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妮子,有什么好话要这样悄悄的说?要说那些你和你未来郎君的私房话,咱们娘几个也不少没有听过,咱们今儿倒头一回害臊起来了。”

连馨宁知道荣沐华最近时常担忧出嫁以后云姨娘没了她这个依傍日子会更不好过,今日这样慎重不知又为了何事,便先开口打趣起她来,若当真有什么忧心之事,也好玩笑着开解开解她。

谁知荣沐华把脸一沉自顾自地朝凳子上坐了,气鼓鼓地瞪着连馨宁道:“嫂嫂现在也跟二哥似的学坏了,动不动就打趣人,人家可是在为你揪心呢。”

“哦?此话怎讲?”

连馨宁听见她提起荣少谦,心头当真是被人揪了一下一般,但当着荣沐华和云姨娘的面却并不表露,因为她怕她若是伤心了,沐华她们今后就更不敢提了。

而实际上她很乐意听,甚至也更希望家里的人多提提荣少谦,这样她也能顺着他们的话也一起光明正大地去想想他,就好像他还没走,此刻就陪在她身边一样。

荣沐华话一出口心里便后悔了,但觑着连馨宁的脸色,见她并不着恼,这才舒了口气想起自己琢磨了一早上想说的话来。

“这事儿说起来怪阴私的,姨娘和嫂子听了可莫吃惊,我听说,柔儿那孩子并不是大哥哥亲生的!”

“什么?”

“昨儿晚上我去寻秋容有点事,回来的时候半路里要小解,就摸到东北拐子那边,谁知竟叫我听见了莲儿和那刘婆子两人悄悄躲在石头后面说话呢!说什么可惜柔儿没了,要不把这风透给大哥哥,撺掇着他滴血认亲什么的,不怕事情不揭出来,到时候不费吹灰就能把青鸾打发掉。”

荣沐华压低了喉咙悄悄说了,连馨宁和云姨娘俱是一怔,三人议论了一回,反而越发替莲儿可惜,别人就是因为她是荣少楼的孩子这才害了她,如今若当真不是,那岂不冤枉?

云姨娘见连馨宁无意将此事捅出去,一时也想不明白。

“那窑姐害得你这样,你就打算这么放过她了?”

连馨宁只顾看着眼前的云锦缎子,一面伸手轻轻抚摸,这些都是预备给荣沐华陪嫁的,她和云姨娘没少花功夫,当真可说千挑万选了。

“姨娘莫急,此事既然莲儿和那刘婆子知晓,那不如就由她们去给大爷报信吧。她们从来都是青鸾的心腹,说一句可以顶咱们说十句。”

可莲儿不过是个丫鬟,这种关系到荣府和主子颜面的大事她怎么敢乱说?云姨娘和荣沐华俱心中疑惑,但见连馨宁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便按捺住不问,既然她已经有主意了,那她们不妨等着看戏,一切都说明白了,岂不就无甚意趣了?

新来的玉姨奶奶过门没几天,大爷便又一次跑去了长房要接大少奶奶回去养胎。

“我的好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同我回去吧。你不在家,她们都乱了套了,惠如和青鸾两个实在不像话,就专门欺负玉荷。”

说话时连馨宁正在房里对镜梳头,原是叫丫头传了话烦请大爷在外头稍等片刻,可荣少楼偏等不及,早就赶了进来,又摆出脸孔来喝退了丫头们,这才满脸堆笑搂着连馨宁的肩头求她。

连馨宁闻言大吃一惊,又转过头去一脸的不相信。

“爷这话说的我可不信,惠如是有些刁蛮这我是知道的,只因她是太太的人,多少总比别人要有体面些,要说青鸾会欺负人,这是哪儿的话呢?她一向温柔,爷当初娶她过门时不也说她性子娇弱又不会与人纷争,因此舍不得她在外头吃苦么?该不会是你如今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吧?若当真如此我可不依,玉荷妹子虽好,可其他三位也是爷的屋里的人,所谓物不平则鸣,爷若当真太过厚此薄彼,又怎样怪她们有怨言呢?”

