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细细留意好好为她挑一户好人家,叫她今后好好将心思都用在夫家身上去。

但他担心的事始终还是来了,大半个月之后便是格格要过门的日子,谁知安亲王府却来了人。

来人是安亲王福晋身边的夏嬷嬷,说福晋才过了年就身上不好,原说不妨事,可最近越发病势沉重起来。硕兰格格侍亲至孝,决定留在府中侍奉汤药,直到福晋痊愈为止,两家的亲事只得延期,若荣家等不得,那亲事就此作罢也可。

轻飘飘几句话噎得荣太太无话可说,人家的意思在那儿了,你们肯等就等,不等就拉倒。可整座京城都知道他们家就要娶格格了,若此时作罢,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也好,赫赫扬扬一个荣家,也有这落人口实被众人耻笑的日子,老爷,你看到了吗?你和洛姨娘生的好儿子,他可真孝顺,一切都随了你,自己讨了个好姨奶奶不说,还勾搭着野种妹妹,现在整个家里的名声都给他们败坏了,好端端的一门王府的亲事,看来也守不牢了。

老爷啊老爷,不是我这个做老婆的不尽心,要怪也只能怪你这个儿子太会给你争气了。

云姨娘站在荣太太身后倒是真心为府里的颜面发愁,但太太不表态,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却无一人发话,她只得轻咳了一声打个圆场道:“格格的孝心实在是好的,只是……”

众人明白她的意思也都不敢出声,但又纷纷点头且小声议论了起来,连馨宁心道不知硕兰那里是否起了什么变故,但联想起最近的流言,估摸着这应该是王爷和福晋的意思,心下也略放心了些。

毕竟硕兰若不嫁过来,还有大好的人生可走,就算名声被人坏了,只要不挑拣门户,找个老实的可靠人家却也不难,但若进了这鬼地方的门,委身给了荣少楼这样的人,只怕一辈子也就此了结。她一个人在这里熬也就罢了,她若能逃脱,岂不更好?如今虽说只是延期,那也是拖一时便好一时,拖个一年半载,谁知道以后是怎么个光景?

那夏嬷嬷见荣家的人并不肯退婚,自然是早在意料之中,当即傲气地笑笑,始终抬着头朝门口啪啪啪地连击了三下掌,门帘子被利索地掀起,一个妙龄少女婷婷袅袅地走了进来。

“奴婢玉荷,给各位太太、奶奶、小姐们请安,主子们万福。”

且不说这一把如黄莺出谷般清脆婉转的嗓音有多么难得,且看那女子身段玲珑凹凸有致,腰身又细又软,一张脸蛋生得就像画上的美人一样,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当她看着你时,明明只是随意的一眼,却偏生能叫人看出万种风情来。

连馨宁见了这玉荷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唇角上扬,靠着椅背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喝茶,兴致盎然地一眼扫过那三位姨奶奶,青鸾的脸已经白了下来,秋容依旧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脸上无甚变化,惠如皱着眉若有所思,也不知她想明白了到底这是怎么回事了没。

“回太太,二太太的话,我们格格自知不能耽误了夫家香火传承的大事,因此特地从王府中千挑万选,选中了这位玉荷姑娘。她是咱们王府的家生子,往上三代都在府里当差,身家清白,人也不笨,小时候因福晋看她生得还算齐整,就叫她跟着格格身边伺候,她倒也琴棋书画样样都随着格格学了点皮毛。”

夏嬷嬷不紧不慢地交代了这位玉荷姑娘的来历,满屋子已经可以听见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连馨宁忍不住在心里笑骂硕兰这个鬼灵精,居然送来了个这样美貌又万事接通的伶俐丫头,荣少楼生来爱美又喜欢诗词风雅,只怕这次想不掉进去也很难。

因为是王府里送来的人,荣家自然也不能怠慢人家,操办了几桌酒席,给他们家大爷又弄了一个洞房花烛。

第二天一早连馨宁去给荣太太请安之际,也见玉荷已经一身妇人打扮与秋容惠如站在一处,头上挽着如今京城贵妇之间十分流行的潋云髻,一身黄绢海棠压花斜开襟的石榴裙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楚楚动人的袅娜身姿,也越发显得她削肩细腰小鸟依人,十分惹人怜爱。

