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那人一脸促狭地坏笑,连馨宁便忍不住胸口犯闷,这个家伙,分明是做了好事,为何他偏生要摆出一副让人讨厌的姿态?亏得这家里的丫鬟仆妇说起他来都是一脸红鸾星动的样子,她怎么就看不出他身上有哪点好来?

留下丝竹在屋里照顾云书,她自己带着玉凤过去长房给荣太太请安。

出门正好碰上惠如,三四个丫头小心翼翼地搀着扶着,身后还跟着两个嬷嬷一个劲地叫着“姨奶奶您慢点儿,姨奶奶小心脚下”。

“惠如给大少奶奶请安,如今身子沉了行礼不便,还请奶奶见谅。”

那惠如一见连馨宁迎面走来,便立在当地等她,到了眼前才做做样子漫不经心地曲了曲膝,饶是如此她身边的一个丫头也已经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哎哟我的好姨奶奶,您可不能这么着,万一动了胎气那可怎么好啊?太太她老人家都吩咐了见了她不用行礼,大奶奶这里自然也是一样的,大奶奶您说是不?”

连馨宁见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演着双簧倒也十分有趣,且不答话,只是含笑兴致盎然地瞅着她们继续往下说。

可她虽是个好性儿的,玉凤却不肯忍下这口气,跟着荣太太多年,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奉承着,如今换了主子,却也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这样颐指气使的样子,若当真是个主子便也罢了,偏偏只不过是一个姨奶奶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

“你叫燕儿是吧?听你这话说得倒是个懂事的,姨奶奶身怀有孕自然惊动不得,难道你也有孕了不成?见了大少奶奶竟然还站直着说三道四,我倒要去问问严嬷嬷,是不是她那教引棒子最近太闲得慌了!”

“玉凤姐姐莫恼,妹子也是一心为了我们府里的香火,如今从太太起满府里谁不盼望着惠姨奶奶的胎呢,我们跟前儿伺候的,哪里敢有半点儿闪失。大少奶奶千万体谅着点奴婢,奴婢给大少奶奶请安了,大少奶奶万福。”

那燕儿听玉凤说得认真,心里倒也有三分惧怕,但眼见惠如正斜着眼给她使眼色,想想身边这尊大佛还是靠得住的,当下又撞着胆子不咸不淡地顶了几句,看似恭敬却面带讥诮地给连馨宁请了个安。

玉凤见她阳奉阴违这般可恶,冲上去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得那丫头小脸儿一偏,整个人差点都撞在惠如身上,惠如吓得朝后一仰,脚下一个不稳就是一滑,还是连馨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还是小心些才好。”

淡淡地留下一句便抬脚就走,她实在不想和这帮子人在一起扯什么是非,玉凤忙小跑着跟上她,那燕儿捂着脸恨恨地瞪着她们的背影,眼中满是泪光,却也不敢真的撒泼。

原来这荣府里的规矩,丫鬟仆妇都分个三六九等,玉凤是荣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她说一句话的分量可不比荣清华两姐妹轻,矮一辈的年轻主子,诸如荣家几位小爷,也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她要想教训哪个丫头婆子,还不是拨拨嘴就成的事,谁又敢说什么?

那惠如看着手下人受挫,脸上自然也觉得无光,想当初她还是荣少楼屋里的大丫头时,这玉凤和铃兰就压着她一头,虽说大家都是一个辈分儿的,月银也都一样,但她们俩到底是太太跟前儿的人,总比她有体面些。

原以为如今做了姨娘,又有了“龙种”,自然母凭子贵鸡犬升天,没想到这玉凤仍然不拿正眼瞧她,当真可恶至极!

当下心头火起,扶着燕儿的手就朝前面追了几步,口中不怀好意地大喊:“大奶奶慢走,玉凤姑娘慢走,咱们这些没本事的也只能跟在后头,像那些三头六臂半夜三更都能私相授受的人,才是真正的能人呢,自然应当走在前头了!”