一席话冠冕堂皇说得荣少楼哑口无言,他过来搬救兵自然是因为如今和玉荷正热乎着见不得她受委屈,可被连馨宁这么一堵,他又一时寻不着话头了,要说当初逼着连馨宁纳青鸾进门时,他确实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今要由自己这张嘴来说起她的坏话里,似乎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只得闷闷不乐地朝边上一坐,赌气着半晌不说话。

连馨宁这里把自己都拾掇妥当了,见人也晾得差不多了,这才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

“爷是个心肠软的好人,馨宁比谁都知道。青鸾少年时对你有恩,你一直记在心里,如今也对她多有眷顾,这都是你的好意。玉荷年纪小,又才过门,只怕是有不懂规矩的地方,再说她生得那样好,你又宠她,安知不是在给她招惹祸端?她是格格的人,可不比寻常,若一个不高兴回去跟王府里的人诉委屈,咱们家可要吃不了都着了。罢了,我这就跟你回去吧,也好看顾她一些,几位姨奶奶那里也需要安抚安抚,毕竟家和万事兴,若这后院里头打了起来,爷在外头又如何能安心做事?”

荣少楼一听她愿意回去自然高兴,又听她说得这样委婉好听,把自己抬得高高的不说,也不曾责怪玉荷不懂与人分宠,反而体谅她年纪小愿意多维护她,也对惠如青鸾之辈并未忽略,这样一个万事操心贤良淑德的好老婆,如何能叫他不喜欢?

当然也不能太委屈了她,想想二人许久不曾亲热,自己又纳了新宠,料定连馨宁心里也是幽怨的,不过是碍着面子不说罢了,她越是如此懂事,他便越是心生怜惜,又见她近来在荣太太这里调理得极好,面色白里透红,一点朱唇水光粉润,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胸前那一抹春色也因孕育着孩子而变得更加波涛汹涌起来,玉荷虽然玲珑有致但到底还是大姑娘家,虽美貌绝伦,可论起风情来,荣少楼心下暗暗评说,竟也不及连馨宁含羞带笑的半分。

当下搂着她就要寻欢,一双手早已按捺不住,如水蛇般利索地滑入她的衣襟在她胸前大肆掠夺起来,连馨宁没想到他大白天竟敢就在长房里这般胡闹,当下乱了方寸,忙捂着肚子呻吟了一声,果然吓得荣少楼清醒了几分。

“怎么?”

“儿子怪你这爹没羞呢!”

“咳……”

一提起儿子荣少楼的道貌岸然又回来了,忙扶连馨宁坐好,又要去请大夫过来瞧,连馨宁急着打发他离开自然是点头同意的,反正这些常在富贵人家伺候的大夫都是人精,你若没病他也能说得有几分微恙开几幅药调理调理,总之照着你的脸色开方子便是。

第 93 章

那日青鸾独自在花厅里大闹了一场,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又怪腔怪调地哭哭笑笑怒骂不休,几个丫鬟在墙根下探头探脑地听了有约莫大半个时辰,乒乒乓乓的摔打声才渐渐止住了。隔了一会儿功夫不见动静,一个胆子大些的便去掀门帘子,谁知才伸出手,帘子就自己翻了起来,吓得她惊呼一声,却见青鸾没事人似的站在她跟前,面容平静,发髻齐整,身上的衣衫熨贴依旧,若不是她们就站在外头亲耳听见她的嚎哭和发泄,恐怕还真要以为这位青姨奶奶只是从从容容地吃了个早饭出来而已。

“姨……姨奶奶。”那丫鬟被青鸾凌厉的目光蹬得心里直发毛,忙低下头侧过身来垂着双手站着,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青鸾看了她半日方冷哼一声,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重重地踩着步子离开了。莲儿在当天下午就被几个膀粗臂圆的媳妇子扭住送了出去,她自然是不愿的,先是摆出副姨奶奶的款来不许这些粗使仆妇靠近,可那些五大三粗的妇人在底下做惯了差事,哪里吃她那套,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先赏几个嘴巴子,把人打愣住了老实了再用绳子捆起来拖出去,莲儿一路哀求要去给爷和大奶奶磕个头再去,那领头的媳妇把眉头一皱,伸手就在她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

“别打量咱们不知道你们这些个狐媚子在想什么心思,人都撵出去了还想着勾引爷们呢?我实话告诉你吧,这可不能够了!大爷晌午吩咐了天黑前务必将你送到宋婆子家,明儿是个好日子,就从她家出门子到阿禄家去,大奶奶娘家才来了人接她家去了,说了不回来吃晚饭,想你是见不着了。要我说真是咱们大奶奶好性儿,要叫我遇着你这狐媚子的丫头,早就腿上的筋给你抽断好几根了!”说话间那媳妇又下狠手掐了莲儿好几把,莲儿虽然是个丫头,但也从没做过粗活重活,进了荣府后愈加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这样的痛苦,立刻疼得哭喊了起来,那几个媳妇都等着交完了差好早点家去呢,哪里理得她,当下半拖半拽将她拉出了门。那刘婆子素日与她一气,如今她被人拉走了她却一面也不见,青鸾坐在窗户底下绣花听着莲儿哭了一路甚是凄凉,心下不由大快,一面噙着笑唱起了小曲儿来,唱到兴起时腰肢跟着扭动,兰花指随着身段,说不出的妩媚风LIU。

