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荣少楼似乎对这事毫无反应,反而问了几句惠如那边的情况,秋容到底与惠如都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又一起伺候了荣少楼这么久,如今惠如落了胎等同失了势,她多少也有点唇亡齿寒的意思,再看连馨宁也不曾醒,便劝说荣少楼去西厢看看。

“奴婢斗胆说一句,惠如她人虽泼辣些,伺候爷却是很尽心的,眼下她正伤心呢,爷是不是也过去瞧瞧?”

“瞧什么?她是谁的人你还不知道?伺候我?监视我还差不多,自己又没个脑子,做了我的人却不跟我一条心,自己没福也就罢了,还连累孩子。”

荣少楼自顾自地倒了杯冷水一仰脖喝了个干净,嘴上是恨惠如,心里真正恨的却是另一桩。秋容心知肚明,也不敢说破,正犹豫着该说点什么来宽宽荣少楼的心,床上的人却动了动,似乎是要醒来的模样。

“快去叫大夫。”

“是。”

于是连馨宁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荣少楼正紧张地半跪在自己的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双总是流转着温柔笑意的眼中满是焦虑与关怀。

“你一直都在?”

全身都如同虚脱了一般的乏力,喉咙口火辣辣的疼,她心里有许多疑问,可见着那人就这么静静地守在她身边,也只艰涩地吐出简短的一句。

“大夫说你还虚着呢,别说话,好好歇着。”

荣少楼见她这么问知道她误会来,却不知为何竟不愿否认,小女人温柔幸福的眼神暖暖地落在他的脸上,竟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受用。

干脆也拖了鞋袜翻身上了床,同连馨宁并肩而卧,很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连馨宁睡了一天一夜却还是觉得累,索性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想起昨日之事,那个在祠堂里毫不犹豫将她紧紧抱住的怀抱,那个一路狂奔眼神中透着无比焦灼赤诚的一个人,他竟然一直都这么陪在她身边不曾离去,可以说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她终于得遇良人么?

忽然想起荣太太冷冷的脸,不由心中一凛。

“以后别再这样了,你就这么闯了祠堂,只怕太太要不高兴,她就是再疼你,你这么明着同她对着干,她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咱们还是赶紧去给她老人家赔个不是吧。”

连馨宁说话间就要起身,却被荣少楼一把按住。

“我的好奶奶,你可小心着些,仔细起猛了动了胎气!”

“你说什么?”

连馨宁被胎气二字唬得一愣,却不提防被荣少楼一把抱起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吓得她只好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你这个傻子,都要当娘的人了自己还不知道?以后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别委屈了我儿子。”

荣少楼假意责怪的声音温柔得几乎可以滴下水来,笑容里也难掩即将为人父的喜悦,连馨宁便是再愣也听不明白了,不由心中又喜又羞,红着脸只知道笑,也说不出话来。

她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荣少楼的心里已经有了许多决断,比如暂时放下接青鸾入府的事情,比如暂时打消要连馨宁去接近老二的念头,毕竟在他心目中眼下连馨宁肚子里的才是他的嫡子,而先有子女传承对他来说也比对付荣太太更重要。

他几乎不曾注意到娶了连馨宁以后自己的心境也在一点一点变化,以前他做一切筹谋都是为了毁了老妖妇,甚至不惜鱼死网破,可如今竟也不知不觉中憧憬起好日子来。

很快满府里都知道大少奶奶醒来的消息,所有人包括荣太太在内仿佛都忘记来昨儿个罚跪祖宗的事情,都一味兴兴头头地跑来道喜,荣太太那里更加夸张,不仅亲自笑眯眯地来瞧过了,还赏下了不少好东西,人参鹿茸珍珠燕窝等滋补珍品更加跟萝卜白菜似的一箱箱朝大少爷院子里搬,先前惠如有孕虽也是极风光的,但到底是个偏房,跟正房大奶奶比起来那又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掌灯时分,云姨娘派了个丫头过来请了连馨宁过去说有要事商议,荣少楼独个儿呆在房里闲着无趣,想起日间她曾说过嘴里没味儿,便叫了秋吟过来吩咐她去小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人,弄晚银耳莲子羹过来给大奶奶宵夜。

