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连馨宁一派自如的样子,瞥了面面相觑的众人一眼便淡淡地说道:“云书,陪我去换件衫子,咱们给太太请安去。”

“可太太不是说了不用……”

“太太今日来看惠姨奶奶怕给咱们添麻烦那是她做上人的体贴咱们小辈的心思,但咱们身为晚辈总不能就这么安然领恩吧,更何况都眼见着几位长辈进来了,哪有偷着留在屋里躲懒的道理?”

丝竹一听连馨宁这话,知她是诚心想要讨荣太太的喜欢,想起昨夜云书说的话,心里不由凄然,面上却不敢有什么,忙搀起她的胳膊给云书使了个眼色陪着她一同进了里屋。

西边惠如现住着的耳房已经十分热闹,门前几个荣太太屋里的小丫头在外头站着,还有一个却是福儿,正朝着连馨宁一行人走过去的方向张望。

“奴婢给大少奶奶请安,我们姨奶奶正歇中觉呢,太太才来了,心中您又来,真是我们姨奶奶天大的福气。”

“看你会说话的,你们姨奶奶身上可好些了?咱们在屋里见到太太过来,就来给她老人家请个安,顺道也瞧瞧你们姨奶奶。”

连馨宁面上始终是淡淡地瞅着福儿的笑,福儿忙伶俐地从丝竹手中接过她的手扶了,引着她朝里间走。

“奶奶要小心,太太一来那一位就哭个不停,说了好些诋毁奶奶的话,太太可气得不轻,二太太给您说了几句话都被她老人家训斥了一顿,便谁也不敢说什么了,还是表小姐凑趣儿说了几句笑话这才好了些。”

趁着穿堂过道的一会儿功夫福儿已经附耳在连馨宁的耳边说了好些话,连馨宁到底还年轻,心里也有些打起了小鼓。

话说连府里虽然凶险,但到底闹来闹去不过就是三姨娘母女二人,只要顺着她们些也便没什么,可这荣府里的人心却个个叵测似浩然深海,这种一言一行都要猜度着前进的日子,实在令人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瞧瞧是谁来了,这正说曹操曹操到呢!”

不知是罗佩儿眼尖,还是早已有人进来通报过了,她一见连馨宁便拔高了嗓子大声招呼,脸上却带着某种莫名挑衅的笑意。

“表姑娘是说我么?都说我什么了,想必又是馨宁不懂事捅了什么篓子叫姑娘笑话了吧,还请姑娘多担待些。”

连馨宁并不去接她的茬,只轻描淡写地带过,便姗姗来到荣太太面前福了一福,再同罗夫人和荣二太太见了礼。

“惠如给大奶奶请安,劳动奶奶到我这里来,实在过意不去。”

惠如一身家常衣裳钗环松散地半躺在床上,一张饱满的瓜子脸惨白惨白,总是高挑着的一双丹凤眼也无力地垂着,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股愁云之中,真比那画上的病西施还要我见犹怜三分。

荣太太面朝着床榻坐着,刚才连馨宁进来时她正笑眯眯地同惠如说着话,如今见她进来了还便不再说什么,只稍一点头表示她知道了,便将她晾在那里,也不叫她坐,也不同她说话。

虽然这并算不得什么羞辱,可当家主母对两个儿媳妇截然不同的态度已经赫然眼前,这就比数落她或者责骂她又更厉害了一层。

连馨宁一个新媳妇儿哪里经历过这些,当下便涨红了脸站在原地,云书见主子受挫心中不服,便大着胆子挨着她小声说道:“奶奶可是乏了?奴婢扶你去那边坐坐吧,也好陪姨奶奶说说话。”

谁知她这句原本想给连馨宁一个台阶下的话却给了有心人另一个打击她的好机会。

“哎哟,这位姐姐好会说话,想必是大少奶奶跟前儿的红人吧,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都是这么伶牙俐齿地让人忍不住喜欢呢!可你这话说得就不对啦,惠如是你们奶奶的奴才,心里对她可是又敬又怕,如今又动了胎气精神不济,哪里还有心思去周旋你们奶奶?依我看大少奶奶要是为她好呢,竟还是别来这屋的好!”