连馨宁一听她这话似是影射昨晚之事,心下猛地一惊,当即便放慢了脚步。谁知玉凤扶着她的胳膊直引着她朝前,口中压低了声音说道:“奶奶莫怕,那泼辣货若当真眼见了去,昨夜就敲锣打鼓叫人来捉了,只怕是事后诸葛亮,奶奶只要不认,她屁都放不出一个来!”

“这么说……你是二爷的人,昨晚是你给他开的门?”

连馨宁蓦地按住她正扶着她的手,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瞧,谁知那玉凤也并不躲闪,大大方方地回道:“说是二爷的人,奴婢并没有那个福气。只是昨夜确是奴婢行的方便,他当真一片好心,还求奶奶明察。”

两人各揣心思地在路上走着,却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搭理身后叫嚣着的女人。惠如自己说了一会儿也便无趣了,这种杯弓蛇影的事情她当然知道也不能明着说穿,只不过喊出来图个口舌之快,想着不能叫连馨宁抢了她的先过去荣太太那里请安,便匆匆地扶着燕儿的手带着几个丫头朝荣太太的长房赶去。

请安回来之后连馨宁只顾一个人走在前面,并不搭理玉凤,玉凤知道她为荣少谦的事情不自在,也不去招惹她,只是默默跟在她后头。

一进屋连馨宁便沉声唤了一声丝竹。

“你过来,把我这屋里的人统统叫到厅里,撑上大门,谁也不许进来。”

丝竹听她这话说得奇,但见她脸上的神色不同寻常,也不敢多问,忙应了一声便去了,留下连馨宁一人气喘吁吁地坐在炕沿。

玉凤见她的样子并不似是在生她的气,便倒了杯热茶递到她的面前。

“奶奶心里有什么计较大可说出来,不要憋坏了自己。有些话玉凤也不好说,太太把奴婢派到这个屋里自然有她的意思,但奴婢可以告诉奶奶一句话,奴婢对奶奶绝对没有二心,二爷是什么心思,奴婢就是什么心思。”

连馨宁听她说得如此直白,不由急得涨红了脸。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是嫂子他是叔叔,他在我这屋里能有什么心思?实在是荒唐!”

“奶奶息怒,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自己领罚。”

玉凤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便是大逆不道,但若不说主仆之间却会一直隔阂,也只能硬着头皮豁出去,如今连馨宁动怒完全在她意料之中,说着领罚,手上也不含糊,立刻便左右开弓朝着自己的脸上掌掴了起来。

啪!啪!

第三下并没能打下去,连馨宁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我的好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闹这个别扭!惠如今儿个能把昨晚的事嚷出来,保不齐太太那里就已经听说了!虽然咱们行得正站得直,可瓜田李下,又怎么说得清呢!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样糊涂,他叫你做你就做了?什么话不能白天说,非得上赶着半夜过来?”

一番话说得玉凤当即醒悟了过来。

“奶奶是说咱们屋里有内鬼?那您让丝竹去把人都招来,莫不是想亲自捉鬼?”

“捉不捉得成,一会儿就知道了。”

连馨宁显然已经成竹在胸,端起手边的茶盅抿了一口,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摆道:“走吧,咱们瞧瞧去,人应该都到齐了。”

厅里果然已经站满了人,这屋里上到近前服侍有些体面的大丫鬟老嬷嬷,下到门口扫地的三等仆妇,一齐集合到了这里。

所有人静默地跪着,丝竹和玉凤侍立在连馨宁身后,连馨宁稳稳地坐着,只顾眼观鼻鼻观心,手中端着一杯清茶,时不时吹上几口,却半天都不出声。

很快,便有人沉不住气了。

“奴婢们做错了什么,奶奶要打要罚我们都是不敢不认的。只是这大冷天的没来由叫大家长久地跪着,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连馨宁认得她是这房里负责跟着主子进出的一个小管事,为人颇为尖酸,时常见她在院子里数落小丫头,要么骂爹骂娘说上一通,要么身上脸上狠狠掐几把,总之不是个省事的人。

“放肆!奶奶的意思是你这奴才可以随意揣度的么?”