秋吟前脚才去来,秋容便后脚跟了进来,见荣少楼闷坐着,忙给他沏了一壶他最爱喝的老君眉。

“早跟你说过了你如今也是半个主子了,什么事让跟着的丫头做,我跟前这些琐事也用不着你,你好好拿出姨奶奶的款儿来自己尊重些就好,别事事都让惠如掐尖儿。”

荣少楼见她忙前忙后的不停手,忙一把将她按住,忽想起连馨宁如今身子不便少不得要收敛些,不由将脸凑近来秋容白皙的颈项间闻了闻。

“爷!就你没正经,爷身边的事我能放心交给哪一个?再说也都做惯了,要真让我天天闲着等人来服侍,我可是浑身上下都要不自在了。”

秋容见他举止亲昵,一时也有些忘情,想着二人私下的情分原就不同,也便与他你我相称起来。

才说了几句荣少楼搂着她就要求欢,秋容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推开他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悄声道:“晚饭的时候那边送过来的,说是她们姑娘让转交给大爷。”

荣少楼一听便知道是青鸾的东西,想到了她哪里还有心思同秋容厮混,忙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径拆开,里头竟是一方薄如蝉翼的丝帕,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气。

秋容见荣少楼繁复搬弄那块空空如也的帕子,不时还感慨万千地长吁短叹一阵,不由心里纳闷。

“这青鸾姑娘若是思念大爷,何不写上两句话做个念想呢?这什么也没有又是怎么个意思?”

荣少楼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笑道:“叫你多念书你不肯,这里头自然是有学问的。她虽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写,可这一块丝帕,分明就是她在对我说话。”

见秋容还不明白,荣少楼又轻抚着丝帕念叨了起来:“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思],这般心事有谁知。”

“啊!原来竟有这样的意思,青鸾姑娘好才情。”

秋容脸上一副钦佩不已的样子,心里却暗叫不好,这青鸾姑娘手段也太高了,人都不用到跟前儿,才一块不起眼的破帕子,就惹得大爷魂不守舍只想着她了。

果然夜间连馨宁回来之后荣少楼也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只神色恍惚地坐着,同他说话他也多半答非所问,连馨宁体谅他手了自己一天一夜想必是累坏了,也不敢太劳动他,忙让丝竹把床榻收拾妥当先伺候他睡下。

这时秋吟又端着甜羹送了进来,说是大爷特意嘱咐的,做给大少奶奶宵夜。边说还边拿眼角觑着连馨宁直笑,把连馨宁臊得不行,还是玉凤过来打了个岔哄着秋吟一同出去来才罢。

“看看你大爷屋里头这些人,个个伶牙俐齿的,要不小心点,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她们背后耻笑了去自己还做梦呢!”

梳头时连馨宁对着镜中的丝竹苦笑,丝竹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知道奶奶心里难,这荣府里的水少说也有三个连府那么深,一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奶奶好吧她们都上赶着巴结,若奶奶不好,只怕一个个都要来糟蹋呢!光看那个表小姐,竟比荣家的正牌小姐还要嚣张。”

“嘘……这话说不得,这些日子你难道不曾看出来,罗佩儿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忌讳,谁敢对她说三道四,给太太知道来只怕不是少层皮这么简单呢。”

“也是,若不是太太下死力护着,她这么个无钱无势力的亲戚小姐,多早晚也不能有这么大的体面!”

“你还说!”

“是!”