被罗佩儿这么劈里啪啦一顿抢白,连馨宁才刚迈出的步子又僵在了那里,如果继续往前多走一步岂不就应了她的话外之音,让人以为她是有意来气惠如压根对她的胎不怀好意的了?

“表小姐教训得是,云书一个奴才哪里能揣摩得到主子的意思,实在不该在主子们面前多口多舌。但要说我们奶奶明日里对惠姨奶奶有半点不好,那真是天地良心,我们奶奶过来了这大半个月,对哪个人不是和和气气的,从来不曾给过谁脸子看,哪里来什么又敬又怕之说?表小姐这话说出来可真是冤枉了我们奶奶,奴婢虽然是个丫头,却也不敢苟同。”

“云书,放肆!”

连馨宁见云书毫不客气地回敬了罗佩儿,心中暗叫不好,谁不知道荣太太一直在找机会拿她做筏子来立威,又有谁不知道这表小姐在荣家竟是比亲小姐还亲,简直就是荣太太的心头肉,而她在这个时候替她出头只会如了她的意,又有谁会当真来跟她理论?

果然,她一句训斥话音未落,荣太太已经一只茶盅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好一个刁蛮丫头,呵,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在什么人跟前儿!这里有你说理的地方不曾?你家主子还没开口,哪里就有奴才抢在前头说话的道理了?严嬷嬷,给我好好教导教导这个没规矩的东西!”

“奴婢领命。”

眼看着严嬷嬷黑着脸干脆地答应了一声,连馨宁心中突突直跳,严嬷嬷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荣府里头管教丫头婆子的事情都在她手上,而那些被她“教导”过的丫头,多半不死也会脱层皮。

“求太太开恩,都怪媳妇儿不好,平日里宠坏了这个丫头,纵得她这样没大没小,求太太看在媳妇儿的面上饶过她这回,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她,看她还敢不敢这样放肆。”

“我的儿,这可不怪你,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哪里知道这些刁奴的厉害!今日若母亲不教训教训她煞煞她的锐气,只怕日后她还会顶着你的面子不知道做出点什么没天没日的事情!现在她就敢顶撞主子,明日指不定就能偷鸡摸狗,搞不好最后你的一身清誉都要毁在她的手上!母亲知道你心善,可心善不在这上头,快别这么着,为了一个奴才犯不着,秋容,还不快扶你们奶奶起来。”

荣太太一番话说得八面玲珑冠冕堂皇,连馨宁纵使有八张嘴,也不知还能从哪里辩起。

看着严嬷嬷一脸狞笑地揪起云书的头发就往外头拉,云书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能斗得过她一个身板结实彪悍的妇人,当即被拉得在地上打着趔趄,几乎是躺在地上被拖了出去,小丫头倒也有三分骨气,愣是哼也不哼出一声。

很快外面便传来了木板子敲打在人身上的声音,隔着布料隔着窗户,重重的,闷闷的。

连馨宁此刻心急如焚一颗心就像被人狠命地绞着,哪里还有什么谋算计较,只得有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这次荣太太却如看不见一般不再搭理她,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同惠如说话,嘱咐她要注意静养不要下床乱走之类的话。

外头的杖责声越发密集起来,连馨宁伏在地上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满脑子已然有些发晕,此时忽然有人半扶半拖着将她拉起,低低的耳语传来,奶奶此刻不保重自己,日后你身边的妹妹们只怕更没日子可过了。

当下醍醐灌顶,睁眼一看,确是荣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玉凤。

第 16 章

连馨宁强抑住心中的疑惑,终于还是深吸了口气拢了拢松散开来的云鬓,就着玉凤的搀扶坐到了一边。此刻她心中已经清明许多,也明白荣太太既然一心拿她身边的人开刀杀鸡儆猴,那她再怎么哀求也于事无补,反而只会让这些人看轻了她去。

耳边折磨人的杖责声并不曾消失,间或夹杂着女子压抑却浑浊的呻吟,但满屋子的胭脂粉黛却无一人面上稍有不自然的神色,依旧满面春风地交谈着,不是议论哪家的水粉有了新货,就是品评谁家的衣料最最上乘,全然不曾将屋外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正被磋磨得血肉模糊放在眼里。

这里根本就是另一个连府,甚至比连府更甚,也是个没有人心的地方,难道她注定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

恍惚中忽然身边有人推了她一把。

“奶奶怎么了,太太问你话呢!”