“都说奶奶色艺双绝,如今荒废了多时再想拿起来,却也是小菜一碟。这当真是只有咱们奶奶你,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就闹个四不像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却说着以往极少说的奉承话,青鸾嘴角一咧扯出了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却并不回头,只收了声继续慢慢悠悠地绣着手里的鸳鸯肚兜。那刘婆子早知没这么容易,但却并不气馁,青鸾如今在荣府势微人轻,荣少楼又那样对她,越发不受人待见起来,如今她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自己好歹算是故人,只怕她心里也存着笼络自己的意思,不过都是为了在这府里挣条活路罢了,不怕她不答应。于是拿定了主意也不开腔,索性闭着嘴安安静静在进门处跪着,青鸾绣了一阵也乏了,见她还不走,这才慢条斯理地开了腔。

“只当奶娘厌了青鸾抬举莲儿去了,可如今既然押了宝,哪里还有再撤回手的道理?”

“奶奶这话实在是冤枉死了我老太婆。我帮着莲儿那丫头走出来,不过是看着奶奶在此地孤立无援,想助助她也成点气候,日后好给奶奶使唤罢了,谁知那丫头这么不争气,当真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才不过得意了一点半点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居然敢跟奶奶对着干。要不是这次大爷用得着她将她嫁了人,老婆子我也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来回奶奶,好好治治她的。”看着刘婆子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表忠心,青鸾也不拆穿她,毕竟这院子里只有她们俩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她还用得着她,而她也只能倚靠她,如今到了这个形势,只怕她们想不一条心都难了。趁势挤出了个和蔼的笑脸将刘婆子扶起,这事算是揭过了,刘婆子急于让青鸾重新信任她,自然附在她耳边低声出了许多主意。

“奶奶可曾觉得咱们这屋里,有个人不一样了?”

“你是说大爷?他自然不一样了,现在他眼里头还能有谁?被鬼迷了心窍,那个玉荷就是放个屁他都觉得是香呢!嘶──”青鸾气哼哼地搭了话,手下不免大力了些,一不小心就针尖扎了手,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将手中的活计丢去了一边,一面小心翼翼地吹着青葱般娇嫩的手指。谁知那刘婆子却笑着摇头。

“奶奶错了,大爷可说是变了,也可说没变。当初他可以为了你打伤怀孕的原配弄得她落胎,又诸多刁难变着方子将咱么弄了进来,那如今他有了新欢斥责奶奶几句,又有什么稀奇?他本就是个最多情也最无情的人,奶奶惯常在风月场里哄着这种人多了,如今难道真被他哄住了不成?他若当真是个有情义的,当初奶奶走了就该去寻,可他却另取她人,这不明摆着的么?”一席话说得青鸾面红耳赤,她这两年所倚仗的不过就是荣少楼的宠爱而已,如今想来他若琵琶别抱,她还真是只有死路一条,当即背心一阵冷汗。

“那你说,是谁不一样了?”刘婆子见青鸾已经知道怕了,心中暗笑,是得先镇住这女子好叫她日后都需靠着她行事,否则她一个老太婆还能有什么想头?忙掩了嘴神神秘秘道:“奶奶不觉得么?自然是大少奶奶!”

“她?哼!”青鸾一听刘婆子说起连馨宁,立刻一脸鄙薄。

“她还能怎么着?不就是一味缩起头来装孙子舔那个奴才秧子的脚丫子嘛!我看她是叫我整治怕了,现在见谁得宠就怵谁吧!”