主仆二人说笑间也已经收拾妥当,连馨宁才病了一场身子也并不曾好利索,不知是否真的体质太寒的原因,这孩子似乎故意与她为难,原先身体还是好好的,有了身子以后竟越发不如从前了,总是精神头很短,有睡不完的觉。

丝竹伺候她睡下便自去了,此时荣少楼已经睡熟,昨日癫狂一夜今天又忙来一天,他自然是困极的,连馨宁却只道他的疲倦全是因照顾自己而起,因此心里越发柔肠百结起来,伸手轻触他熟睡的脸庞,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怜惜。

多大的人了还是像个孩子,睡着了竟蹬被子呢,枕头也被他挤到了一边,没一处是安份的。

摇着头给他掖好被角,一块素色丝绢帕子从枕边划落了出来,直结落在了她的掌心。

第 30 章

陌生的香气在小小的锦罗帐中氤氲开来,连馨宁怔怔地看着手中这轻薄柔软的小物,心口却如同被一把生满了铁锈的钝刀狠狠划过又来回切割着似的,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起来。

昨儿个赴宴前明明由她亲自为他换的衣裳, 如果他真是一直都在家,一直都陪着她,那这女子用的帕子从何而来?她素来不喜薰香,他一向殷勤小心,也不可能拿这明知不讨好的东西来送她。

他身边除了她这个老婆,还有两个姨娘,秋容是个省事的,也不爱个香啊粉啊的,惠如虽喜奢华,但荣少楼对她的情分实在有限,又怎会到了要将她的帕子贴身收藏的地步?

再看那张熟睡的脸,那么宁静安详,这张总令她感到舒心和被宠爱的脸,如今却变得异常不真实起来,原来在这荣府里,并不止是别人,就连她的枕边人都有着不愿让她知道的秘密。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胡乱睡下的,一声声听着外头的更漏,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四平八稳地躺着。

身边熟睡的人并不知道他单纯的小妻子此刻正在经历怎样一个天人交战的过程,还是习惯地朝她身上靠了靠,腻歪地将她搂在怀里,却不曾发现这具熟悉的身子今晚特别僵硬和发凉。

这一夜之后连馨宁还是和往常一样贤惠乖巧地伺候着荣少楼,小心翼翼地在荣太太膝下承欢,努力应酬府中的每一个人,仿佛这一夜只是一场噩梦一般。

因为年前的离家疗养,荣少楼的身子已经大有起色,因此正月一过他便也开始接手家中的生意。连馨宁冷眼旁观,原本以为荣少谦不会那么容易把权给他,谁知他竟答应得十分痛快,倒是荣太太显得有几分犹豫,似乎还是担心荣少楼的身子受不住,最后却架不住老二和老三联合起来帮忙游说,也只得答应了。

自此荣少楼回家的时辰便越来越晚,有时是下面的分号来人了,有时是常跟他们家有生意往来的某老爷相请,总有说不完的理由,等到大半夜,又会有家人小厮跑来送信,说是大爷在谁谁谁家喝醉了,就歇在外头了。

在外头搞仕途经济的爷们儿大多如此,府中众人也都不理论,唯有连馨宁越发沉默寡言了起来。

这日,已经到了摆饭的时候,荣少楼却不曾出现,也没差人回来送信,丝竹看了看枯坐镜前不知在想什么的女主子,心里也少许有了些不详的感觉。

“奶奶,要不找个小厮到前头去找找?许是大爷忙忘了,耽搁了吃饭可是要把身体弄坏的。”

连馨宁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沉吟了半日,还是无言地摇了摇头。

又过了半晌见满满一桌子饭菜已经摆上了,几个丫头正无措地站在桌边看着她,不由无奈地叹了气,说了声吃饭。

荣太太早就以她有了身子为名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虽然她还不曾轻狂到当真大大咧咧歇着不去,可今儿个却真不想动弹,便叫玉凤过去告罪一声,说她身上不好,别硬过去了反倒给太太过了病气。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天早已大黑,荣少楼仍旧不曾回来。

