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荣太太似乎对惠如的疯狂举动视而不见,反而斜睨了荣少谦一眼,淡淡地说了句,谦儿退下,便站起身走到连馨宁的面前,低头看了看附在地上且哭且骂的惠如,一双眼睛阴恻恻地重又落回连馨宁的脸上。

“大奶奶要教训奴才,想打想骂怎么都行,可她现今正怀着孩子呢,你就这样下狠手,把祖宗家法放在哪里!”

“太太!馨宁没有,馨宁绝对没有做这种没人伦的事情,惠如她是自己华倒的!惠如,惠如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青天白日的抬头三尺有神明,你抬起头来把话说明白,把刚刚的事说给大家知道!”

连馨宁被荣太太一袭话说得又惊又气,她年纪轻轻哪里经历过这些,顿时脑子里也没了主意,只拉着惠如要她说出实话,可惠如却一双眼睛怨毒地瞪着她,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大少奶奶,你的心也太毒了,连个没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秋容,整天就盼着能跟大爷两个人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最好我们都死绝了呢!可这好歹是大爷的种啊,你也太狠心了!”

惠如尖锐的咒骂充斥着耳朵,连馨宁哪里见过这样破口大骂不顾体面的泼妇,一时只愣在那里由着她发疯,直到玉凤在边上状似漫不经心地对云姨娘说:“姨太太您瞧,惠姨奶奶可真是不同常人啊,刚掉了孩子就这么足的中气,要是别人只怕只能躺在床上养着了吧。”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惠如立刻闭了嘴,荣太太却冷冷地扫了玉凤一眼。

“好丫头,到你大奶奶屋里伺候了几天,倒学得忠心护主起来了。今儿的事就此打住吧,不管怎么说,大少奶奶看顾不力,连累得惠如丫头掉了孩子,惠如虽是做小的,但到底也是我的儿媳妇,今日我若不罚你,我这个做婆婆的心里也过不去。来人,好生送你们大少奶奶到祖宗排位面前跪着思过去吧。”

“太太,这事真不能怪大嫂,你看她身上也有伤呢,这说明她是尽心想扶住惠如的啊!”

荣清华一听要去祖宗面前罚跪,忙拉起连馨宁的衣袖给荣太太看,果然有好几处淤青擦伤,谁知荣太太根本看也不看她一眼,扶着铃兰的手一径去了。

“太太就这么容易饶了她?不过是跪跪又少不了一块肉,奴婢原以为太太会借此机会好好搓搓她的锐气呢!”

严嬷嬷一路扶着荣太太,见小丫头们都识趣得远远跟着,便悄声问出了心中疑问,谁知荣太太冷笑了一声,许久方有了答话。

“她还有什么锐气?我倒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怪可怜见儿的,怪只能怪她是老大的老婆,要是谦儿的,没准儿我还能疼疼她。至于这次嘛,不过是为了个压根就没有的孩子,我要是把她打压得狠了,保不住她较真起来刨根究底,万一真给她掀出什么来,失的岂不是咱们荣家的体面?”

荣太太说一句严嬷嬷便点头称是,直到她说起压根就没有的孩子,不由愣在了那里,荣太太见她疑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可不是呆了?惠如是我这里派给老大的,难让她怀出个什么来?不怕告诉你,她早就不能生养了。”

“啊?那……那惠如的胎,岂不是一直都在做戏?”

“也亏得那丫头,这么会唱戏,要在那戏台子上搞不好还是个名角呢!”

荣太太嘴上是夸奖,满眼里却尽是鄙夷,这些小妾为了争宠做出来的事情在她这个正房大太太眼里永远都是龌龊低贱的,虽然这次她乐得隔岸观火送她个顺水人情,可偏房就是偏房,是永远只配穿着桃红色的褂子卑躬屈膝站在一边伺候着丈夫和正房的,永远也别指望她会拿正眼瞧她们一眼。

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荣老爷和荣少楼的亲娘,她不由更加恨得牙关发痒,严嬷嬷见她一脸恨色自然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忙说了些没紧要的事情来打岔,主仆二人一路说着回了长房,却料不到有人正在那里等着她们。

“太太,那人说是老爷的旧相识,常年在外头做生意难得回京城,今日特地来拜望拜望。”