呃?

抬头看向荣太太的方向,果然见她正蹙着眉打量着自己。

“我说馨宁啊,你可不能被这些刁奴牵着鼻子走,看那丫头一张嘴那么厉害,今日吃了苦头必定怀恨在心,这样的人我们荣府是不能留了,让她在这里养几天伤,好了就撵出去吧,也不要给人留了口舌,说我们连府刻薄下人。”

“太太这话说的,咱们荣府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情?那姑娘桀骜不驯也是大家都看到的,今天当着太太的面都能这样对惠如颐指气使,哪天太太要是不在,我们大奶奶又一个不留心,还不知道她能给惠如什么气受呢,她虽说只是个偏房,但如今肚子里怀着孩子呢,可是我们大爷的心肝肉啊,万一有个闪失,叫咱们有什么脸面对荣家的列祖列宗?”

荣太太话音刚落,二太太已经帮腔起来。荣府其实十几年前早就分过家,只是她的夫君荣二老爷不争气,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偏偏还从小养出个贵公子习气,极能挥霍,因此不出几年便将归他的那份家产败个精光,只得上大哥家求救,因此他们夫妻俩实际上是依附着大房过活,这二太太的言行举止,用怎能不行动就奉承着荣太太呢?

连馨宁听她们一来一去的意思竟是要逐云书出府,心里吃惊不小。

云书与丝竹从小伴她长大,虽然云书莽撞了些,但对她的心却是好的,而且她一个孤女就这么被赶出去,日后又怎么活下去?

当下把心一横笑道:“太太说得极是,馨宁才活了多大,见过几个人?哪里知道人心的厉害。今日听了太太的一番话这才算明白了,算起来这云书确实也不是什么好的,做事毛手毛脚不说,就刚才那么说话冲撞了惠如姐姐,就实在不应该,撵出去也好,只是这丫头坏就坏在这张嘴上,如今年节下的,若真撵出去了她在外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胡说些什么,人家不知道的人或许还当真以为咱们府里多不能容人呢,大过年的连个小姑娘都容不下,太太您看这不是触咱们的霉头嘛!”

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句句都是为了荣府,把个荣太太堵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众人都知道她这个人是最好排场要面子的,就喜欢在外头博一个善人菩萨的好名声,因此每年观音诞等佛家的日子都会在外面设粥棚接济穷人,如果当真应了连馨宁的话,那岂不是要给别人一个严苛无恩的话柄?

满室静默了片刻,还是荣太太最先缓过神来,喝了口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是大少奶奶想得深远,也罢,那就暂时留下她,但她这么粗糙实在不能再给你做贴身伺候了,就罚她下去做点粗使活计吧。”

“谢太太恩典,馨宁……”

“但你身边总不能只有丝竹一人服侍,再怎么样也不能损了我们大家的体面。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什么妥当人给你,就想让玉凤去你那里伺候几天,等□出了好丫头,再换她回来便是。”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连馨宁尚不及为能留下云书而欣喜,荣太太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朝她身边安插耳目了。

几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了几个仆妇跪地请安的声音,杖责的声音也嘎然而止。

荣太太瞅了身边的铃兰一眼,铃兰会意正欲扬声催促,只见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穿堂而入,一身孔雀蓝的锦衣华服穿在他的身上丝毫不见张扬之气,反而越发衬托得来人玉面朱唇,器宇轩昂。

“儿子给母亲请安,给舅母、婶娘请安,大嫂子好。”

荣少谦不慌不忙地同大伙儿见了礼,目光毫不在意地从连馨宁脸上飘过,最终嘴角噙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荣太太,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阔公子做派。

“你这个时候不在外头做事,跑到里面来做什么?”

荣太太显然并不乐意在此时见到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只懒洋洋地斜睨着他,也不叫他坐下。

荣少谦却不管这些,当下脸上的笑意更深。

“还不是为了给母亲送好东西来了,今年江南过来的霜月织锦全京城一共只得六匹,母亲又最喜欢用那种料子做衣服,儿子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同刘二少和钱五爷周旋呢,如今通共得了三匹,就立刻想着来让母亲高兴高兴,谁知母亲倒以为儿子大白天偷懒呢,儿子真是冤枉。”

一席话说得荣太太心里无比舒泰,这霜月织锦确实难得,也确实是她的心头好,儿子这般想着她,她心里能不乐呵么?