连馨宁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绮年玉貌犹在,青春韶光尚存,何以莫名其妙便红颜未老恩先断了?是她不够温存体贴,还是不够聪颖解语?竟逼得他出去找了女人,而那个女人,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情不自禁地伸手覆上了微凸的小腹,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不知此刻她心里想什么,会不会都给孩子听了去?不成,总不能让他一生下来就怨恨他的父亲吧,平心而论荣少楼对她的胎还是十分紧张的,特地请了大夫住在家里供着,只为了怕她出一点差池。

还是,他关怀的只是她肚里的孩子?只是这个荣家后继有人的香火?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见外头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接着便见云书走了进来。

“奶奶,二小姐看你来了。”

清华?连馨宁听了一愣,夜都深了她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转念一想必是去给荣太太请安的时候得了她生病的消息,不由暗叹做人还是不要说谎的好,这不才说下了大话,就惹得别人不得安生了。

才一出房门荣清华已经迎了上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扶着她坐下,见她气色尚可,这才舒了口气。

“我的好嫂子,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就病了?前些天我见你就没精神呢,原想着过来瞧瞧你,但你这里如今可是府里最红火的地方,太太和姨娘哪天不来的十八遍,想想也没有我能照顾到的地方。我在这府里怎样,是不敢瞒嫂子的,不过是个最不像小姐的小姐罢了。”

荣清华说着说着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原是来探病的,却说得好像特地来倒苦水似的,连馨宁见她如此也怕她心里不过意,忙说了几句笑话打了岔,这里丝竹也奉了茶,姑嫂二人一面吃茶一面聊起了家常。

“大哥哥又不在家?所谓能者多劳,可见他果真能干呢,以前二哥哥当家的时候,可不曾像他这样有这么好的市面,总是有人请忙得脚都不沾地儿的,我还常听他屋里的丫头说他晚上没个去处,老爱拉着她们跟他下棋,又不肯让着她们,总赢。”

“是么?二叔倒是个有趣儿的人。说起来他也年纪不小了,等将来娶了二少奶奶,自然就不会这么着了。”

连馨宁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更是一沉,荣少谦管了好几年的事,而荣少楼才进去几天?更何况荣少谦一直独当一面,荣少楼如今不过说是进去先帮衬帮衬,再怎样繁忙,也不可能越过他去吧?

虽早知他在外头必有猫腻,可听着荣清华无意提起的话,连馨宁心里越发不自在起来。

这几个月她都忍了,那是因为她如今不止是荣少楼的妻子,更是一个孩子的娘亲。

想起小时候奶娘弥留之际对她说过的话。她说一个女人,要想好好过日子,就要三从四德,就要好好伺候夫君,最重要的是要有度量,做大老婆的人尤其如此,能受多大的气,便能享多大的福。

她还记得奶娘说这些话的时候便以连大太太做榜样,小小年纪的她心中也十分认可,大太太光鲜体面不说,一家子下人也没有一个敢不敬她,自然日子过得是极舒心的,如何不算是享福?只是受气又是什么意思?

可随着她渐渐年长,也渐渐开始明白奶娘的话,大太太若真过得很好,何以看破红尘?都说出家无家,她的心里连家都没了,又怎么会高兴?

嫁人以后便越发开始可以体会大太太的心境,面对纷杂的一大家子,面对夫君的小老婆们,她的日子决不是享福二字可以描绘的,若真要享这个福,只怕奶娘的另一句话就要应验的,那就是得先受更大的罪。

她是荣府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房大少奶奶,若她才进门几个月便失宠,若大爷当真将外头的女人娶进门,那她的孩子,她可怜的还没见过天日的孩子,以后在这府里过得又会是怎样的生活?

连大太太有强势的娘家兄弟做帮衬,两个姐姐尚且难免要受三姨娘母女的闲气,她有什么?她连个可靠的娘家都没有,若果真如此,她的孩子又要过怎样的苦日子才行?