隔着密密的珠帘,影影绰绰可见一抹人影正端坐厅里,荣太太听着小丫头的报告,心里不由疑窦丛生。

老爷离开家六年多了,外面的人也都知道老爷云游去了,这是哪门子的朋友,竟消息这样的不灵通?再看那人的身形轮廓却又没来由的似曾相识,忍不住心里便突突直跳了起来。

当下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荣太太只身走了进去,里面那人听到脚步声忙起身拍了拍衣袖,四目相对,多少年前的陈年往事统统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

“怎么是你?当初明明说定了不到黄泉不相见,你如今跑到我家里来算什么?竟然还敢冒充老爷的朋友,你就不怕……”

恶狠狠的质问在看到对方两鬓霜染的痕迹和含笑的眼神后忽然又说不出来,那人似乎十分熟悉荣太太的个性,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当真是只回来这么一次,给家祖迁坟来的,明日就走了。听说他不在家,所以来看看你,看你这样子倒比十几年前更厉害了,只怕过得很好,倒是我瞎操心了。”

那男子似乎早料到自己不会受欢迎,只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待荣太太回过神来,人早已走远了,唯有严嬷嬷拍了拍手惋惜道:“我的好太太,你怎么就这么放了人走呢!好歹要让他知道佩儿小姐的事吧!这些年你一个人捱的苦,难道他这个亲爹连问都不用问了?”

“陈年旧事提来做什么,你同我吩咐下去,我累了想好好歇歇,谁来都不见,特别是二爷。”

严嬷嬷想不通这位主子怎么忽然厌恶起百般疼爱的亲儿子来了,可见她心烦地抚着额头,也不敢多问,只得应声退了下去。

荣太太倒也没有料错,很快荣少谦就来了,说有事求见太太,被挡了回去,夜间掌灯时分又来了一回,在门前站了一个多时辰,荣太太气得在屋里砸了几个花瓶,他才不情愿地被惠纹拉走了。

第 27 章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连馨宁独自跪在偌大的祠堂里,面对着上头几十个祖宗牌位,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这个荣府里说也奇怪,就算是待在自己的卧室,也总有一种被人窥视的错觉,做什么都怕错,做什么都怕给人盯着,说实话,在这个家里真的人比鬼还要可怕,反而在众多神主牌面前,她有着莫名的心安。

约莫大半个时辰前丝竹来过,在外头和看守的嬷嬷套了半天近乎也给了孝敬,却还是进不来,那嬷嬷说这次太太是动真火了,她可不敢为了区区几两银子就把三四辈子的老脸给弄丢了,反倒劝说丝竹多跑跑西厢惠姨奶奶那边,一副大少奶奶恐怕要靠不住了的样子。

不过是隔着薄薄一张窗户纸,可她偏说得理直气壮完全不怕里头的人听见。

虽然跪了半日双膝早已发麻,腰上也阵阵发酸,但连馨宁心里倒并不害怕,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没做过的事,实在犯不着为它揪心揪肺,唯一令她隐隐不安的,却是荣少楼的消息。

自她被审问到禁足罚跪,他一直不曾出现,头先跟门口的婆子打听,说是根本就不在府里。

小妾落胎,老婆被关,他却不在府里,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被绊住了?

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测着,门却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丫鬟,她认得是荣太太屋里的。

那丫鬟捧着个托盘轻轻在她身边放下道:“回奶奶,太太说了奶奶需要静思己过,而且祖宗面前更不好奢靡,且清淡一日表表诚心吧。”

连馨宁朝地下一看,竟是一碗清水。

“有劳姐姐,请代馨宁像太太问安。”

那丫鬟见这少奶奶如此境遇竟不哭不闹反而依旧举止越发得体,不由心中讶异,不由自主地赔了个笑脸。

“奶奶言重了,奴婢当不起。奴婢不敢打扰奶奶静思,这就退下了。”

看着那丫鬟匆匆的背影,连馨宁心中渐渐无法平静。

虽说清者自清,但这大宅子里更厉害的是人言可畏,若真坐实了这桩罪名,岂不是成了心肠歹毒的妒妇?以后要如何为人处事,如何面对满屋子的下人还能拿出主子的谱来?

早知道惠如并非善类,可没想到她为了争宠竟然来自己的骨肉都能牺牲,不,不对,当时玉凤说什么来着,惠如的样子不像刚刚小产的人,她那句话不是在同姨娘闲聊,分明是在敲打惠如!

她也是,被唬得糊涂了,为什么不要求看看那个据说已经成型的孩子呢!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孩子就是关键。

可事已至此,又有谁能帮她?少楼,对,少楼!