“难为你想着,倒是我这个做娘的太苛刻了。铃兰,还不搬椅子给你二爷坐下,这个惠如房里也太简朴了些,咱们几个人往里头一挤站都没处站了。”

“太太教训的是,孩儿以后可不敢这么偷懒了,必定时时预备着您来,时时心里伺候着。”

惠如在枕上轻声细语,荣太太一听更高兴,当下叫来了管家和几个管事的嬷嬷,赏了惠如好些东西,竟像是要把她整间屋子里的摆设都换个遍似的。

荣少谦一边喝着铃兰刚奉上的香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外头是哪房的丫头犯了事?打得皮开肉绽的怪吓人的,儿子说句不该说的,如今惠姨奶奶正养着胎呢,为我那还没出世的侄子积点福。再说过了年又是母亲大人的千秋,血光之事只怕犯了忌讳呢!”

惠如一听他这话像是暗示她心底狠毒必遭报应到孩子头上,才想分辩,却听荣太太猛地拍了一下巴掌。

“可不是嘛!瞧我糊涂的,教训下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万一犯了冲可如何是好?快去叫她们停手,把那丫头送回去,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可别叫她死在这里,没得讨一身晦气!”

下面的婆子们忙一叠声地答应着出去,连馨宁见荣少谦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对着她扮了个鬼脸,心中不由一动,莫非他是特地为她而来?

一番闹剧很快收场,众人见荣太太面带倦意,也都纷纷辞去,谁知罗佩儿却说想留下来陪陪惠如,荣太太想着她们平时感情就不错,便留下了她自己带着二太太和罗夫人去了,连馨宁心里记挂着云书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了这里,心急火燎地按捺着送一行人出门,便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直奔云书的房间。

甚至也不曾注意到身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始终不肯离去。

“二爷若再晚来一步,只怕大奶奶身边那个丫头就要被活活打死了。太太嘴上说是要撵她出去,但她不叫停,谁又敢停下手?”

玉凤既被指派给了连馨宁,自然也是跟着她的,经过荣少谦身边时稍一驻足小声说道。

荣少谦剑眉一挑并不看她,只淡淡道:“记着我叫你做的事就好。”

玉凤颜色一黯,却很快恢复了过来,微微一福便追着连馨宁而去。

屋里罗佩儿见众人一走而空,便挥挥手示意几个丫鬟退下,自己一屁股坐在惠如的床上,脸上的表情与刚才判若两人,冷得几乎可以刮下一层霜来。

“好好的怎么就落红了?你是不是非要搞出点事故来让大家知道你这肚子是假的才肯安生?你可别忘了要不是这个肚子,你也没这么容易做上个姨奶奶!”

“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不是这么个事!”

惠如一听罗佩儿气得不轻,一上来就揭了她的老底,吓得忙上前捂住她的嘴。

“我真不是有心的,原本只想装装肚子疼把大爷骗过来,治治那个姓连的,谁知道早上忽然来了葵水,我也不曾注意弄在了身上,被小丫头看见了,便以为是动了胎气落了红,我也只好将错就错。”

“哼,你可要当心些,这个胎,不到它该落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落!”

第 17 章

很快满府里都开始私下议论太太狠狠地打了大少奶奶 的贴身丫鬟,太太这么个大善人很少动气,今日竟然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想必是这新奶奶也实在不得她的欢心吧。

如今的荣府对外是二爷当家,对内是太太做主,大爷虽是长子却并无实权,而且又是个病秧子,谁知道他能靠得住几年?万一哪天他倒了,或是不宠她了,那她在这府里还算什么呢?不过就有个大少奶奶的名头罢了,眼下众人最想知道的则是太太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二少奶奶是谁,若是熟悉的也好趁早巴结上,那可才是荣家未来做得了主的人呢!

连馨宁如何不知道今日的事情一出,她必然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但这些都不是她能控制的了,最令她揪心的就是云书的伤势。

那丫头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昏死了过去,身上只穿着白色的亵衣亵裤,却已经血迹斑驳污浊不堪,满头满面都是汗,头发披散着覆在面部,整个人如同才从血污水中捞出来一般,丝竹等在门口从两个抬人回来的粗使仆妇手中接过她瘫软如泥的身子,当即便情不自禁地红了眼圈。

连馨宁只拉着她冰冷的手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浑身都在哆嗦,还是秋容叫来一个小丫头打赏了那两个仆妇两吊钱,帮衬着丝竹将云书扶到床上躺好,又安抚连馨宁道:“奶奶莫急,已经去请大夫了,云书姑娘是个有福的,必吉人自有天相。”

“大爷几时回来?”