“奶奶又错了,你见她如今像是怕了你,可你却不见大爷却对她越发尊重了,越来越听她的话了,万事都去同她商量了吗?再说她还有个肚子,我已经叫人打听过了,大夫一早把出来是男胎,大爷心里喜欢着呢!可这事他跟你说过没有?从前他什么话不告诉你,可见如今都开始为了她防着奶奶你了!这还不叫厉害?那再说大太太,她是最不待见大爷的,连带着不喜欢大奶奶,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子,她怎么反倒对她好上了?这里头都不知道有什么猫腻呢,那连氏我看竟是开了窍了,面上装好人,背地里卯足了劲跟奶奶斗呢!当初莲儿给大爷做了通房,也是她开口同意的,可不见得是在离间咱们?咱们可万万不可松懈啊!”青鸾闻言也暗怕了起来,她对连馨宁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自然是怕遭报复的,心里打了半晌的鼓,面上却不肯示弱,还是冷笑了一声道:“怕什么?有身子了不起么?那也得看她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左右坏事也做绝了,难道还怕天理报应么?还真不差这一件了!青鸾把心一横,走到柜子跟前打开了最底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被几层绢布包裹得密密实实的小盒,一面交给刘婆子,一面细细嘱咐。

“莫打量这真是普通的胭脂水粉,这是个厉害东西,你须得想个法子将它混进连氏的屋子里去,要在能靠近她能闻得到味道的地方,越近越好。”刘婆子一听奇了,莫非这青鸾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机密武器不成?当下追问究竟是何物,青鸾却狞笑着再不说话,只催着她趁现在外头无人快快带着东西走吧。这里说到连府派人来接连馨宁,原本她是不愿回去的,当初她病得半死被发配到老远,也没见这个娘家有人出来问过一句,她也权当自己是个孤儿就算了,不必为这些无情无义的人心酸,可今儿见过来接的不止是连府里时常跟着三姨娘出门的几个婆子,竟然还有跟着她大姐姐悦芙陪嫁出去的丫头秀杏,莫非是大姐姐有事找她?当即心中警惕了起来,便回了荣太太,带着云书和婷宜上了车,出门跟着的媳妇子照例是派了李嫂。这李嫂说来也好笑,她家当家的是荣少楼的心腹,可她却不知怎得就是服了连馨宁,偏要跟着她跟前伺候,原本连馨宁因为李福来的关系并不愿再用她,但见她坚持,又是个有成算的老人了,想想就算不用她,笼络在身边也总比被青鸾拉扯过去要好些,便也一切由她。进了连府便觉得一切与往日不同,原先在三姨娘的日夜折腾下家里不说有多兴旺,却也确确实实是一副过日子的人家的样子,可如今才一进门,一股子腐朽冷清的气息呛鼻而来,连馨宁微一蹙眉,却见多时不见的老管家正佝偻着背站在她跟前请安。

“三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在佛堂给大太太请安呢,由奴才领路吧。”

“好,偏劳。”连馨宁跟着他一路穿过厅堂花园,四处皆十分安静,也没了原先在家时那些丫鬟小厮们说说笑笑到处跑动的身影,不由越发奇怪,忍不住还是问了管家几句,得到的回答却令人瞠目结舌。原来自从连霓裳死后,三姨娘就变得有点疯癫了,整日在连霓裳的房中抱着她旧日的衣衫说说笑笑,连老爷给她请了几次大夫,都说是失心疯,慢慢地越发严重,连连老爷都不认识了,也不再有大夫肯上门,因此连老爷也灰心了,就派了几个老婆子陪着她在东北角落上的小院子里住下,从此也很少过去,只说怕互相见了触景伤怀,难免又是痛心。听了这话连馨宁止不住地冷笑,触景伤怀?他是对个又老又疯的婆娘失去了怜香惜玉的耐性了吧?便故作关怀地继续询问:“那家里如今谁在管事?老爷身边总不成无人伺候吧?”那管家听了一愣,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三小姐也不是外人,如今老爷又纳了一房姨娘,就是原先三姨娘身边伺候的丫头海棠。这新姨娘年轻,家里的事还不大上手,只一门心思伺候老爷吧。”管家边说边连连摇头,他说得虽然隐晦,但是人也都能听出点意思来,就说这海棠什么也不管就想着勾引连老爷呗,云书在边上悄悄拉了拉连馨宁的衣袖。

“那海棠原先在家的时候就心气高着呢,原来竟存着这么个想头,难怪谁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她也比奶奶大不了几岁,如今倒成了奶奶的姨娘了。”连馨宁抿唇不语,那老管家却忍不住接了云书的话头。

“更有意思的话也还有,奴才一并说给三小姐知道吧,别到了跟前儿又大眼瞪小眼。新姨娘如今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子,临盆在即,小姐肚子里的小少爷很快就要添个小舅舅了。”