他一定有办法,不能急,不能慌,一定要好好地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为她洗刷冤屈。

可为什么头会这么晕,眼前越发模糊,在家时常被霓裳欺负给她背黑锅,也曾被老爷罚跪,虽然辛苦却也没有如此不济,莫非她才十几岁的人倒已经衰弱起来了?

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却听见外头传来了争吵喧哗声,似乎有人要进来,看守的人不依,那人原来好声好气地说着,后来却越说越急越吵越大声,又有几个人也跟着吵了起来。

连馨宁侧着头想听听是谁,两边太阳却突突地直跳刺痛地厉害,耳边一片模糊,只依稀能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少楼?是少楼么?

虽然知道自己正在罚跪是不允许起来的,可心中想与那人见一面的冲动却变得异常强烈,强烈到在她这刻意平淡的十六年人生中还从未有过。

几乎不假思索地起身,却被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击倒,于此同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人在她即将倒地的瞬间及时地托住了她绵软的身子,半睡半醒间只见到一双火急火燎的眸子,那样的清澈见底,那样的情深似水。

“少楼……”

拼着最后一点清明呢喃着那人的名字,来人的身躯微微一震,却片刻也不曾耽搁地将她抱起冲了出去,身后跟着一长串大喊大叫的奴才。

“二爷!二爷您不能这么着,大少奶奶禁足静思是太太的意思,二爷,二爷!”

呼喊声越来越远,荣少谦才顾不了那么多,看着怀里面无人色的人,他气得真想一巴掌捏死惠如那个贱人。刚刚玉凤带着她屋里的福儿悄悄去找他,福儿瑟瑟索索地跪在地上说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惠姨奶奶根本不曾有孕,她这个月还曾来过月信。本来她是不知道的,但自从大少奶奶不声不响地为她死在外面的老娘出了敛葬钱,又给她那个烂酒鬼哥哥找了份正经差事让他重新做人,她便觉得担了大少奶奶天大的恩典,自此也悄悄留心起惠如这里来。

虽说大少奶奶仁厚不存害人之心,她也不过是替她防着些,谁知竟还真派上用场了。

头先太太在气头上她不敢说,原思量着等大爷回来说给大爷知道,谁知眼看都二更天了大爷还不知去向,正煎熬着却是丝竹和玉凤找上了门,她知道丝竹是连馨宁娘家带来的,亲厚之情不同旁人,便对她们将此事和盘托出了。

几个管事的嬷嬷眼见天下大乱,她们老天拔地的哪里跟得上荣少谦的脚力,瞅着他往抱着人往大爷屋里去了,便急急忙忙往荣太太那里去报信,满府里又哪里还有谁睡得着觉了?巴巴地等着看这出究竟是唱的什么戏呢!

才刚踏进院门,荣少谦就被丝竹带着几个丫头子拦了下来,利索地接过连馨宁朝屋里抬去,却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荣少谦的跟前儿。

“谢二爷送我们奶奶回来,只是天色不早了,大爷又不在家,奴婢就不虚留二爷吃茶了。”

荣少谦被她拒人千里的口气唬得一愣,随即又明白了过来,忙止了脚步拱手道:“姐姐说的是,我这就去请大夫,太太肯定是要来的,保不齐还有别人,人心隔肚皮,还求姐姐亲自看着她辛苦一夜,也不枉姐姐待你们奶奶的情义了。”

丝竹听他特地重重地咬下了“亲自”二字,也明白他的意思,又听他说得可怜,不由好笑,当下也不好怪他不顾男女大防的事了。

“爷请回吧,奴婢知道的。”

果然,荣少谦前脚刚走,各房人马便一拨拨地朝这里来了。

最前头是云姨娘陪着荣太太,接着是荣二太太和罗夫人,然后是两位小姐,三爷屋里也派了个大丫头和二爷屋里的秋韵一同过来,大家面上都是关心大少奶奶在祠堂忽然晕倒之事,对二爷闯入祠堂将人抱走却只字不提。

一墙之隔却有人差点愁白了头发,秋容独个儿待在房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家那没出息的爷去了哪里她心里多少有点数,白天在园子里帮着张罗,见了戏班子的人进出时也对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起过疑,莫非真是她回来了?

当初既一意要走,忽然就回来了算是怎么个意思?若真是她回来了,那大爷如今人在哪里,只怕她用脚丫子也能想得出来。

只是看大爷这些天来对大奶奶的光景,竟已经有些举案齐眉的意思,如今大奶奶病了若不叫人去告诉他,只怕他知道了心里头难受,可今晚这事不也正好如了他的意要大奶奶和二爷更亲近么?