连馨宁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却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起来,好一个聪明的姑娘,浑身上下的装扮一应随俗并无格外出挑之处,因此也不至于刚来就引起其他姨奶奶们的反感,可发间那一支攒金丝镶古玉的梅花簪子,却又隐隐解说了她身份又与别个不同,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

荣少楼懒洋洋地坐在一边,目光并未过多地留在这位气度雍容的格格身上,而是是不是故作无意地飘向几房妾室所站的方向。

看来昨儿的洞房果然喜乐得紧,这个人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这么快就没了丧女之痛,一门心思抱新欢了。

满心愉悦地走进去,给荣太太请安,也早有一个媳妇子接了过来,满屋子的女眷互相见礼又谈笑了一阵,荣太太见人都到齐了,便给严嬷嬷使了个眼色,严嬷嬷会意地笑笑,便走到玉荷跟前把她领了出来。

“咱们家才刚办了白事,只好委屈新姨奶奶了,先给咱们太太敬茶吧。”

“玉荷明白,一切都照太太的意思。”

那玉荷笑得柔柔顺顺,说话间却有意无意地朝荣少楼看了一眼,立刻就自己飞红了脸,荣少楼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只装不知道,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

“侍妾卑下,敬大奶奶茶。”

当娇滴滴地新人恭恭敬敬地跪在面前,低着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奉上一只成窑的细瓷茶盅时,连馨宁满屋子的人各有各的心思。

侍妾卑下这四个字,云姨娘说过,老爷跟前最得宠的洛姨娘说过,惠如说过,秋容说过,但却就有人没有说。

连馨宁笑吟吟地接过茶,也赏了新人一份厚厚的见面礼,并细细嘱咐她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要与众人好好相处,好好伺候大爷,玉荷听一句应一句,态度十分恭顺。

眼见无事,谁知连馨宁说完之后,玉荷却抬起头一脸天真地问道:“在王府时就听闻大爷娶了天香楼最出名的妙音娘子青鸾姑娘,不知她现在人在哪里?都说她色艺双绝艳冠群芳,玉荷当真很想见识见识。”

这话一说出来满屋子顿时安静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虽然青鸾是个窑姐这事阖府皆知,可到现在为止还真没人敢当众把这话挑开来说。

荣少楼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由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

“胡说什么?在太太和奶奶面前也不知道分寸么?”

谁知那玉荷丝毫不恼,倒是脸上一红便奔到他身边,婀娜的腰身轻轻一扭,一双小手有意无意地在他胸前揉捏,柔声道:“人家就是好奇嘛,说错了什么大爷莫怪,若得罪了青鸾姑娘,玉荷在这里赔罪就是了。”

荣少楼听了她的柔声软语自然也凶不起来了,却把一直被晾在一边的青鸾气得够呛。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插画,惠如已经哈哈笑了起来。

“玉荷妹妹才来可不知道,咱们这位青姨奶奶,正是爷最宠爱的人,你可别一口一个姑娘姑娘的叫,人家如今早就上了岸不在窑子里啦,撑死撑活到底成了咱们家的姨奶奶了呢!”

“你!大爷听听惠如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明明就是欺负我笨口笨舌好摆弄不成?”

青鸾心里早气得七窍生烟,偏生她能忍住不去撕扯惠如,反倒眼泪汪汪地看向荣少楼,一手扶着花架,一副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的样子。

第 90 章

“好了好了,玉荷才来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就多担待吧。玉荷,以后可不许这样没规矩,说话行事之前都要问问大奶奶,跟着她学总没错。”

谁知荣少楼似乎根本看不出她眼里受伤的表情,只不甚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敷衍着,就去关心怀里的人了。玉荷闻言无比乖巧地点头,并调皮地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越发显得俏丽无双又天真活泼,荣少楼喜得情不自禁伸出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回头笑着向荣太太告辞。

