,将羊肉分下去。”

很快,李未央也分到了一块烤羊肉,她素来不喜欢吃羊肉,因为太膻,可是见那羊肉油焰淋漓,十分肥美,便只是品尝了一口,顿时大感惊讶,这味道竟然和京都寻常的烤羊肉完全不同,不但丝毫的膻味没有,而且出奇的鲜美酥脆。

从礼物上看,拓跋玉送的东西看起来比不上那繁花似锦的牡丹,可实际意义要选超过它,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心里有数的。太子的脸色因此越发阴沉了,他看了一眼拓跋真,却见到对方只是表情平淡地坐着喝酒,仿佛半点没有察觉到场面上发生的一切。他狠了狠心,站起身,跨前一步,道:“父皇,儿臣有事禀报。”

皇帝咀嚼着嘴巴里的羊肉,抬起头看着太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表现地如此慎重,而表情又如此的严肃,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莲妃微微垂下了眼睛,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似的。

蒋庶妃冷笑,望着场内表情各异的人,最后落在了李未央的脸上。心中想到,等莲妃栽了,自然会牵连出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李未央,一个都跑不掉。李未央说的不错,她根本不在意蒋家那些人的死,因为他们该死!当她千辛万苦在太子府挣扎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肯帮助她,相反,他们甚至还和拓跋真联手,背地里算计着什么,她可不是傻瓜,不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但同样的,她也不会原谅李未央,因为这个女人竟然敢当面羞辱她,戳了她的痛处,她绝对、绝对要让她付出血的代价!

皇帝皱了皱眉头,道:“有什么事,直言无妨。”

太子咬牙,郑重地大声道:“三日前,突然有一妇人拦了儿臣的仪仗,说是有天大的冤屈,要请我申冤。”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个太子,也实在是太不懂事了,这种场合难道要当众为人申冤不成,他看了太后一眼,见她的脸上同样也有些不悦,不由道:“这种事情自然交给京兆尹去解决,你一个太子,还是多把心思放在政务上为好,不要越俎代庖了。”

皇帝这样说,分明是在责怪太子,为人君者,当然不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得去管的,太子在这么盛大的场合提到什么冤屈,摆明了是不合时宜。太后没有当众发怒,已经是一种恩典了,若是他还不识抬举,要继续说下去,只怕皇帝和太后都会怪罪,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太子没有退路了,他狠了狠心,大声道:“儿臣当然知道此事不应在这里说,可是若没有父皇、太后,还有众位臣工的作证,想那京兆尹绝对没胆子判此案。”

皇帝脸色阴沉,越看太子越是抑制不住心头一直压着的怒火,可是听了这话,他不禁和太后对视了一眼。什么样的案件,连京兆尹都没办法断呢?

太后显然对太子还是比较看重的,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太子都这样说了,就说完吧。”

太子终于壮足了胆色,大声道:“那女子状告的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位身怀龙嗣大受宠爱的莲妃娘娘!”

一言既出,满殿皆惊。大家心想怎么每次宴会都得出什么事儿,这种皇家宴会,大家简直都得提着自己的脑袋来参加啊,一个不小心就得赔进去了!大家的目光都看向莲妃,却见她的脸上露出茫然、无辜、震惊的神情,讶然道:“太子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冷冷地望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时越发怨毒:“父皇,那女子自称她才是真正的冷悠莲,身份籍贯都是真的,而眼前的这位莲妃,实际上冒用了她的身份!”

李未央冷眼瞧着这出戏,淡淡摇了摇头,莲妃的身份,始终是一个问题,终究有一天会将一切都牵扯出来。或许早或许晚,但这一天,从刚开始她就是预料得到的。看了对面一眼,目光正好与拓跋真对上。

拓跋真盯着她的眼睛笑了。那是一种神秘而诡谲的微笑,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他要杀她,她垂下了眼睛,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容情。若是让太子证明莲妃的真实身份,那么上次莲妃所谓的救驾就成了笑话,她隐姓埋名来到皇帝身边,根本目的一定是为了慕容氏报仇。不用想也知道,周大寿和七皇子拓跋玉是把莲妃推到皇帝身边的人,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而李未央呢,当然也跑不掉,因为那些人会想方设法地把莲妃和她联系起来,到时候他们总会有法子叫莲妃说真话的。从前莲妃或者没有弱点,但现在她怀孕了,马上就是一个母亲了,为了保护她的孩子,她什么都会说的。哪怕让她承认李未央也参与了这个阴谋——这就是拓跋真的目的。