不知不觉想得远了,忽见荣清华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连馨宁这才回过神来。

“嫂子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该不会是不放心大哥哥吧?你可别冤枉了他哦,我看他对你倒是真好,当初那样喜欢青鸾姑娘,倒也没有对嫂子这般细心呢!”

“青鸾?”

连馨宁一见荣清华一副说漏了嘴后悔莫及的样子,不由心头一动,当即当即把心一横,无所谓地笑了笑道:“说来也是,你大哥哥有时也会提起她,说是个好姑娘,可惜没缘分。”

“大哥哥当真把这些都告诉嫂子了?可见清华说得不错,他果真待你与别个不同,连这事都不肯瞒你。当初嫂子进门我心里头还盘算来着,怕大哥哥忘不了从前的事委屈了嫂子,没想到他竟都交代了。”

荣清华听连馨宁这么一说也便释了怀,连馨宁又细细套问,总算知道了个大概,原来这青鸾身世十分可怜,从小被卖进青楼,那老鸨儿见她姿色不俗便下了大本钱培养她,请人教她琴棋书画歌舞绝技,只待年龄一到便出来挂牌子捞钱。

谁知这姑娘误打误撞地救了不慎溺水的荣少楼,两人就算认识了,到底不是一样的人,又男女有别,原不该再有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两人竟就这么热辣辣地好上了,很快便亲密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

再后来的事连馨宁也都猜着了,这样的女子便是入门做小都会辱没了荣家的门庭,因此两人的来往自然而然受到了反对,之后青鸾悄无声息地走了,荣少楼也在荣太太的安排下娶了她为妻。

“嫂子切莫多想,那青鸾姑娘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如今大哥哥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呢,你且宽心好生养胎才是。”

荣清华又坐了片刻,听见外头敲了二更便起身告辞,连馨宁忙带着丝竹送了出来,见她的贴身丫头小云在外头候着,又少不得嘱咐几句夜路当心,好好伺候小姐之类的话。

姑嫂二人刚挥手道别,荣清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了回来,附在连馨宁耳边悄声问道:“那药嫂子可还吃着?”

连馨宁一听这话立刻红了脸,含含糊糊答道:“自从有了好消息便不曾吃了。”

“哎呀,我的好嫂子,那药也是益气补胎的,大夫不是说了你底子寒么,吃那个是最好的,可别再停了,记得吃啊!”

“记下了,你快去吧,眼看着起风了呢!”

连馨宁忙忙地送走了小姑子,站在院子门口直到几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有些笑得发僵的两颊。

第 31 章

“奶奶,回去吧,仔细夜里风凉。”

丝竹见连馨宁仍站着不动,忙去扶她,谁知她却轻轻摆手道:“不忙,你去悄悄地把李嫂叫来,不必惊动其他人。”

“是,只是李嫂住在前头,这白眉赤眼的,叫人看见了总要问问,要不奶奶给派个差事?”

“也好,你就说传我的话,前儿李嫂孝敬的桂花酿腌鸭脯子我吃着很好,今儿个夜里头特别想吃,让她亲自送点过去。”

连馨宁只低头想了一会儿便有了主意,丝竹听了也点头微笑:“正是呢,奶奶现在正是害口的时候,寻常东西总吃不下,难得想着了想吃点什么,她还不赶紧巴结着来?其实也不必特意吩咐她亲自送来,上次那金条的事她可记一辈子呢,这种掐尖儿讨好的事能让给别人么?”