“今儿要向母亲告个假,玉荷到底是格格赏的,儿子看她为人还不错,想带她去铺子里转转添置点头面首饰,再选点料子回来好交下去给她添点衣裳,她带来的那些,做个丫头使使是够了,可如今既然收了房,太简素了咱们荣家脸上也不好看。”

荣少楼在玉荷之前共有一妻三妾,却从来不曾为谁亲自打点过这些,这玉荷才来他就如此尽心,自然更要惹得有些人妒红眼了。

“成天听外头那些人说大爷近来越发沉稳能干了,我看着也是,要是以前他哪里有心思顾上这些?可不见得都是为了咱们府里的颜面么,真真是个难得的。”

云姨娘笑着同荣太太打趣,荣太太笑着点头:“云娘说得是,我这个儿子啊确实是长进了,可怜谦儿没福,咱们这一大家子以后全要指望大爷呢。你带着玉荷去吧,这些原该是你们大奶奶的分内事,不过如今她有了身子也不好叫她太操心,既然大爷有这个兴致,那我老太婆也就不用烦了。只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

说道这里荣太太脸上的笑容立刻敛了去,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一屋子的女子,稍停顿了一会儿方又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少楼如今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们可再不许尽拿着那起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他,这做女人嘛,最紧要就是贤惠,所谓量大福大,谁刚进门的时候没个最得意的时候?只是日后看见新人进来了,也要能容得下别人才好。我如今也老了,可看看第三代竟无一人,万一我明儿就有个好歹去了,叫我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咱们荣家的列祖列宗?所以今儿我把话给你们说明白了,我们荣家要的是兴旺,要的是孙子!”

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青鸾低着头暗暗咬牙,她已经无法再生育了,荣少楼对她又这样薄情,若再继续在府中树敌,只怕将来的日子越发难过,不如拉拢惠如秋容这两个人,毕竟她们也是姨娘,同样无所出,如今来了这么个年轻貌美又会撒娇撒痴的新妹子,她就不信她们不急?

就让这玉荷得意几日吧,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坐以待毙也不行,既然这个男人靠不住了,自然还要给自己找条后路。想着想着她不禁脸红心跳起来,眼角止不住地朝荣少鸿坐着的方向掠去,却见他也正带着某种诱惑的微笑饶有趣味地瞅着自己,吓得忙又低了头,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却忍不住颤抖,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

众人只当她是在为了荣太太的话不自在,也都不去理会她,各自说笑了一阵就散了,连馨宁和云姨娘一起去了荣沐华屋里,姑娘家还有大半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虽说都在京城里,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日后相见总不能再向如今在家时一样便宜,因此姑嫂母女之间反而更加亲热了。

谁知今日却有些不对,三人才刚回了房,荣沐华便遣走了跟着的几个丫头,又谨而慎之地关上门,再三瞅着外头有没有人。

“小妮子,有什么好话要这样悄悄的说?要说那些你和你未来郎君的私房话,咱们娘几个也不少没有听过,咱们今儿倒头一回害臊起来了。”

连馨宁知道荣沐华最近时常担忧出嫁以后云姨娘没了她这个依傍日子会更不好过,今日这样慎重不知又为了何事,便先开口打趣起她来,若当真有什么忧心之事,也好玩笑着开解开解她。

谁知荣沐华把脸一沉自顾自地朝凳子上坐了,气鼓鼓地瞪着连馨宁道:“嫂嫂现在也跟二哥似的学坏了,动不动就打趣人,人家可是在为你揪心呢。”

“哦?此话怎讲?”

连馨宁听见她提起荣少谦,心头当真是被人揪了一下一般,但当着荣沐华和云姨娘的面却并不表露,因为她怕她若是伤心了,沐华她们今后就更不敢提了。

而实际上她很乐意听,甚至也更希望家里的人多提提荣少谦,这样她也能顺着他们的话也一起光明正大地去想想他,就好像他还没走,此刻就陪在她身边一样。

荣沐华话一出口心里便后悔了,但觑着连馨宁的脸色,见她并不着恼,这才舒了口气想起自己琢磨了一早上想说的话来。

“这事儿说起来怪阴私的,姨娘和嫂子听了可莫吃惊,我听说,柔儿那孩子并不是大哥哥亲生的!”