真是残酷又无情的男人,一旦真的下定狠心,就是要将她置诸死地啊。李未央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气,不管她如何回避,他都不会放过她的。因为他看上了她,而她不愿意从他,所以他便对她也充满了恨意。得不到,宁可毁掉,这些皇室中人,一个比一个可怕。

太后完全愣住了,看了看身边同样一脸莫名的莲妃,道:“她不是冷悠莲,又会是谁?”

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找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击败对手并且将之置诸死地的力量,他大声道:“父皇,您还记得当初刺杀您的慕容氏吗?莲妃就是慕容氏的公主,慕容心!”

皇帝和太后都是吃了一惊,他们看着莲妃的面孔,顿时出现了一丝惊疑不定。

莲妃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冷得就像凝上了一层厚冰,眼眶下却很快流下两行泪迹,一直拖到下巴上,眼睛里则涨满了悲痛和愤懑:“陛下,臣妾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太子,要受到他这样的冤枉啊!”

皇帝看着莲妃,突然想起了昨天发生的那件事。事实上,他最近身体都不是很好,前两日还缠绵病榻,一直都是莲妃在身边侍候。尽管她怀有身孕,却从来都不肯稍加休息,更加不肯把照顾他的职责交给旁人,哪怕他睡着了,她也喜欢坐在一旁陪伴,叫他心里十分欣慰和感动。

可是昨天傍晚时分,他醒过来的时候却见到莲妃一个人兀自红着眼睛,当时他不由道:“莲妃,你这是怎么了?”

莲妃当时的神情是那样的惊恐、紧张,彷徨不安,她仿佛仍旧深陷于沉思之中,口中竟念念有词发出声来:“是太子、太子他……”

他当时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炸雷,霍地坐了起来,竭尽全力怒喝道:“你说什么?太子怎么样?”

莲妃的神情变得越发凄惶,眼睛里也涌现出无数泪珠:“陛下,我,我……”

“快说,你……太子到底干什么了!”病中的人,总是特别敏感,更何况莲妃这副样子,他不禁联想到太子做了什么事!

“太子……啊,不,是太子无礼……被我瞧见,陛下,我,不,臣妾不是故意瞧见的啊……”莲妃的嘴唇蠕动着,笨拙而僵硬,她想掩盖,一副想为太子开脱的样子,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似乎说不出话来。

无需再问,皇帝心里明白,他忿怒地道:“那畜生到底做了什么!”

莲妃的脸上便更加得不安,却还是把一切和盘托出:“太子和新进宫的张美人,他们……他们……臣妾刚才无意经过……不小心瞧见……太子怕是要忌恨于臣妾啊,陛下千万要救臣妾!臣妾担心,撞破了此事,终有一天太子要杀我灭口!”

太子和张美人?!那个柔柔弱弱美丽无匹的新欢张美人?!皇帝的头脑一下子仿佛炸开了。

事实上,莲妃说不上冤枉张美人,因为张氏在进宫之前,的确是和太子有过一段情的,而且在进宫之后,两人还偶尔有一些联络,但那并不是偷情,而是太子为了让张美人从皇帝这里打探消息。说穿了,张美人不过是太子送到皇帝身边的间谍罢了,跟一般的探子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她是个美人,而且是当莲妃怀孕不能侍寝之后,取代她成为新宠的美人,这样一个女子,居然和太子有了苟且,还被莲妃当场撞破,皇帝怎么能不怒发冲冠呢?!所以他用拳头捶打着前胸,悲愤地吼道:“畜牲!禽兽不如!这样的畜牲何以托付大事啊!”随即向殿外喊道:“来人!”

当时,莲妃又哭又求,道:“陛下,太子乃是未来储君,若是他与臣妾当众对峙,臣妾并不能拿出确实的证据,因为除了臣妾身边的宫女,根本没有人看到此事,谁都无法为臣妾证明!别人只会以为臣妾是因为嫉妒张美人才会故意诬陷,可陛下是知道臣妾的,我怎么会是那种因为争宠就心怀怨恨的人?!太子已经威胁过臣妾,若是有只言片语告诉陛下,一定要了臣妾性命!只怕陛下要是招来太子,就是臣妾殒命之机啊!”