“你这蹄子倒是话多,我这里有正经事派她呢,你偏要编排人,快去吧。”

“是了是了,奶奶赶紧回屋里歇着吧。”

丝竹到底不放心,又把房门前守着打灯笼的小丫头子叫来好生扶连馨宁回去,这才一个人出了院门。

到了和前院接连的角门上果然见两个婆子正守着聊天,一见丝竹忙都站了起来一叠声地问好,丝竹哪里乐意同她们罗唆,便煞有介事地把大少奶奶夜里犯馋的事说了,那两个婆子也都是生养过的,哪里不知道女子有妊时的反应,忙巴结着开了门,一面叫丝竹慢走别急,横竖她们在这里守着,还给她开门就是。

李嫂得了消息果然积极,特意找了只十分素雅的青瓷坛子将鸭脯子干干净净地拾掇了,一面仰着脸朝着丝竹笑道:“姑娘面前也怕你笑话,这东西虽不值钱,却当真是我那死鬼婆婆的家传配料方子,要别人家还真腌不出来,我就想着奶奶这些日子嘴里没味儿总不吃喝怎么成,这才特地想到了这个巧方子,可不是我的造化么?当真还投了奶奶的缘法了!”

丝竹听她半是讨好半是邀功的说法实在不伦不类,也不多说,只催着她快着些。

“我的好嫂子,你倒是快一点儿,奶奶那里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瞧你说的,我哪里就冲着那点好处了?我李嫂在这府里这些年,没多大功劳可这点为主子效力的忠心还是有的,只要主子说一句话,就是叫我去油锅里捞东西我也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能干……”

“好好好!嫂子的忠心自然没二话,快跟我走吧!”

丝竹见她越说越不像了,忙截住她的话头,干脆挽了她的胳膊半拉半拽地这才算出了门。

才一进屋李嫂便腆着脸直凑到连馨宁的跟前。

“奴才请大少奶奶安,大少奶奶今儿个觉着身上可还好?您如今是最金贵的人,可一点马虎不得。”

连馨宁见她谄媚的样子心中着实不喜,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笑道:“多谢嫂子你费心,全是靠老爷太太的福气庇佑着,总还都算过得去。云书,还不给你李嫂子泡茶?丝竹,夜也深了你带着她们几个再把院子里巡一遍,看看各处的门锁上了门,今儿个玉凤在太太那里有差使,就偏劳你了。”

“奶奶哪里的话,奴婢这就去办。”

李嫂看着丝竹和云书应声而去,偌大的屋子里只剩连馨宁同她两个人,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只怕这大少奶奶是有要紧的话问她呢。在荣府待了这么些年,不敢说已经学成了人精,起码这点察言观色的吃饭本事练得出来的。

而多半这种事情,主子也不会主动开口,却需要做奴才的自己去体会着她的意思来说,因此见连馨宁只专心地吹着手中的茶盏,李嫂便又上前一步悄声说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奴才自当尽力。”

连馨宁听她这话也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淡淡笑道:“李嫂子果然是个明白人,比丝竹她们不知道玲珑多少,可惜我没福气晚生了这么些年,要不有嫂子在身边帮衬着什么大事成不了?”

这李嫂年轻时确实也跟着主子身边有过些体面,如今荣太太不大喜着她才将她派到了连馨宁的跟前儿,这么一来底下的小丫头小厮们也不像从前那么奉承她了,因此私底下她十分怀念以前跟在荣太太身边那种趾高气扬的日子,如今一听连馨宁这话,只当她要重用她,立刻两眼直冒光,忙站起来噗通一声跪倒在连馨宁的脚边。

“奶奶明鉴,奴才对奶奶的忠心可表日月,只要是奶奶的吩咐,奴才万死不辞。”

连馨宁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你别这么着,不过是说几句话,别动不动就又跪又拜生啊死啊的,快坐吧。”

那李嫂哪里敢坐,不过是斜签着身子蹭着点椅子的边,一张脸却期期艾艾地瞅着连馨宁,只盼她快点说出下文。

“嫂子是个明白人,馨宁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嫂子家掌柜的现今在前头当差,专管家里几个爷们儿出门的事,对不?”