“什么?”

“昨儿晚上我去寻秋容有点事,回来的时候半路里要小解,就摸到东北拐子那边,谁知竟叫我听见了莲儿和那刘婆子两人悄悄躲在石头后面说话呢!说什么可惜柔儿没了,要不把这风透给大哥哥,撺掇着他滴血认亲什么的,不怕事情不揭出来,到时候不费吹灰就能把青鸾打发掉。”

荣沐华压低了喉咙悄悄说了,连馨宁和云姨娘俱是一怔,三人议论了一回,反而越发替莲儿可惜,别人就是因为她是荣少楼的孩子这才害了她,如今若当真不是,那岂不冤枉?

云姨娘见连馨宁无意将此事捅出去,一时也想不明白。

“那窑姐害得你这样,你就打算这么放过她了?”

连馨宁只顾看着眼前的云锦缎子,一面伸手轻轻抚摸,这些都是预备给荣沐华陪嫁的,她和云姨娘没少花功夫,当真可说千挑万选了。

“姨娘莫急,此事既然莲儿和那刘婆子知晓,那不如就由她们去给大爷报信吧。她们从来都是青鸾的心腹,说一句可以顶咱们说十句。”

可莲儿不过是个丫鬟,这种关系到荣府和主子颜面的大事她怎么敢乱说?云姨娘和荣沐华俱心中疑惑,但见连馨宁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便按捺住不问,既然她已经有主意了,那她们不妨等着看戏,一切都说明白了,岂不就无甚意趣了?

新来的玉姨奶奶过门没几天,大爷便又一次跑去了长房要接大少奶奶回去养胎。

“我的好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同我回去吧。你不在家,她们都乱了套了,惠如和青鸾两个实在不像话,就专门欺负玉荷。”

说话时连馨宁正在房里对镜梳头,原是叫丫头传了话烦请大爷在外头稍等片刻,可荣少楼偏等不及,早就赶了进来,又摆出脸孔来喝退了丫头们,这才满脸堆笑搂着连馨宁的肩头求她。

连馨宁闻言大吃一惊,又转过头去一脸的不相信。

“爷这话说的我可不信,惠如是有些刁蛮这我是知道的,只因她是太太的人,多少总比别人要有体面些,要说青鸾会欺负人,这是哪儿的话呢?她一向温柔,爷当初娶她过门时不也说她性子娇弱又不会与人纷争,因此舍不得她在外头吃苦么?该不会是你如今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吧?若当真如此我可不依,玉荷妹子虽好,可其他三位也是爷的屋里的人,所谓物不平则鸣,爷若当真太过厚此薄彼,又怎样怪她们有怨言呢?”

一席话冠冕堂皇说得荣少楼哑口无言,他过来搬救兵自然是因为如今和玉荷正热乎着见不得她受委屈,可被连馨宁这么一堵,他又一时寻不着话头了,要说当初逼着连馨宁纳青鸾进门时,他确实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今要由自己这张嘴来说起她的坏话里,似乎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只得闷闷不乐地朝边上一坐,赌气着半晌不说话。

连馨宁这里把自己都拾掇妥当了,见人也晾得差不多了,这才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

“爷是个心肠软的好人,馨宁比谁都知道。青鸾少年时对你有恩,你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也对她多有眷顾,这都是你的好意。玉荷年纪小,又才过门,只怕是有不懂规矩的地方,再说她生得那样好,你又宠她,安知不是在给她招惹祸端?她是格格的人,可不比寻常,若一个不高兴回去跟王府里的人诉委屈,咱们家可要吃不了都着了。罢了,我这就跟你回去吧,也好看顾她一些,几位姨奶奶那里也需要安抚安抚,毕竟家和万事兴,若这后院里头打了起来,爷在外头又如何能安心做事?”

荣少楼一听她愿意回去自然高兴,又听她说得这样委婉好听,把自己抬得高高的不说,也不曾责怪玉荷不懂与人分宠,反而体谅她年纪小愿意多维护她,也对惠如青鸾之辈并未忽略,这样一个万事操心贤良淑德的好老婆,如何能叫他不喜欢?