不知为什么,连馨宁此刻满脑子里只有荣少楼温柔如水的笑容,那宁静如丝缕轻风般的微笑,总能给她温暖安定的感觉。

秋容听她这么问不由一愣。

“奶奶不知道么?大爷一早就出城去了,这下得到大年夜才得回来了。”

“呃?做什么去了?”

“这话说起来有点长,几年前大爷病得厉害,连宫里请出来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太太都已经开始瞧瞧准备那样东西想冲一冲了,谁知也合该他好造化,遇到了一位四处游历的有道神医,唤作艾祥。那人只用了三副药,大爷的病便有了起色,可惜他们江湖上的人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无法常年留在京城,因此同大爷约定每年来一趟,在咱们家的京郊别馆为大爷治病。”

“不是个神医么?什么病要治这么些年还治不好?”

丝竹一面小心翼翼地替云书褪下已经被血迹粘在身上的亵衣,一面侧着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秋容不由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谁知道呢,想是大爷这些年病根深重不容易根治吧。”

连馨宁听她这么说也便不再追问,只是心中难免疑惑,何以之前她一点影子也不曾听说?

秋容知道这说法并不圆满,忙打着岔笑道:“奶奶您别多心,这艾先生年年来去都每个定准,这次也是到了才派人来通知大爷。他这人行事非常古怪,说什么生平最不爱和富贵中人打交道,与大爷相交一场纯属机缘巧合,因此每次都只让大爷一人前去赴约,莫说是家眷之类,便是丫鬟婆子也是一个都不带的,只有一个小厮跟着。”

“要不是因为这个规矩,大爷哪里舍得同奶奶分开,必定将你带走身边一日也不分离呢!”

见连馨宁并不搭腔,秋容赶紧又补了一句,倒说得连馨宁面上红了起来。

“胡说什么呢,谁想那些了?我不过是担心他被什么江湖郎中给骗了。”

“这个奶奶放心,这些年大爷的身子确实是一年好似一年了,上回见了艾先生回来,还曾经说过不出三年便可再不用药了呢!”

主仆二人正说着,外头有小丫头回报说大夫来了,秋容忙扶着连馨宁到了屏风后面坐下,这里丝竹才出去引了大夫进来给云书诊治,还好都是皮肉伤也不曾伤筋动骨,大夫说她年纪轻先天壮,好好养着很快便会好转,只怕调理得不好借伤成毒,因此又交代了不少护理事宜。

那大夫走时隔着一层薄薄的霞影纱屏风匆忙瞥了连馨宁一眼,心下不由打鼓,这么个容色清丽的美人儿,怎么就这样狠的心,把个小姑娘都打成什么样了?

既然荣少楼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连馨宁便吩咐人将云书抬到她屋子外间的榻上歇着,一来主屋里头暖和,二来三个人一处做做伴,丝竹也就不用两头跑了。

晚饭后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云书已经醒了,只是身上疼得厉害,晚饭也吃不下,只在榻上趴着无法动弹,丝竹为她找了厚厚的蚕丝软垫垫在身下,但也无法减轻她一点痛苦,总要挨过头几天才行。

折腾着总算是浑浑噩噩地睡了,连馨宁见外头几个丫头婆子总是探头探脑地寻着理由进来,不由心烦,虽知她们之中必定有荣太太和其他什么人的眼线其实谁也得罪不起,但却实在无心应酬,便干脆叫所有的丫鬟婆子都会去歇了,命丝竹撑上房门三人早早歇下。

坐在镜前看着丝竹为她梳理长发,连馨宁不由想起了在连府待嫁时的那些夜晚。也总是睡不着,总是想着将来如何,想着再怎样苦总不及在连府那样不尴不尬地熬着苦,没想到这荣府里的水,却才真叫比海还要深。

才来了一个月不到,云书已经被打个半死,虽说这事是怪她不该多话,可若不是有人有心难为她们,又何至于此?