“真是,奴才家那口子没什么本事,和奴才一样只知道老老实实地伺候主子,老爷还在家时就派了他,如今还管着那些事,家里的爷们儿出门要车要马要人跟着的,都归他照应。”

“这可是个好差使,常出门也方便认识人,要买卖点什么东西托给他倒是很便宜的。”

李嫂一听连馨宁说得慢条斯理,心里不由咯噔一声直发毛,莫非是那死鬼偷偷摸摸帮府里的丫鬟们变卖东西被少奶奶抓住了现形?总不至于啊,他们两夫妻行事一向谨慎小心。

原来这荣府家大业大,一个房间里究竟有几个翡翠碟子玛瑙碗的事儿,各位主子又怎么记得清楚,还不都在屋里近前伺候的丫鬟们手上。这些丫鬟也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总要出去配人的,虽然她们的月钱和主子们日常的打赏已经不少,可人心不足蛇吞象,谁不想能捞就多捞一点?反正荣府有的是钱。

因此起初只是有人手头紧的时候悄悄拿出点体己来求李福来出门的时候帮着换点钱应急,自然也给他点好处。慢慢天长日久的,这些人的胆子越发壮了,李福来夫妻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了,竟把此事认真当作一门挣钱的营生起来。

这事连馨宁在帮着云姨娘管家期间早已有所察觉,原想着这事儿若揭出来牵连的人只怕不少,不如先瞧着,以后寻个理由打发了这夫妻两个便是,谁知如今竟用上了。

她这里只觉得造化弄人,那李嫂在下头早已一头冷汗如坐针毡,思前想后还是不敢认,只强忍着惧意含糊回应。

“奶奶这样的人哪里会到卖什么东西的地步,每天赏我们奴才的东西就够养活好几个人的嚼用呢!倒是在这大院子里头住着,要买东西却也不容易,奶奶如今又是有身子的人,也不好出门,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奴才说,奴才也不要我家那口子经手,他一个蠢男人哪里配拿奶奶的东西,奴才自己替您跑一趟就是。”

“是么?还是李嫂子好心思,我今儿个真是生受了。”

连馨宁见她明明怕得要死还能说出这么一番又冠冕堂皇又讨好人的话来,不免佩服此人真是做奴才做到家了,想着吓她也吓够了,也该认真叫她办点事了。

“其实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有一句话想问你,只是不知道这话今儿个我问出来了,明儿个是不是这满府里就都传上了?”

李嫂一听大少奶奶这话里有话不怒自威,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敢直起身子来回话。

“请奶奶放心,今儿个奶奶吩咐奴才的话就算是包在奴才肚子里了,要是外头有个一句半句影子,老天保佑它在奴才肚子里烂出来,生了疮化了脓,叫奴才下半辈子受罪而死!”

“好,你既这么说了,我若不信你岂不是对不起你一番诚心。”

连馨宁听她发毒誓都如此驾轻就熟,越发觉得事先握着此人的把柄在手真是对的,这种人绝不可能真心对那个主子忠心,能让她俯首帖耳的,只有利益。

对这种人自然也不能总是大棒子地抽打,还是得给点甜头才是,当下便轻笑了一声叫她起来。

“你起来吧,我自然知道你是个妥当人,否则也不会叫你来,这事办好了,有你的赏,若你们存着两面三刀敷衍我的心思,别怪我撕烂你们两口子在这府里三四辈子的老脸。”

李嫂前头听着有赏心里正乐呵着,一听底下那句,立刻又头皮发麻起来,忙垂首肃立只管听着,一句多话也不敢说。

“大爷如今出去,可还是用的公中的派车?每日去哪里,跟什么人,李福来可都有数?”

“这……回奶奶的话,大爷进出一向不喜奴才跟着,他也不大待见奴才家那口子,所以他到哪里见什么人,只怕那死鬼还真不知道。”

李嫂听连馨宁问出这话,也多少能猜出点她的意思。大爷如今在外头的时间比在家里多,究竟有什么事谁心里没个谱?这不今儿个就不在家嘛!但这事别说李福来确实管不着,就算是他跟着的,她敢说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