连馨宁只看着她不说话,玉凤却厉声喝止了她,下面几个探头探脑想跟着讨便宜的人也立刻没了声音。

“丝竹。”

连馨宁故意转头不去看那妇人紫涨的头脸,只淡淡地唤了丝竹一声,那丫头会意,即刻带着两个小丫鬟自里间搬出一只紫檀木箱子,利落地开了锁,自里面随手一摸便拿出了两根比男人的拇指还粗的金条。

“今天是谁到西厢去嚼的舌根,自己出来认了,我不罚,且这两件东西赏她。玉凤你来数数,数到二十仍没人出来的,那就不用认了,谁知道的说一声,这两根金条都赏给检举的人,还再另加两根。”

连馨宁静静扫过眼前跪着的一片,语笑嫣然。

玉凤依言开始数数,很快便二十已过,却无人作答。

“很好,大家既这么心齐,那我成全你们。丝竹,给你个发财的机会如何?”

连馨宁越发笑得灿烂,丝竹朝她行了个礼,走上前几步指着刚才那个挤兑她的妇人说道:“奶奶,我看就是李嫂,每回惠姨奶奶过来她都跟前跟后哈巴狗儿似的奉承着去,这回还不赶紧去讨个好么?”

“有理。”

连馨宁点头微笑,那李嫂被人冤枉了自然不依,立刻就边磕头求饶边嘴里哭骂不休,连馨宁哪里乐意听她那些脏话野话,使了个眼色给玉凤,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便走到李嫂身边将她扶起。

“李嫂,你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了,要我说才不信你会干这眼里没主子的事,你也瞧见了,如今你为那人顶了罪,人家半句话都不出来替你说,你何苦呢?我们伺候了奶奶这大半个月,奶奶为人最是和平体下,你心里也有数,是要那两根金条,还是挨一顿板子,全看你自己了。”

第 19 章

那李嫂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用余光瞥了几眼桌上的金条,双手紧紧揪着耷拉在膝前的衣摆,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头一抬伸手指向角落里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姑娘说道:“回奶奶的话,就是她,她表姐就在惠姨奶奶身边伺候,今儿个早晨奴才亲眼见着她们两个在院子里说悄悄话,还时不时地朝着您屋里比划呢!”

“李嫂你别胡说!奶奶莫听她的,谁不知道她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眼瞅着金子在跟前儿就昧着良心拉扯别人呢!”

谁知那小丫头子也并不是省油的灯,李嫂话音刚落她便直起身来一顿抢白,膝行至连馨宁直磕头。

“回奶奶,奴婢的的表姐确实在西厢那边当差,叫做燕儿,都是在跟前儿伺候的人,奶奶想必能认出来。想是奴婢先前说错了什么她会错了意,这才叫惠姨奶奶拿来使了绊子,完全都是没有的事,还求奶奶明察!”

连馨宁冷眼瞅着这小丫鬟说话行事是个有主意的,这么一来既应下了这件事,却又算是推脱得一干二净,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恬儿,先前是云姨娘屋子里的人,因奶奶来了这边人手不够,就把奴婢派到了这里。”

“这么说你仍算是姨娘那边的人?”