当然也不能太委屈了她,想想二人许久不曾亲热,自己又纳了新宠,料定连馨宁心里也是幽怨的,不过是碍着面子不说罢了,她越是如此懂事,他便越是心生怜惜,又见她近来在荣太太这里调理得极好,面色白里透红,一点朱唇水光粉润,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胸前那一抹春色也因孕育着孩子而变得更加波涛汹涌起来,玉荷虽然玲珑有致但到底还是大姑娘家,虽美貌绝伦,可论起风情来,荣少楼心下暗暗评说,竟也不及连馨宁含羞带笑的半分。

当下搂着她就要寻欢,一双手早已按捺不住,如水蛇般利索地滑入她的衣襟在她胸前大肆掠夺起来,连馨宁没想到他大白天竟敢就在长房里这般胡闹,当下乱了方寸,忙捂着肚子呻吟了一声,果然吓得荣少楼清醒了几分。

“怎么?”

“儿子怪你这爹没羞呢!”

“咳……”

一提起儿子荣少楼的道貌岸然又回来了,忙扶连馨宁坐好,又要去请大夫过来瞧,连馨宁急着打发他离开自然是点头同意的,反正这些常在富贵人家伺候的大夫都是人精,你若没病他也能说得有几分微恙开几幅药调理调理,总之照着你的脸色开方子便是。

第 91 章

身怀六甲的大奶奶在大爷的亲自护送下回了家,玉荷果然乖巧,头一个就过来请安,并当着大伙儿的面笑言当初在王府时一向跟着安亲王福晋,练得一手极熟的推拿手势,如今大奶奶身子沉重必容易劳乏,因此毛遂自荐每日晨昏过来为大奶奶按摩腿脚,令荣少楼对她越发满意起来。

众人散了之后玉荷便趁势留在了连馨宁房里,连馨宁见她做少妇打扮后越发比才来时更加显得明艳动人,浑身透着伶俐劲,不由心生惋惜。这样的女子若不是生在王府里做一个下人,哪怕就是寒门小户的女儿,只要有个一心一意为她筹谋的父母,凭着她的玲珑心思,只怕寻一个真心实意疼爱她的丈夫也并不是难事,可如今到了荣府,荣少楼又是那样一个看似多情实则凉薄到底的性子,只怕她将来的日子也未必能过得如意。

不禁自心底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叹息,玉荷却似乎看出了什么,却也不说破,接过婷宜端上食盒,将一盅炖书和几碟子精致的小点心利索地摆上了桌。

“奶奶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该多吃才是,奴婢瞧着你三餐饭食都吃不多,莫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可不是么?云书姐姐可是每天变着法子换菜谱,可奶奶就是吃不下,倒没把她给急死。”

婷宜笑嘻嘻地抢过了话头,连馨宁只纵容地笑笑,低头喝了一回茶,终究还是朝婷宜使了个眼色,婷宜会意悄悄退了出去,连馨宁见四下无人方拉起玉荷的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

玉荷并不敢,见她十分坚持,这才告了罪,斜签着身子在炕沿上坐了,头垂得低低地等着连馨宁发话。

“好姑娘,实在委屈了你。你来了这么些天,咱们也没能说上话,古人有句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天我冷眼旁观,你是个有主意的,并不是那起子眼皮子浅只知道图个眼前热闹的蠢人,你也该知道,在咱们这个院子里,是没有清净日子过的。所以我想听你说句真心话,若你不愿,我自然想法子送你出去。”

玉荷闻言惊讶地看着连馨宁,脸上的神色从吃惊,到疑惑,接着又恍惚带着些许感激与哀伤。

“谢奶奶怜惜,玉荷原是个苦名人,一出身就死了爹娘,被一位族叔收养了几年,婶子又说我狐媚子,朝打暮骂是寻常的,动不动就不给饭吃,偏生还要在外头做出待我极好的样子。老天爷不知是看她不过眼还是看我不过眼,竟叫她唯一的儿子对我起了歹念,我为了维护清白一时错手用剪子将他戳死,趁夜逃了出来。那时候年纪还小,光着脚大冬天的在外头跑,早就不认识路了,后来又冷又饿又怕倒在路边,原以为是死定了,却被格格拣了回去,从此便在福晋身边当差了。”