怏怏地抚摸着手腕上的翠玉镯子,那是荣少楼前些天陪她一起去珍宝斋挑的,水色极好,碧绿碧绿的颜色,摆在日光下更是晶莹通透,一见便知不是俗物。

她原是个不喜奢靡的人,可当那人握着她的手将此物套牢,并喃喃在她耳边说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八个字时,她竟是一时痴了,只晓得低着头傻笑,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再也难掩小女子娇羞满足的颜色。

丝竹见她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也大抵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不去打扰她,双手翻飞瞬间将她的长发挽起做成了一个简单却妩媚的慵妆髻,再以一根玉簪轻轻固定。

笃——笃——笃

“窗外可是有人?”

“这么夜了会有谁,想是雨点打在窗棂上了吧。”

笃——笃——笃

异样的声音再度响起,主仆二人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你瞧瞧去吧,我觉着是有人。”

“是。”

丝竹应声掀帘子出去,连馨宁却朝后一躺倚在了椅子上,昨夜被闹得不曾好好歇息,今日倒真是有些困倦了。

不久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只当是丝竹,便闭着眼睛问道:“是谁来了?”

无人应她。

疑惑地睁眼,却见荣少谦正倚在门洞边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你?你……你怎么!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大哥又不在家,你来作什么?”

连馨宁被所见的情景吓了一跳,忙抓起椅背上的一件薄衫披在身上,掩去了胸前不小心流露的一抹春光。

荣少谦并不回答她,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大胆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要就这么看着看着便看进她的心里去。

连馨宁稍歇了一会儿便回过了神来,想起日间若不是他及时赶到,云书一条小命就算难保,脸上不由也软和了一些,却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只得叹了口气道:“二叔这么个聪明人,难道连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都不明白?夜已深了,二叔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明日?看来你对你那个小丫头也不怎么紧张么,亏得人家对你赤胆忠心,被打得皮开肉绽都没有一丝怨言。”

荣少谦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一点也不意外,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唇边甚至漾起了一抹讥诮的微笑。

连馨宁听他这话说得奇了,不由心动。

“你的意思是?”

“哼,要不怎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大嫂子这样子,我若是当真无事而来,只怕现下就要下逐客令了吧?”

“你若只是来戏弄与我那你请便吧,馨宁在府上受的捉弄也不少了,并不少了二叔这一茬儿。”

连馨宁见他还在卖关子,不由心中赌气,小脸一冷干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荣少谦自知人事以来可说是阅女无数,对付女人上是最有办法的,可偏生对她就束手无策起来,一见她当真动了气,只好乖乖地丢盔弃甲,将宝物送上。

“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可真是一片好心,你若不稀罕我可就拿走了,稀罕的人有的是。”

虽说是刻意讨好佳人,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少爷公子的身段。

连馨宁不由好奇地侧过头去一看,之间他手上拿着一只通身绛红色的琉璃瓶子,上头还有黄色的标签缠着,说不出的精致。

“这是什么?”

“没瞧见这上面的东西么?是跟宫里的御药房讨来的上好金疮药,专门治棒疮的,你给云书用吧,很止痛的。那丫头够烈,倒对我的胃口。”

荣少谦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朝外面瞥了一眼,连馨宁却会错了意,想这荣少谦也忒风流了,人都伤成那样了他还想乘火打劫?

当下冷冷地接过了他的药瓶子,却还是没有好脸色对他。

“二爷不是想用一瓶不知什么劳什子膏药就换走我一个丫头吧?这种事情说什么都扛不住人心里愿意,你若当真想抬举她,就自己问她去,她要乐意跟你,我才能给她做这个主。”

荣少谦听她这话一时不备,不由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干脆将错就错逗逗她。

“多谢大嫂抬爱,我是真敬佩这小姑娘的好气魄,等她好了我就亲自上门来问,看看她乐不乐意认我这个不肖的家伙做个异姓大哥,到时候就全看大嫂做主了,您看如何?哈哈——”

连馨宁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不由面上犯窘,再看那人笑得十分畅快,更加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第 18 章

第二天一早便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的样子,连馨宁赶早起来给云书检查了伤势,用了荣少谦的药果然好了些,身上红肿流脓血的地方都收敛了下去,疼得也不似昨天那么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