“是,奴婢的月银还是从那边出的。”

“好丫头,你既这么说了那这事就这么揭过吧,只是如果以后你再有什么说错了话让别人会错了意去,可别怪我不给姨娘面子,姨娘面前我自然过去领罚。”

连馨宁听她搬出云姨娘来,也不好太驳回她的面子,心想这小姑娘着实机灵,反而对她生出三分好感,嘴上虽说得严厉,语气却并不重,那恬儿忙见机又规规矩矩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

出乎意料的是,不但李嫂得了金条,连恬儿也得了。

接着连馨宁又命丝竹和玉凤自箱子里拿出一些金银锭子分与众人,谁也没想到在一场严肃问话之后没落什么不是不说,竟还能发笔小财,个个都喜出望外,且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而经过这次之后,那些原本对这位年轻随和的新少奶奶心存轻慢之心的人也都有了新的想头,大少奶奶的意思她们是全看明白了,只要忠心耿耿地替她办事,她必不会亏待她们,且人人有赏,但如果谁黑了心瞎了眼地要做那些出卖主子的事情,她也有的是办法把她揪出来了。

别说这小小的一座院子,就是偌大的一座荣府,又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又有谁会跟钱财过不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做了亏心事,大少奶奶那里总有人愿意拿着你的命领赏去。

连馨宁心情大好地倚在绣墩上半眯着眼睛瞅着那只箱子,说起来倒还真要感谢她那刻薄一世的三姨娘,为了攀附荣府这门贵亲,可算是下足了血本,给了她一份异常丰厚的嫁妆。

不知是否想曹操曹操也会到?

才刚想着那连三姨娘,外头便有小丫头报信,说是连府派了两个女人来。

那两个仆妇约莫都是四十来岁,一脸精干的样子,都是办事爽利的人。连馨宁认得出她们都是常跟着三姨娘走动的,也不说什么,只看她们的举动再说。

那两人只道还是在连府的境况呢,压根不曾把这位现今的荣大奶奶放在眼里,想着不过是一个十几年来都逆来顺受的哑巴受气包,她们又何必对她毕恭毕敬?

“奴婢给三小姐请安。”

左边那位略胖些的先开了口,只敷衍地曲了曲膝,脸高高地仰着,一直肆无忌惮地看着连馨宁的脸。她身边的那位更好,从一进门便一直四下里东张西望,只怕是等着挖出些连馨宁在荣府里的是是非非好回去说给她们姨娘当笑话听。

“两位嫂子都是姨娘跟前的红人,就不必拘礼了,丝竹,看座。”

连馨宁仿佛对她们的无礼一点也没瞧见,只顾着专心致志地把玩着左手中指上的一枚琥珀戒指,并不拿正眼瞧她们,也不问她们是来坐什么的,只就这么晾着她们,好像眼前根本就没有人一般。

那两个女人干坐了一会儿也便不自在起来,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先开了口。

“三小姐近来可好?老爷太太在家里常记挂着,这不,商议着明日在家里摆小戏台子一家人吃酒听戏热闹热闹,还特地请了流云班的名角儿暮云。原本是就这么着了,但三太太说一家人一直在一处,三小姐就这么出了阁实在想得慌,不如趁机将三小姐也接回去热闹一日,一家子骨肉也好在年前团圆一次。”

“难为姨娘想着,馨宁何尝不思念大家?只是荣府里也不比咱们家那么容易,两位嫂子且宽坐。玉凤,你去太太屋里瞅瞅摆饭了没?若还没有就赶紧着回了,若摆下饭了只有等着,见机回吧,仔细看看太太今儿个心情可好。”

“哎,奴婢这就去。”

玉凤应声而去,留下气定神闲喝着茶的连馨宁和对面两个面面相觑的连家女人。

早知道荣府富贵大族必定有了不得的规矩,没想到这么厉害,再见这些个丫鬟仆妇对连馨宁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当下也不敢再放肆,只老老实实地坐着等信。

不多会儿玉凤便回来了,说是太太说了难为大少奶奶这几天为了府里的事情辛苦,明日就好好家去散散也好,别惦记着府里,尽兴才好。另外大爷不在家,就让二爷陪着同去,也向亲家老爷太太问个好,不可失了亲戚间的礼数。

连馨宁听到这话时微微一怔,但既然是太太的意思那她也无话可说,只说了声知道了,便叫来丝竹给那两个女人包了两个红包,打发她们回去。

“明儿个一早便回,有劳两位嫂子向大家都问个好吧。”

那两个婆子捧着手里沉甸甸的赏钱,早已明白了如今的三小姐今时不同往日,哪里还敢小觑她,忙唯唯诺诺地收了,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些好听的这才告辞,里头云书趴在床上听着不由发笑。

“这两位也真厉害,那眼睛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以前看我们奶奶都是直长在头顶上,今儿个算是知道低头了,说变就变倒也不怕闪了眼睛!”