“既然如此,想必福晋也是极疼你的。”

“那要看奶奶怎么想了,其实玉荷是个无用之人,唯一可以叫人看得人的,不过是这身肉皮罢了。格格怜我孤苦将我救了,福晋却不是小孩子,也没有那样的心肠,留在她身边自然要有用处,奶奶或许不知道,安亲王爷虽然年过不惑,却也有两个侧福晋,和好几房侍妾,这两年已经极少到福晋房里了。”

“福晋留下你莫不是……”

连馨宁闻言不由心下突突之跳,一直觉得自己命苦,没想到这玉荷命薄更甚,好不容易离了虎狼之窝,到头来还是被人当作栓住男人的棋子。

“奶奶能得我们格格青眼,想必是个绝顶聪明之人。玉荷是个下人,横竖都是伺候男人,玉荷更愿意报答格格的救命之恩。如今见了奶奶,又对玉荷这样真心,玉荷只有拼了这条命,也要维护奶奶和小主子周全。”

玉荷见连馨宁眼圈红红的,自己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想起临来时格格的嘱咐,忙又接着说道:“格格派奴婢来,就是不放心奶奶,她有一句话要奴婢转告奶奶,奴婢也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儿奶奶既留奴婢说话,那真真是格格和奶奶的造化。格格要奴婢问奶奶,可还记得当初的椒房。”

玉荷的声音轻轻柔柔,可这最后一句话落在连馨宁的耳中却犹如天际的一阵惊雷,以裂帛之势霹雳滚滚而来,顷刻间整个人静默如雕塑一般,唯有一双眼睛酸痛地就要睁不开,她用力在自己的手背上掐了一把,生疼,却疼得她欢喜极了。

“他,他在哪儿?”

也不管玉荷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连馨宁此刻已经再没了做戏的兴致与勇气,她只知道她听见了关于他的消息,她只愿能再见他一面,哪怕是立刻就叫她死了,也要一家人死在一处,两只手握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怎样一副焦灼的样子,身子抖得厉害,紧紧攥住玉荷肩头的双手冰冻已极,却又因用力而手背上青筋暴露,两颊诡异的一片潮红,一双眼睛闪烁着希冀的华彩。

家里因玉荷的到来可说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论容貌,玉荷与青鸾不分伯仲,可青鸾美得骄傲妖冶,玉荷却美得妩媚端庄且令人十分喜欢与之亲近;若论行事为人,玉荷稳重谦和,简直就是第二个秋容,而且更胜一筹;若论讨男人的欢心,这玉荷得安亲王福晋着人悉心调教了几年,她的手段又岂是寻常女子能比得上的。

一时风头无二,偏生她最难得的地方就是本分,守规矩,极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丝毫也不恃宠而骄,每日都头一个到荣太太和连馨宁房里去请安,见连馨宁精神日短,又主动揽起家里许多琐事,却又从不做主独断,只将各类事务分门别类梳理清楚了,一一说给连馨宁知道,并等待她的示下。因此家里无论是各方主子还是下面的丫鬟仆妇,无人不夸赞她能干,无人不愿意和她好的。

为此荣少楼可说是将她宠上了天,正好连馨宁现在的身子他也不方便过去打扰她,因此每日只在玉荷房中留宿,这样一来自然就有人坐不住了。

这一日午后,才歇了午觉起来,云书便轻手轻脚地进了里屋向连馨宁汇报,一面掩饰不住脸上的好奇。

“奶奶如今越发厉害了,当真说曹操曹操到,莲儿真的来了,神神秘秘的躲着人进来的,说有紧要事禀报呢。奶奶快告诉云书,你怎么就未卜先知了?”