“那甚好,可惜老爷不在家,管家替我转达贺喜之意吧,等我那小弟弟出生了,自然还要来道贺的。”连馨宁隔着莲花池瞅着不远处的佛堂浅笑,这海棠也是个可怜人,连老爷纳了她哪里就是喜欢她的意思,想必多半是为了有个儿子吧,谁叫这偌大的产业如今尚且后继无人呢?她还不知道趁机好生帮着理理家事,反而仗着身孕躲懒,把个家弄得如此颓败的样子,只怕连老爷早就心中不喜,待孩子生下来总是要抱给太太养的,她这个不得力的姨娘还有什么用处?想来也替她可惜,不过却也实在无心无力去提点她罢了。老管家在佛堂前止步,连太太一向不喜他们这些曾经跟着三姨娘鞍前马后的人,他也不去惹起,只弯着腰对连馨宁做了个请的姿势,连馨宁朝他点头示意,就听见里头传来了脆生生的呼唤声,接着便是秀杏迎了出来,她倒脚程快,想必一到家就先赶过来报信了。

“三小姐可到了,快里面请吧,太太和大小姐可都盼着呢!”说罢就亲亲热热地过来挽连馨宁的手,连馨宁也笑着任她搀扶着进了屋,果然见大太太和连悦芙母女正对坐在炕上瞅着她笑。

“我的儿,你受苦了,我这把老骨头可把你盼回来了。”连太太笑中闪着泪意,连悦芙也在边上陪着垂泪。

“馨宁给太太请安,大姐姐好。”连馨宁心中泛起一股苦涩,却忍着还是落落大方地行了礼,早被荣太太一把拉过坐在她身前,一连声“我的儿”的唤了起来。不过也是些家常闲话,说了不多时荣太太便说要到前头去看看晚饭,连馨宁觑着悦芙的脸色像是有话要同她说,便忙笑着送连太太出了门。这里连悦芙怔怔地看着这个妹子正苦思不知如何开口,却见连馨宁已经笑吟吟地坐到了她跟前。

“以前在家时亏得姐姐疼我,才不至于过得太苦,姐姐有什么话要教导馨宁不妨直说,还求姐姐莫把馨宁当成外人才好。”连悦芙闻言心下也一阵放松,拉起连馨宁的手略顿了顿,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好妹子,这事搁在姐姐心里好几天了,当真是天大的事情总不敢往外说的,可又思量着咱们虽不是同母,却也打小就好,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同荣家一块去死啊!”说完又捂着脸哭了起来,弄得连馨宁满心疑虑一头雾水,却只得耐着性子给她拍着背,等她继续往下说。

第 94 章

连悦芙自己平复了一会子心情,这才继续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果真是个天大的事,惊得连馨宁一时不知说何是好。

原来宫里竟起了大变故,三天前,荣妃不知做了什么事触怒了龙颜,虽然不曾下旨降了她的位份,名义上依旧还是荣妃娘娘,却竟然已将她的妃子宝册收走,并迁居到了永福宫的侧殿,一应排场用度皆按着贵人的份例来,小阿哥也被抱走了,交给禧妃娘娘抚养。

更可怕的是整座永福宫都被禁卫军看守了起来,对外宣称荣妃娘娘忽染恶疾,需要在永福宫好生静养,无旨不得外出。如今里面一片慌乱,撤走了不少宫女太监,只留下奉旨静养的荣妃和几个随身伺候的宫女。

“这样的大事,何以我们三叔竟半句也不曾回家提起?”

“四阿哥如今封了亲王,已经搬出宫去另立府邸,荣三爷也跟着过去不大进得了宫了,想必还不曾收到消息,这事实在蹊跷,三妹,你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连悦芙忧虑地看着连馨宁,她原本就生得端庄清雅,眉宇间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子清愁,如今当真犯起愁来,那两道弯弯的涓烟眉就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了。

连馨宁听了她的话正在出神,荣妃被贬一事和心底一个深埋着的记忆突突地触到了一起,莫不是那件事被捅了出来?想想又不像,若当真真相大白,又岂止是禁足在永福宫这么简单。

思虑间听见她大姐叫她早做打算,她不由心中一动,但却不动声色地跟着蹙眉。

“若荣妃娘娘有个三长两短,荣家满门只怕难逃一劫,馨宁既然是荣家的媳妇,又能有何打算?”

连悦芙一听这话急了,忙按着她的手道:“只要你自己心里有想头,姐姐自然为你想办法。今天叫你回来,就是想给你引荐一位贵人。”

说完便朝着里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中带着些微怯意,忧色更重。连馨宁这时才发现原来在那紫檀木雕花镂空屏风的后面,竟然影影绰绰有衣袂晃动,一方质地极佳的宝蓝色镶金线滚边衣袖隔着屏风的空隙被窗外进来的微风吹着晃动,一眼便可认出是内造的上好衣料。

莫非是宫里来的人?