究竟要如何使得才好?

犹豫间却听得院中越发笑语喧哗,几个丫头匆匆送了大夫从主屋里出来,面上都带着喜色,接着有不断有人进出,才琢磨着自己是否也要过去应应景顺便看看大奶奶究竟怎么了,却听得门口帘子哗啦一响,惠如黑着张脸气鼓鼓地蹭了进来。

“你疯魔了不成?这时候不在床上躺着倒出来吹风做什么?”

拉着她在炕上坐下,谁知惠如柳眉一挑一双眼睛就像要喷出火来。

“睡睡睡!我看你是挺尸挺糊涂了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可还怎么说得着?”

“这话怎么说?”

“亏你还有心情缩在屋里头充老实,才刚大夫说了,那一位有喜啦,一个多月了!”

“当真?”

秋容此刻真巴不得有人把自己打昏才好,青鸾姑娘回来了,大少奶奶有喜了,这,这都是什么事啊!

就在这个时候,离着荣府约莫有三四条街的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一间半旧不新的老宅子门前还透着亮光。

荣少楼搓着手坐在前厅,时不时抬眼朝里头瞟上几眼,看样子挺心急,却始终不敢放肆。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坐在他斜对面的椅子上,毫不掩饰满脸的倦意和不耐。

“我说我的好大爷,要老身同你说多少次,我家小姐早就走了,这几个月里连信都不曾捎回来过一封,更别说人回来了,你只怕是在哪里见着长得相似的人了吧,这也不是没有的。瞧这都几更天了,想必府里的奶奶也着急了,你快回去吧。”

谁知荣少楼竟丝毫不为所动,只端端正正地坐着,对那妇人的态度却不可说不尊敬。

“奶娘,少楼同青鸾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全在你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只要她打从我身边过去,我就是瞎了也能认出她来,何况今天光天白日的我难道做梦了不成?求你老人家可怜可怜我一片诚心,让我见她一面吧,是死是活还是真要撵我走,全听她亲口一句话。”

“你……”

那妇人被他一番话咽得够呛,却也无言以对,一老一少老人就这么僵座着,帘子里一个小丫头从头到尾听了,抿着嘴一笑便悄悄回了内堂。

待她将听到的一切一字一句地学给里头的一个女子听了,那女子无声的一笑,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手边的灯花道:“倒难为他这个节骨眼上还油嘴滑舌,去,叫他进来吧。”

“是。”

第 28 章

接着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荣少楼醒来的时候竟已日上三竿,恍如隔世地看着怀中即便是安睡,浑身上下都透着妩媚诱惑的女子,他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咝─还真痛,居然不是在做梦。

青鸾其实早就醒了,不过是装睡逗他过来哄她好再耳鬓厮磨一阵,要知道以后可没有多少可以人形妄为,自由自在的好时光了,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得到他的人,也要得到容大奶奶的位子,那就要先学会什么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先进了荣府的门再说,做个全家人都喜欢的好好姨奶奶。

但眯着眼睛见他那呆样,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男人,自从她十一岁那年初遇,他只是个个头跟她差不多高的单薄少年,且真的沉疴缠身只求一死,她在河边洗衣服时意外捞起了寻死不遂的他,从此便陷了下去,也不知是他陷进了她惊艳绝伦的笑脸,还是她陷进了他事无巨细嘘寒问暖的温柔。

“醒了还装睡?看我怎么罚你!”

看着怀里的人明明一脸娇笑却还固执地闭紧着眼睛,荣少楼忽然有一种被幸福充满了全身的感觉。虽然这些日子一来连馨宁带给他的是一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柔情,可那是矜持的,理性的,全然没有青鸾的野性和率真,而这种心无旁骛的疯狂爱恋,却真真正正能牢牢攫住他虚浮的心。

“啊!别闹你!呵呵……呵,好痒啊饶了我吧少楼哥哥,啊!”

男子温热的气息近在耳边,青鸾虽曾经做过迎来送往的生意,可却还是流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羞涩和邀请,这种情场老手间方能较量的欲迎还拒,正是青涩端庄的连馨宁所缺少的,只一个包含了众多深意的眼神,便勾得荣少楼差点泄了出来。

两人少不得又是一番颠龙倒凤,床第间什么不要命不要脸的话说不出来,青鸾知道荣少楼喜欢那种外表高贵大方在闺阁趣事上却主动善诱的女人,因此越发使劲了浑身解数,□连连起来,惹得荣少楼恨不得立时就化在了她身上才好,永远不离了她那具丰润细腻的身子。

直到青鸾的贴身丫头小环忍着笑在外头叩了几次门请他们出去用午饭,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各自收拾妥当后荣少楼才要抬脚出门,却见青鸾根本没有出去的意思,只是倚在妆台前痴痴地看着他,雾气蒙蒙的大眼睛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急忙躲开,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这是做什么?肚子不饿,还是懒怠动了?要不我叫小环端进来给你吃可好?”