“傻云书,你和小石头夫妻恩爱,自然想不到这些女人为了一个男人打破头的事情,如今大爷眼里只有一个玉荷,早就对其他人都可有可无了,青鸾她们到底是个姨奶奶,也算半个主子,她莲儿是什么?挣了半天还是个丫头,当初爷对她热乎着青鸾自然不敢动她,如今她也没事人一样了,你说青鸾能轻易饶了她去么?”

云书闻言恍然大悟。

“哦──难怪那日你同三姑娘说叫她们别心急,柔儿小姐不是大爷骨血这件事应当由莲儿来捅出去,莫不就是料定她有狗急跳墙的这一日?”

“正是,你去带她进来吧,语气软和些,莫恶声恶气与她为难。”

“唉,奴婢省得。”

云书答应着出了门,连馨宁转身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终于她也到了背后给人使绊子的地步了么?莲儿被逼急了,其中自然有青鸾和惠如等人对她的欺压,而最大的因素,却是她的放任自流和不闻不问。正因为她这样的态度,众人才越发壮了胆子去整治她和刘婆子,看这几次下来的架势是非要将她弄出府去才甘心了。

也好,不到这一步,她也不敢上这个门。

秋容躲在暗处看着莲儿白着张脸畏畏缩缩地进了大奶奶的屋子,又满脸带笑地被婷宜送了出来,心里当下咯噔了一声,大奶奶变了,变聪明了,也便厉害了。

晚饭大家一起在连馨宁那边用的,饭后荣少楼照例想去玉荷那里,谁知玉荷扶着额头说头疼,怕夜里伺候不好怠慢了大爷,荣少楼见她一张笑脸白白的确实气色不佳,忙叫人去请大夫,却被玉荷拦了下来,原来她本就有头疼的老毛病,歇歇便好的,实在不用大晚上的闹腾。

因此他也就没在意,嘱咐玉荷身边的小丫头银铃好生伺候她家姨奶奶回去休息,自己却百无聊赖地躺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几个小老婆的身上。因他今夜尚无去处,她们也都不曾回房,只说伺候大奶奶,还都巴巴地等在这里呢。

目光最终还是落在青鸾身上,近来对她的冷落也够了,足够挫挫她的锐气的,但愿她今后能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与连馨宁玉荷等人和睦相处才好。

思索间青鸾早已捉住了他一点心软的目光,也期期艾艾地瞅着他不放,二人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眉来眼去,气得惠如腾得站起来抬脚就走,看这架势自然是轮不上她了,出门时将门帘子摔得山响。

秋容却不急着走,她在等着看好戏。

果然,就在荣少楼抬手招青鸾过去的时候,连馨宁懒洋洋地开了口。

“既然玉荷今日身上不好,爷就留下帮我看看账目如何?许久不曾比对了,我总怕出错,还是要给爷过过目才好。”

荣少楼近来在家里的生意上日夜奔走十分勤奋,府里的内务全都交给妻子,也甚妥帖,忽然听见连馨宁说要他帮着看看,心道不知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便不疑有他地应了,这里青鸾憋着一肚子气还不好发作,只得闷闷不乐地出了门,回房后忍不住甩手将一只茶盅子砸在了门上。

“什么声音?”

这里荣少楼正端坐书桌前看账,忽然听见一声脆响,不由抬头朝外张望,却被连馨宁一把按住肩头。

“没事,婷宜淘气养了只花猫,不知是不是发情了,这两天总是毛毛躁躁的,不知又窜到哪儿打破了什么东西吧。”

“就你最会纵着这些丫头,很该说说她们。”

“馨宁知道啦,账本都在这儿,爷且慢慢看着,有哪里不对你就叫我,恕我不能多陪了,就叫莲儿在这里伺候你吧。”

连馨宁笑着起身,婷宜早过来扶她,跟在身后的是一抹伶俐的身影一闪而入,荣少楼一看,便是早被他抛之脑后多时的莲儿。

今日她似乎刻意装扮过,换了身鲜艳的衣裳不说,发式也不再是丫鬟们惯常梳的粗粗笨笨双髻,而是柔柔地挽了一把斜斜簪在脑后,余下的皆婉约地披在发间。这么一番装扮,使原本不过算得上清秀的莲儿无端端又平添了几分妩媚。

“怎么是你?”