“好啦,就你会说吧,昨儿才吃了这张嘴的亏,今儿就闲不住了?”

丝竹一把按住她不许她乱动,见她乖乖躺好这才开始给连馨宁收拾包袱。

连馨宁走进来见她忙个不停便不解地问道:“不过是去一日罢了,晚上总要回来的,你收拾这些个东西做什么?”

丝竹见她挑起一件内造的云罗锦缎对开襟褂子直皱眉,正要把它拣出来放在一边,忙按住她的手解释道:“这是明儿个奶奶午睡起来更衣要换的,奶奶就听我这一会,哪家的太太奶奶出去吃酒听戏一天不换个三四遍衣裳?只给你带两套都嫌少了,这两套都是最最素净雅致的,你可不许再挑了,光这料子,这做工,就够叫咱们连家的三姨娘和四小姐羡慕上好几天呢!”

“你呀!什么时候也变得跟云书一样了,弄这些做什么?”

连馨宁见她一张俏脸自豪地抬着,满眼放光的样子终究还是透着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稚气,想着她们自从小小年纪跟着她,一直被欺负,如今有了个扬眉吐气的机会,总是要出口气的,罢了,由着她吧。

那里云书倚在枕边怏怏道:“要是太太晚打一天就好了,我也想跟着你们回去瞧瞧,来之前跟着大小姐学的针法都练得透熟了,真想回去绣给她看看,让她也夸夸我呢。”

连馨宁一听她这话说得有意思不由失笑:“还好意思说什么晚打一天的话,那你就不能说要是我乖乖地不去招惹太太,岂不更妙?想叫大姐夸你何难呢,我把你前儿绣的帕子带上就是了。”

“正是呢!那帕子角落上我可绣了奶奶最喜欢的蔷薇花,那天闲着无事我把你所有的帕子都翻出来了,着空儿一条一条的绣。”

云书说得来了劲,连馨宁和丝竹见她兴冲冲邀功的样子十分逗乐,便也跟着她起哄起来,三人玩笑了半日方罢。

夜里依旧是玉凤在外间同云书守夜,丝竹陪着连馨宁在里间歇下。因为荣少楼天生喜静,这院子原本就偏,与其他几位主子的住所都有一段距离,因此玉凤还特地留神关照了上夜的婆子们小心看守,临睡前又亲自检查了一遍前院后院的门锁。

“奶奶早点睡吧,明儿个一早就要起身了呢。太太说了明日不用过去请安,怕去迟了失礼亲家老爷太太。”

玉凤巡视了一圈回来见里屋还亮着灯,便打帘子进去劝连馨宁早点安寝。

连馨宁笑着拉她在床边坐下,朝着丝竹使了个眼色,丝竹会意便笑说:“瞧我这记性,明儿个奶奶出门的手炉给忘记收了,姐姐陪陪奶奶,我去去就来。”

玉凤一听这话忙应了一声,见连馨宁的发髻刚刚拆下,便扶着她在妆台前坐下为她卸妆。

“玉凤姐姐好手势,想必在太太那边也常常给太太梳头吧?”