荣少楼以为是因为昨晚的事她姑娘家脸皮薄,谁知青鸾只幽怨地瞥了他一眼,便哀哀地叹了口气。

“饿倒确实不饿,但青鸾更不乐意的是看着少楼哥哥你走出这个门口的背影。以前你每次从我这儿走了,我都要担上好几天的心,不知道那老太婆又用什么恶毒法子整你没,不知道你身上又有什么不好没,直要到你再一次过来了,我这心里头才能安得下来。”

“青鸾……”

“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从前再怎么苦,我虽是歌姬,却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我从头到脚都给了少楼哥哥,得你这几年的眷顾我也不冤了,偏生你这冤家还要寻来做什么!如今要我此次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出这门口回去抱着你家少奶奶亲热不成?青鸾虽身份卑微,可也是人,心也是肉长的,经不起这么一针又一针的扎下去!”

青鸾说着说着忍不住泣不成声,她的身形原本就纤细,春朝慵起只随意地披了件袍子,一头青丝也松松地挽着,越发显得弱不胜衣无限凄楚起来,而那似乎是强作忍耐而若有若无地抽泣声,更是一声一声敲打在荣少楼的心尖上。

“好好地这是怎么说?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你,这些日子没有你在身边我已经够苦了,难道你还要再走一次不成?”

不由分说冲上去紧紧搂住那无助的人儿,荣少楼几乎能感觉到她无力地依偎在自己的怀中瑟瑟发抖。

“又有何不可?谁叫青鸾出身下贱不是什么大家小姐,当初少楼哥哥既可以同意那门亲事,自然也是想明白了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日日夜夜忍受这种煎熬,倒不如一次断个干净,也让我彻底死了心断了这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青鸾并不抬头,只乖乖地任他抱着,语气中却难掩无尽的委屈和不甘。

荣少楼被她这么一说真正戳中了心里的某个痛处,原本可以毫无顾忌地告诉她他的婚事只是布局的一部分,可以轻轻松松地告诉她待大事办成他大少奶奶的位置会对她双手奉上,可不知为什么在这样两心缠绵的时刻连馨宁信赖体贴的浅浅笑容却总是在眼底挥之不去,甚至令他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变得说不出口起来。

“青鸾,我,我……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荣少楼此生定不负你。”

听荣少楼艰涩地吐出这句话,青鸾知道今日的份量已经够了,再纠缠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便吸了口气故作轻松地擦了擦脸,伸手刮了刮荣少楼的鼻子。

“呆子,我逗你玩罢了,快走吧,肚子都饿得搭起戏台子来了!”

荣少楼回到府里时早已日薄西山,在青鸾恋恋不舍的深情凝望下翻身上马,确实让他有一种索性将她带入怀中一起回去的冲动。可像他这样的人又怎能只有一股冲动?他要计划周详的事情实在太多,包括对青鸾的安置,都必须一步一步小心安排。

这一次是铁了心地要将她弄进府去,昨晚得知她已经不再卖场,只靠着以前的一点积蓄置办了两处薄产,靠收租和自己在家做点针线活计,虽然她嘴上说打发日子不成问题,可他冷眼旁观她们家里的摆设用具,应当很是拮据才是。

而且昨儿个她出现在戏班子里完全是因为心里想他,想偷偷见他一面,就此也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面对一个如此情深似海的女子,他又怎能只是叫她一味地等等等?

太太那里不用说,不过是纳个妾,最多是青鸾的出身不好些,但她如今已经过着本分日子了,若要认真计较起来也不是太难说,何况她本来就不爱管他这些事,他收了个烟花女子在房里更足够让京城里那些酒囊饭袋笑话好一阵来,只怕她老人家心里头也乐意着呢。

只是馨宁那里……

她虽贤良听话,可毕竟才新婚不多几个月,如今他就要纳第三个小老婆,她这个大少奶奶心里脸上怎么也过不去,不知要如何同她说起才好?