皇帝在暴怒之后,逐渐平静下来。的确,这件事情没有证据,不能定太子的罪过,反倒是会让他反咬莲妃一口。看着眼前泪水盈盈的美人,他相信了她,因为莲妃进宫以来,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恶事,甚至没有嫉妒之心,反而大度地为皇帝推荐了不少的美人,再者她如今已经是四妃之一,又身怀龙嗣,小小的张美人根本做不了她的敌人……所以,太子必定是真的和那张氏勾结无疑。

左思右想,皇帝不想立刻更换储君,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再加上太后寿诞在即,不能在这时候出什么事情,所以他最终听从了莲妃的话,没有追究太子,不过是命人悄悄监视着那张美人,果然发现她和太子之间有所联系,这样一来,太子的罪名越发坐实了。不仅如此,皇帝的心里已经起了废太子的心思,只不过还没有落到行动而已。

原本今天气氛这样好,皇帝几乎已经忘记了几天前的暴怒和不快,可是经过莲妃的这一句话,他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是啊,太子因为被莲妃撞破了丑事,生怕她来告状,百般想法子威胁她,看样子,这回太子是要莲妃的性命了……他的目光在太子的脸上扫过,却变得越发冰冷起来。

这个儿子,实在是太过糊涂!先是和他后宫中的妃子有染,再是想要莲妃的性命,实在是胆大包天。

孙沿君的眼神慢慢变得惊恐,她攥住李未央的手,悄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她觉得,马上就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李未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不要怕,没事的。”

孙沿君看着李未央,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她这样气定神闲的模样,自然就会觉得心里安定下来了,也许对方身上就是有这种神奇的魔力,能够让人觉得什么麻烦她都有本事解决。

李未央的目光落在太子的身上,却见到他越发气势昂扬:“太后,请您招那告状的女子上殿!”

太后的目光落在了皇帝的身上,是一副探寻的神态,皇帝冷笑一声,道:“母后,既然太子如此公正,就让那女子上殿来吧,朕倒是想要看看,莲妃究竟如何盗取了她的身份,又是如何混入宫中的!”

拓跋玉冷冷望着,一言不发,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样。

冷悠莲一直被太子吩咐在偏殿等候,这时候才被人带了上来,等到得正殿,又见到众多高官显爵济济一堂,尤其是慕容心赫然也在,不由低呼一声,昏了过去。被人急忙弄醒之后,她也只是木然站着发呆,脸色煞白,两腿打颤,显然是被吓坏了。

太后看着莲妃,慢慢道:“莲妃,你可认识此人?”

莲妃看了她一眼,不由皱眉道:“她是臣妾的婢女,当初她因为逃荒,曾经在冷家逗留过一段时日,臣妾瞧着她无依无靠,便收留了她,不过后来臣妾的父母都过世了,冷家再也养不起太多的奴仆,臣妾便卖掉了宅子,给了她一些盘缠,让她自己谋生去了,可是没有想到,今天竟然还有相见的一天。”

太子颔首道:“很好,莲妃至少没有当众否认自己认识此女,既然如此,冷氏,你把你那日的说辞再复述一遍,让陛下、太后和所有人都听清楚。”

冷氏连连磕头,求饶不敢。皇帝冷眼看着她,随后望向太子,太子道:“有父皇和太后为你作主,但说无妨。”

冷氏低着头,声音轻如蚊蚁,将她的台词再说一遍。太子厉声道:“大点声!”冷氏吓了一跳,赶紧大声地把曾经在书房说过的话,全部重复了一遍。

拓跋真冷笑,莲妃,拓跋玉,李未央,你们谁都跑不了。哪怕今天无法证实莲妃的罪名,皇帝心中怀疑的种子都已经种下了!

莲妃大怒,指着冷氏道:“阿洁,你怎敢血口喷人?”太后止住她,道:“休论对错,听完再驳也是不迟。”

冷氏被莲妃吓得面色发白,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太后皱起眉头,想到当初那场刺杀,不由得面色不善,对于所有试图伤害她儿子的人,她都会变得十分的严厉而且可怕,此刻在她的脸上,已经半点看不到刚才的和颜悦色了:“莲妃!你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