“可不是,太太在这上头是很讲究的,有什么时兴的发髻我们也常学着些。”

玉凤含笑作答,见连馨宁似乎欲言又止,也知道她想问什么,干脆壮着胆子直说了出来。

“奶奶放心,今儿个确实是太太提出要二爷同去的,二爷和三爷都在那儿坐着,二爷还说自己明儿个有事去不成,被太太好一顿数落,说他没规矩眼里没太太,这才不得不应了呢!您可千万别多心了。”

第 20 章

到底是天子脚下,大清早的街面上已经十分热闹,一辆包得密密实实的油布华盖马车正在大道上不紧不慢地行进着,车顶四角上挂着的七彩琉璃络子上的铃铛随着车身的摇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车前一个壮士的中年车夫和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正并排坐着,时不时低头交谈。

而马车边上一位气宇轩昂的少年公子正稳稳地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紧紧跟着,清晨的阳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的织锦华服上,越发衬得他玉面修眉,顾盼神飞,十分惹人注意。

这位公子正是荣家二爷荣少谦,而车里坐着的,便是连馨宁和她的贴身丫鬟丝竹。

“奶奶,人都说二爷最会在女孩子身上用心,我看倒是一点不假,你瞧这马车布置得,哪有一点儿爷们的样子?听说他还经常接送合欢楼的姑娘们呢!我听他屋里的惠纹说,他时常不在家里过夜,也不知道是在哪家青楼里给绊住了呢。”

丝竹一面听着外面传来的声响,一面抿嘴笑着与连馨宁低语,连馨宁一听这话也也忍不住蹙眉,想起当初真珍宝斋初见,他不正是个见了个女子就忘了礼法的登徒子么?

一听惠纹这个名字,她又好似想起什么似地问道:“那惠纹可就是二爷现在的屋里人?”

“可不是么。荣家这一辈爷们儿房里的丫头,出挑点的不是惠字头的就是秋字头的,二爷屋里的两位,一个叫惠纹,一个叫秋韵,倒都是极好相处的,不像咱们家里那位那么难缠。”

“我看不见得,这好不好相处的话,只怕还要等未来的二少奶奶进来了才知道。你是大少爷房里的人,她们做什么要同你交恶?”

主仆二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虽说都是些家常闲话,却也因为今日之行而总真荣少谦身上打转。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厌恶这种轻薄之人的,但一想到那人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她竟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甚至明明身处繁华地温柔乡,却总能从他若即若离的眼神中看出一点淡淡的悲凉味道。

这么个锦衣玉食一辈子享尽富贵的荣家二公子,又一路春风得意受尽众人的追捧,能有什么事情可愁的?

想到这里连馨宁不由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明明她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大少奶奶已经够可怜了,却还要莫名其妙地去替不相干的人操心。

马车眼看便到了连府门前,连老爷白天本就不会在家,可出乎连馨宁的预料的是,三姨娘竟然带着四小姐连霓裳还有几个丫鬟仆妇远远地等在了门口接着,一见她们的马车从街角拐过来,便黑压压一群人说笑着迎了上来。

“我说呢怪道一早上起来就听见门前的喜鹊喳喳叫,可不是把咱们家的三小姐给盼回来了!快叫姨娘瞧瞧,这大半个月没见可想煞我了!”

连馨宁才刚下车,便被三姨娘一把搂住揽在怀里说个没完,那连霓裳也破天荒地对她露了笑脸,亲亲热热地直喊三姐姐。

大家且一同高高兴兴地进府不提。

这里荣少谦也笑眯眯地与连府众人见了礼,连霓裳想必认出了他就是真珍宝斋见过的那位公子,想着回来后还为他魂牵梦萦了好几日,没想到他竟不是因为仰慕她而去,只是为了给荣家相看未来的大少奶奶,不由颇带哀怨地剜了他一眼,荣少谦自然知道这里头的缘故,也不说破,言行举止处处守礼知趣,可他越是如此,那连霓裳心里便越是对他倾心。

到底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从小被捧着长大,身边几个认识的公子哥哪个不因为连老爷的面子而处处哄着她,忽然遇到个偏偏不事事围着她转的荣少谦,她反倒留意了起来,要不是三姨娘三番两次用警告地眼神瞅着她,只怕她马上就要贴着荣少谦坐到他跟前去才好。