正一头心思地朝里走,却冷不防被人在走廊上撞来一下。

“大哥?大哥你往哪里去呢?昨儿个晚上到处找不着你,母亲可是在气头上呢!”

荣少楼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三弟少鸿。

一听他说的什么到处找不着他,不由摸不着头脑,如今他已经成了家单房自过,便是一夜两夜不在家也不用向荣太太报告,她这是哪里来的邪火?

“是少鸿啊,昨儿个我遇到来几个旧同窗,原本只喝酒来着,谁知喝着喝着就都喝多了,索性在那东道家过了一夜,怎么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荣少鸿见他一脸懵懂便知他还毫不知情,一双眼睛直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这才挤眉弄眼地说道:“大哥可是真人不露相,都怕你身子不好,谁知惠姨奶奶才怀上没多久,大少奶奶也有了好消息。”

“唉,大哥你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大哥……”

看着荣少楼匆匆小时在长廊尽头的背影,荣少鸿脸上一副凑热闹式的调笑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确实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这出戏,真是越来越好看来,两位兄长慢玩儿,可别忘了还有我这个三弟才好。

连馨宁自昨夜昏倒后一直不曾醒来,还莫名其妙地身上开始发烫,丝竹和云书轮流用热水绞了帕子为她脸上身上擦着,折腾来一夜到天光时才略好了些,只是不知怎得好似魇住来一般,时时嘴里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语,别人却也听不大真切,云书趴在她跟前贴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出她是在唤娘。

二人四目相对俱心下凄然,连馨宁根本不曾见过自己的亲娘,可在这霜刀风剑历历相逼的荣府,她又有谁可以依靠?只怕连睡着来都不轻松吧,难怪她想亲娘来,多少有福的女子在她这个年纪还能窝在娘亲的怀里撒娇吧,就算出嫁,也能有个知疼着热的夫君,不像这大爷,若即若离得紧,如今奶奶昏迷不醒还怀着哥儿,他竟连面都不露。

白天秋容怕两人撑不住,便赶了她们去休息,自己和玉凤两个一起陪着连馨宁。

她们两个都是荣府的家生子,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荣府的各种规矩忌讳全熟烂心中,更何况又都是主子们跟前儿服侍的,总比旁人更机灵个几分。

昨晚大爷不归的事秋容固然知道缘由,玉凤原不知道,但如今静下来想想,也不难猜着,隐隐约约地问着秋容,她也含糊应对,反倒更证实来她的猜想。

看着昏迷不醒的主子,两人坐在床前愁眉不展。大夫说了连馨宁的体质虚寒,并不适宜怀胎,如今既然有了也只有好生养着,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却要看他和荣家的缘分。

“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我便可。”

荣少楼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倒把正各自想着心思的两人吓了一跳,秋容见她家大爷神清气爽的样子想必昨夜过得不坏,提着的心好歹放下来一半,便起身默默退下,玉凤虽面上没什么,眼里却还是难掩对荣少楼的不赞同,但也还是随着秋容去了。

这里荣少楼才刚在床边坐定,便听见连馨宁迷迷糊糊地要水喝,忙亲自去倒了,来到床前扶起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喂了下去。

第 29 章

妻子身上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静静传来,较之青鸾身上每日多变的芬芳馥郁,显得更宁静而幽远些,却也一点一点沁润着荣少楼的心脾。

不由自主地想多搂她一会儿,但连馨宁虽素日里懂事,可这昏迷中的人哪里来顾得上什么三从四德,直接诚实地听从自己的身体,浑身酸乏得好似被大车轱辘狠狠碾压过几圈一般,哪里还经得起别人的摆弄,立刻就皱着眉不悦地挣扎来起来,荣少楼怕是哪里弄痛了她,只得又扶她躺好,一番折腾刚完,便听见房门被极小心地推开。

“玉凤那里处置好了?”

荣少楼头也不抬,只低着头专注地给连馨宁掖了掖被角。

秋容谨慎地回身将门关好,这才走到近前来小心回话。

“爷放心吧,我打发玉凤去惠如房里帮忙了。”

“正是要问你呢,我才回来就听到她们鬼鬼祟祟地议论,说什么大少奶奶害惠姨奶奶落了胎,自己倒怀上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惠如好好地怎么就小产了?跟你们奶奶有什么关系?你们奶奶为何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秋容见荣少楼脸上的神色不像是生气,便提着一颗心将昨天的事情仔仔细细又说了一遍,说到荣少谦冲进祠堂把连馨宁抱出来那段时,忍不住更压低了喉咙,也不敢抬头去看荣少楼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