因他对莲儿本来就是酒后乱性胡乱行事的多,所以要说有多么喜爱实在也说不上,近来又有个心窝窝上头的玉荷,越发得将莲儿靠后了,如今见她这么俏生生地站在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毫不掩饰地闪着痴恋爱慕的光,荣少楼也不由有些愣住了,一时不知同她说什么是好。

“托大奶奶的福,奴婢总算还能再伺候爷一次,奴婢……奴婢就是明儿就死了,也是情愿的!”

不待他反应过来,莲儿早已小嘴一扁一下子扎进他的怀里,一面低声啜泣着,一面絮絮叨叨地倾诉这些天来她对他的思慕期盼之情。

第 92 章

“好了好了,玉荷才来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就多担待吧。玉荷,以后可不许这样没规矩,说话行事之前都要问问大奶奶,跟着她学总没错。”

谁知荣少楼似乎根本看不出她眼里受伤的表情,只不甚耐烦地瞥了她一眼敷衍着,就去关心怀里的人了。玉荷闻言无比乖巧地点头,并调皮地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越发显得俏丽无双又天真活泼,荣少楼喜得情不自禁伸出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回头笑着向荣太太告辞。

“今儿要向母亲告个假,玉荷到底是格格赏的,儿子看她为人还不错,想带她去铺子里转转添置点头面首饰,再选点料子回来好交下去给她添点衣裳,她带来的那些,做个丫头使使是够了,可如今既然收了房,太简素了咱们荣家脸上也不好看。”

荣少楼在玉荷之前共有一妻三妾,却从来不曾为谁亲自打点过这些,这玉荷才来他就如此尽心,自然更要惹得有些人妒红眼了。

“成天听外头那些人说大爷近来越发沉稳能干了,我看着也是,要是以前他哪里有心思顾上这些?可不见得都是为了咱们府里的颜面么,真真是个难得的。”

云姨娘笑着同荣太太打趣,荣太太笑着点头:“云娘说得是,我这个儿子啊确实是长进了,可怜谦儿没福,咱们这一大家子以后全要指望大爷呢。你带着玉荷去吧,这些原该是你们大奶奶的分内事,不过如今她有了身子也不好叫她太操心,既然大爷有这个兴致,那我老太婆也就不用烦了。只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

说道这里荣太太脸上的笑容立刻敛了去,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一屋子的女子,稍停顿了一会儿方又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少楼如今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你们可再不许尽拿着那起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他,这做女人嘛,最紧要就是贤惠,所谓量大福大,谁刚进门的时候没个最得意的时候?只是日后看见新人进来了,也要能容得下别人才好。我如今也老了,可看看第三代竟无一人,万一我明儿就有个好歹去了,叫我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咱们荣家的列祖列宗?所以今儿我把话给你们说明白了,我们荣家要的是兴旺,要的是孙子!”

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青鸾低着头暗暗咬牙,她已经无法再生育了,荣少楼对她又这样薄情,若再继续在府中树敌,只怕将来的日子越发难过,不如拉拢惠如秋容这两个人,毕竟她们也是姨娘,同样无所出,如今来了这么个年轻貌美又会撒娇撒痴的新妹子,她就不信她们不急?

就让这玉荷得意几日吧,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坐以待毙也不行,既然这个男人靠不住了,自然还要给自己找条后路。想着想着她不禁脸红心跳起来,眼角止不住地朝荣少鸿坐着的方向掠去,却见他也正带着某种诱惑的微笑饶有趣味地瞅着自己,吓得忙又低了头,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却忍不住颤抖,用力绞着手中的帕子。

众人只当她是在为了荣太太的话不自在,也都不去理会她,各自说笑了一阵就散了,连馨宁和云姨娘一起去了荣沐华屋里,姑娘家还有大半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虽说都在京城里,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日后相见总不能再向如今在家时一样便宜,因此姑嫂母女之间反而更加亲热了。

谁知今日却有些不对,三人才刚回了房,荣沐华便遣走了跟着的几个丫头,又谨而慎之地关上门,再三瞅着外头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