连馨宁才要回头去问她大姐,却见对面的位子已空,连悦芙竟已经不知何时默默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与那神秘的贵人共处一室。

“奴才连氏,请主子安。”

不曾做过多的揣测,连馨宁霍地起身朝着屏风的方向盈盈跪拜,匍匐在地半晌也听不叫对方的回应,却依旧端端正正地跪着纹丝不动。

里头终于传来女子的轻笑,声音柔柔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看来荣妃说得不错,你这女子果真是个人精儿,又生得这么个周全模样,倒叫人有些舍不得了。既然晓得叫本宫一声主子,本宫也不愿十分为难你,只是如今你那大姑姐有难,你夫家只怕难保团圆了,不如本宫就做一次好人,叫你与荣少楼和离,将来他荣家遭难,你连家女子自然不受任何牵连。你说可好?”

那端坐里间的旗装女子且说且笑,哪里像是在说什么大事,就像是在问身边的姐妹今日戴什么颜色的珠花更可配这身衣裳一般随意随和,只是隔着厚厚的屏风,并无人能看见她带着盈盈笑意的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凶狠的肃杀之色。

她在等待底下那个平民女子的回答,她知道她只是个普通女子,她怕死,是人都怕死。也知道她有些小聪明,但却不知道她到底够不够聪明到能与她共同守住她的秘密,且先试她一试。若得用那自然好,如今这风口浪尖上,动静越小越不会被皇上怀疑,但若她不得用,那也只得冒险灭口。

所谓壮士断腕,荣妃这样既懂事又能干的好奴才她都能舍得下,何况这个民女?死了便死了,总好过自己遭连累。

连馨宁跪在地上,额头几乎抵在了地上,心里却已经不似方才那样害怕,心思飞快地转着,只求能速速理出个头绪来。

荣妃获罪却不曾明说,皇上有意贬她却不曾下旨,可见一切都不曾明了,或许皇上在哪里听了点影子话,或许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却还都不够令他将荣妃定罪,又或许,他想要的人,从来就不是荣妃,而是那背后指使荣妃杀人的人吧?

这样一来,自己岂不就成了人证?

想到这里,连馨宁不由一阵心惊肉跳,忆及当初荣妃曾经隐约提起她也不想害死华嫔,真正想要她性命的另有其人,而如今这坐在屏风背后的女人,一派闲话家常的样子却带着不容旁人质疑的威严,既自称本宫,又把叫人和离说得轻轻松松,明摆着并不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怕还是故意要让她猜着的吧,莫非她就是……

两边太阳突突跳得发疼,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贵人哪,面子上是和蔼,却是轻易就能要人命的,如今若她答应了与荣少楼和离,那便说明她心中对荣家毫无顾忌,便是荣妃真的出事了她也不怕,这样的人若是被皇家的人捉去拷问,只怕什么都要说出来的吧?

若果真如此,那哪里还有她半分活路。看来不论她愿意与否,她的一条小命已经与荣妃、荣府,息息相关了。难怪大姐方才瞧着她的眼神既为难又愧疚,只是这事也怪不得她,面对这母仪天下的主儿,她一个小小的贝子府的福晋,能说出半个不字么?

当下把心一横,又重重地在青砖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贵人眷顾,奴才驽钝,只知身为女子当从一而终,生是荣家的人,死是荣家的鬼,若荣家有难,奴才绝不独活。”

说罢听里头没有响动,她又壮着胆子补道:“妇人之力甚微,但若能用上民妇的地方,能令荣家免于一难,民妇万死不辞。”

言下之意便是,你放心,为了荣家的存亡我绝对守口如瓶。

里面的人轻声叹息:“好……好。自古以来咱们女子都是痴心的,不过是那些男人,总不知足,总一而再再而三的负了咱们,咱们守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却还要为他们出生入死。”

连馨宁听她这话有了些松动,便咬牙接道:“请主子放心,奴才总不负主子,求主子救我荣家一家的性命。”

“你这猴儿,才夸了你一句你就上赶着来了,也罢,看你实在是个可人疼的,本宫就成全了你,只是万事无两全,你荣家如今想要保全,总要做出点牺牲,明儿听见什么,都存在心里按住吧。以后本本分分地过活,这皇家的饭,也不是人人都吃得的。”

那女人说完便没了动静,连馨宁知道是时候走了,忙又磕头告退,里头依旧无人应她。

出门时见连悦芙正揪着帕子等在院中,姐妹两四目相对,却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妹,你怪我吗?”