园子里的小戏台早已经摆了起来,众人说笑着在前面坐了,那戏班老板便捧着点戏的本子上前来。

第一出便让荣少谦先点,他让了一圈拗不过众人,便笑向那班主说道:“你别欺负我们没见过市面,既然暮云人都来了,自然拣他喜欢的唱来,谁不知道他暮云公子一向不爱听人摆布,若惹恼了他,咱们今儿个好不容易得来的耳福可就没了。”

“二爷哪里的话,暮云就是再大的架子,也不敢真二爷和各位奶奶面前托大。小的这就进去,叫他只拣最拿手的唱来,上不了大台面,各位全当听着解解闷吧。”

那班主四处登台自然是个人精,荣家二爷哪里能不认得,忙客气了一番便急急忙忙地进了后台,这里悦芙悦蓉姐妹也来了,连馨宁和荣少谦忙起身与她们见了,这才各自归座。

因不见连大太太,知道她必仍在佛堂清修,连馨宁便命丝竹进去通报,若大太太高兴她便进去磕个头,若她不说什么,便就这么回来,不可扰了大太太的修行。

谁知丝竹尚未过去,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明镜已经来了,说是大太太有请。

她想着或许是嫡母有话要同她说,便嘱咐丝竹好生伺候着姨娘小姐们说笑解闷,又同荣少谦打了招呼要他随意切莫拘束,这才随着明镜一同朝里头走去。

“馨宁给太太请安,太太原已经不是咱们俗世中的人,不用为了孩儿扰了这佛门清净。”

一见未曾多久不见的大太太几乎瘦脱了人形,鬓角也早生华发,连馨宁不由心中暗惊,面上却仍一切如常似的请安问好。

连大太太见连馨宁进来,佛也不念了,木鱼也不敲了,只一把拉住她便落下泪来,口中只喃喃念道,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明镜站在一边也是泪如雨下,倒把连馨宁唬得云里雾里。

“太太有话但说无妨,切莫这样哭坏了身子。”

谁知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么一说连大太太反而哭得更加厉害,拉着她的手一顿念佛。

“这都怪我老糊涂了,当初那狐媚子撺掇着老爷去扒拉荣家,赔上了你,我胆小怕事不曾尽心回护你,如今她越发得了老爷的宠,也欺负到我们母女头上来了,你可知道她今日想着法子勾了你回来所为何事?”

“孩儿驽钝,还请太太明示。”

“前几天老爷请朝里的几位大人吃酒听戏,在座的还有一位是宫里的禁卫军统领,是皇上跟前儿常走动的人。听他说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有心开过春来广纳嫔妃充实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他回来把这事一说,那女人便疯魔了,自己的女儿要留着在家里以后招赘个好女婿给老爷留香火,倒拼命要把我的悦芙悦蓉也弄进去,还一口一个一切都是为了连家!”

连太太且说且哭,早已一口气喘不上来,明镜忙上来给她拍背揉胸口,连馨宁也忙着倒茶给她润润。

“论理说两位姐姐已经过了选秀的年龄,便是姨娘有那心思,也不能成事,太太何必忧心至此?”

“我的儿,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原本确实不妨,可听说当今圣上有心于此,竟已经下了口谕,只求温良贤德的淑女,年岁上可向上向下几岁皆是无妨的,只要朝里有人举荐即可。”

“竟有这样的事?这么说咱们家三位姐妹都有入宫的可能?”

“正是!那对狐媚子母女早就脂粉油蒙了心,只想着拿别人的命去换荣华富贵,可那宫里头是什么地方?好好的姑娘进去,白了头都还是个姑娘身子的大有人在!就算承了次把恩宠,随后就丢开手的也比比皆是呢,你两个姐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叫我如何能放心把她们往那龙潭虎穴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