“大姐,妹妹还不糊涂,若没有你,妹妹连为自己这颗人头争一争的机会都没了,又怎好怪你?”

二人手拉着手默默垂泪了一番,连馨宁也知此地不好久留,想起方才那位贵人所言,心里一直不放心她所谓的荣家牺牲到底是什么。一路坐在马车上心里到底不安,幸好少谦已经脱了身,便是荣家有难,也总累不到他便好。

想起荣少谦,连馨宁一直揪着的心慢慢放下了些,已是掌灯时分,街面上渐渐安静了下来,马蹄打在路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在车里也能听得真切。

途经一间饭馆,云书忽然喊停车。

“奶奶在连家还不曾用饭,这都过了府里用饭的时辰了,只怕小厨房里也不曾备下,不如在此处将就用些吧?”

连馨宁一肚子心思哪里吃得下,但见云书抿着嘴笑嘻嘻地朝她眨了眨眼睛,立刻便会意过来,笑了笑应道:“也好,免得回去闹得她们又要乱忙,李嫂也辛苦了,就在外头用一点吧。”

李嫂回家还要自己起锅起灶地麻烦,跟着主子在外头吃自然是乐意的,于是云书先进去,跟掌柜的要了一个雅间,她陪着连馨宁上去,李嫂则和拉车的小石头还有两个跟着的婆子在楼下的大堂吃饭。

推开雅间的门,连馨宁尚不曾站稳,已经落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中,才想说话,却被那人先抢了过去。

“别说话,让我先抱抱你。”

熟悉的温润气息就在耳边,连馨宁闭上眼乖乖地任自己待在那人怀里,却依旧能感到他的胸膛正在急剧地起伏着,想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喉咙口却有些堵,鼻子也泛酸起来。

“想我吗?我好想你。”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懒懒想起,连馨宁低头轻笑,却调皮地皱了皱鼻子。

“想是想的,只是站得腿酸。”

话音刚落便觉得身子一轻,荣少谦抱起她坐到桌边,又从一边拿起个黑底红漆的三层食盒来,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

“看我糊涂的,你饿了吧,吃饭吧。”

说罢便麻利地打开适合,一会儿功夫就变出了一桌子菜来。

细细一看,是西湖醋鱼,蛤肉烩银耳,西芹鸡柳,炖鳗鳝,慈姑鸡汤,另有一碟子晶莹剔透的山药桂花糕,看着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你这是?”

连馨宁瞅着一桌子全是她爱吃的,一脸惊异,谁知却被人懒腰抱住腻着她坐下,有人用脸轻轻蹭着她的颈窝带着愧色笑道:“难为你天天跟那些人周旋,我却缩在一边不能护你周全,对不起。”

说罢用夹了一筷子鱼放到她碗里,连馨宁这才愕然,他是心疼自己,却嘴笨地说不出口。

“都是你做的?”

“尝尝味道如何?我也是才学的,你若喜欢,等咱们去了江南,我日日做给你吃。”

“好。”

连馨宁怔怔地看了他半日,默默吃了一口他喂到嘴边的菜,半日方说出一个好字,眉眼弯弯似笑,却不小心笑出了一串珠泪。

原来这几次连馨宁与荣太太上山进香,早已经与荣少谦商议好一同离去,荣太太原是不肯的,可荣少谦跪在地上不起来,只说母亲若是不走,那就让咱们留在京城偷偷摸摸一辈子吧,荣太太拗他不过,也只得应了。

如今荣少谦日日奔走联络几个旧日在手底下办事的管事,已经悄悄将荣家的产业转走了大半,连馨宁打趣他莫非当真一点活命的钱都不留给他那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却正色道,大哥这些年用荣家的钱私下经营了一个楼氏,虽不说能与荣家抗衡,但钱是不会少的,不怕他过不下去,咱们只给三弟留下他那份便好。

听见他这么说,连馨宁心中越发敬爱他。原来这些年来荣少楼在背后做的小动作他都知道,他不能苟同荣太太的狠毒,对这个大哥是当真存着手足之情。荣少楼这般心狠手辣,只怕也伤了他的心吧,只是骨肉相连,他却下不去那个手。

相互拥着叙了一阵,连馨宁也告诉了他荣妃的事,荣少谦沉吟了片刻,心知必须尽快离开了。外面传来云书的敲门声,二人都知道是时候分别了,这才依依不舍的对望了一眼。都知道是时候分别了,却谁也不想开口破坏这难得的一点甜蜜时光。

“宁儿,你好好保重,防着那些人,我弄好了就来接你。”

“好,我等你。”

第 95 章

没几日宫里就传出了荣妃薨逝的消息,一个眼睛眉毛朝着天的老太监来传的圣旨,荣府上下皆目瞪口呆。荣太太带着众女眷坐在内堂静候,荣少楼陪着笑送那老太监出去,并不动声色地将厚厚一叠子银票塞到他袖子里。

那老太监压根没有一分推脱,面无表情地收了钱,便挥了挥手叫跟着来的小太监先出去等着,自己和荣少楼二人压低了喉咙在墙根子底下密密说了好一会子话才离开,他前脚刚走,李福来便跟着跑了出来。

“大爷快进去吧,太太立等着您回话呢!”

“回什么回?这日子是过不得了!”

荣少楼恨恨地拢了拢衣袖,这才三步并两步地背着手进了内堂,接着屏退众人,只剩下荣太太、云姨娘和连馨宁。

原来荣妃的事确有蹊跷,人是昨儿半夜里头殁的,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皇上根本不曾去永福宫露过面,一应后事都由皇后娘娘的表妹,玉贵妃处置,而荣妃也压根不曾按妃子的仪式发丧,一应丧仪均按贵人的标准操办。

听完这个消息,荣太太整个人都跌坐进了椅子里,偌大的太师椅显得她的身子更加单薄瘦小,脸上的颓败之色更加令人不忍细看。

如果说死了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叫人伤心,那女儿死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哀荣,这更叫她胆战心惊。女儿嫁的不是旁人,是皇家,她自己也是皇族里出来的,皇家的生活如何,她比谁都清楚。

所谓伴君如伴虎,如今荣妃出事,谁知会不会牵连整个荣家。那个野种和他的一窝子混账老婆死不足惜,可荣家还有她的孙子,不能有事,绝不能有事!

“快,叫人去淳王府把三爷找回来!”

见荣太太强撑着精神运筹帷幄,连馨宁也不知能说什么安慰她,见外头天色已晚,便悄悄走出来嘱咐严嬷嬷,准备一点热热的水饺给太太和大爷做夜宵。

“奶奶。”

远远见玉荷正隐没在树影下朝她招手,回头看看屋里荣太太和荣少楼都正蹙眉深坐也没功夫管她,便提起裙裾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玉荷拉起她的手二人一同转到了角门后头,确定了四下无人,玉荷才压低了声音同连馨宁说道:“格格派了人来传话,说荣家不行了,要奶奶速做决断。”

连馨宁闻言不由心头一酸,拉起玉荷的手红了眼圈。

“好妹妹,荣家这么一闹,你可怎生是好?虽说你是在为你家主子办事,是尽忠,可你年纪还轻,何必就这么埋在这生死见不得人的地方?大爷如今是疼你,可他不是个能讲心的人,横竖如今正乱着,不如你同咱们一起走吧。”

玉荷闻言不由一怔,她一辈子穷惯了,就是入了安亲王府,也是个奴才,向来都是看人眼色的,硕兰是对她好,却也从不曾为她设想过她的将来当如何,再好,也是个奴才,总能为主子办事就是她的好归宿了。

连馨宁可谓是第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该做的事情。

强忍下心头的泪意,玉荷深深地看了连馨宁一眼,还是扯了个谎:“多谢奶奶想着,格格已经为奴才安排好了后路,奶奶不用担心,这几日王府里就会来退婚,到时荣家上下必乱,奶奶就走吧,再也别回来才好。”

二人细细说着,却听见隔壁院子里几个小丫头在找大少奶奶,连馨宁忙朝着玉荷做了个先走的手势,便又抹了抹身上的衣衫,确定万无一失才走了出去。

“吵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怎么了?”

一个穿着杏色坎肩的丫头眼尖先看见了她,忙抢着上来搀扶。

“大爷正等着呢,奴婢扶奶奶进去吧。”

进了屋见荣太太依旧铁青着脸坐着,云姨娘正缩着肩站在她面前,头低低的不敢抬起,想是正在受责备。

连馨宁正疑惑着,就听见荣太太一阵冷哼。

“哼!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说完便不再言语,云姨娘也不敢吱声,只软软地跪倒在地,无声地抹着眼泪。

“你上哪儿去了?叫我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