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仔走丢

因消失三四个月的温敏陪同温玉一齐出现,大太二太的焦点自然落到温敏身上,只不过大太是搂住她呼天抢地心痛心酸,二太则是极尽所能抛出最刻薄字眼,要在大太与温敏身上撕出千百道伤疤才罢休。

假使没落的温家要举行一场言语刻薄大赛,二太并不能稳操胜券,不要忘了,家中还有三太尤美贤这匹黑马。

任它是一千块两千块的粉底,也遮不住皮下流失的青春,她干瘪,枯萎,却还在苦苦挣扎。

倚在门上,鄙夷着温玉这一身不入流打扮,鼻孔里哼哼,“怎么?我们家两位小姐今晚一起赴约?是‘外卖’还是‘点单’?玩双飞是不是要加倍?恭喜你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呀温小姐。”眉上扬,嘴上翘,长长黑色眼线在眼角耀武扬威。

温玉对尤美贤,从没有孝心这类特殊感情,她迎面,直直顶回去,“什么人什么价妈咪不是最清楚?妈咪十七岁就去白天鹅酒店敲富商房门,应当大有经验,不如今晚就做演讲,讲你三十年苦心造诣…………”上前,逼近尤美贤羞愤难当的脸孔,压低声说:“近来那位先生称呼你‘东方小美人’?别惊讶,我在电话里都听到,再说你日日穿旗袍花枝招展出门,谁猜不到呢?只是妈咪都快四十岁,还信这些鬼话?那位是留港英国佬?更不可信。不要到时又给我添一个金发碧眼小妹才知道后悔啊,三太——”

尤美贤这一次并不比从前好对付,或者是女人一旦幻想出了爱情——不管是真是假,都能变得骄傲自负,如同信仰耶稣一样相信且仰望着她的男人,尤美贤笃信,“查理他——绝不会骗我,他对我,每一个字都真。怎样?你嫉妒还是痛恨?怕我扔下你们姐弟不管?不必担心,我一定会丢掉你,你这个瘟神、扫帚星。”朱红色指甲戳着温玉细瘦肩胛骨,尤美贤得意起来,梅开二度,枯木逢春,多么令人惊喜,令人期待,“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带我回曼彻斯特城定居,你呢,就陪着大太二太在这座鬼屋里慢慢熬吧…………”

她眼神轻蔑,仿佛真金白银已到手,她转过身又是英国贵太太,总算完成儿时梦想。

钱钱钱,更多的钱,花不完的钱,远离贫困远离艰辛,这就是她最简单最质朴的梦。

温玉对尤美贤,早已无心可伤,“届时请你一定不要告诉我任何消息,免得大太以为我和你串通,谋她家产。今夜好梦,三太。”

“到时候不要后悔!”

既然毫无感情,又何必生气?

温玉摆摆手,也去做梦,梦一笔飞来横财,一个温柔王子相爱,一场盛大豪华婚礼,最后呢?不必作家来写,她自己都猜得出,最后是泡沫破灭,王子变肥猪,公主成泼妇,婚姻似核弹,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暑假空闲,温玉的主要职责变为照料福仔饮食起居,安抚他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暴怒与厮打。她正经历着可怕的家庭暴力,只不过无地诉求,男与女家庭地位悬殊巨大,即使福仔只有三岁小孩智商,也贵重过温玉——她迟早要去给别家做牛做马奉献一生。

也许是受尤美贤潜移默化影响,温玉心中对福仔,多多少少有愧疚不忍,不然不会忍受到现在。只是这些许愧疚与不忍能撑多久,经过多少风浪,她并不清楚,或者说,温玉并不了解自己。

这期间温广海被高利贷追债,卖掉家中仅剩的一辆雪弗兰汽车,自此连大太出门都要提前叫车,尤美贤想再借口打牌,私会情人机会渺茫。

热恋中的男女哪里等得?鹊桥相会恨不能天天上演。哪怕到了四十岁,男女碰面,仍旧是干柴烈火抵死缠绵老一套。

猫爪子挠心,尤美贤坐立难安,冥思苦想求佛拜神三五日,终于找到借口出门。好不容易到暑假,她要带一对子女去游乐场增进感情,加深了解。带上温玉,不过是方便她消失时,有人照料定时炸弹一样不定时爆发的福仔。

温玉原本不愿去,但架不住尤美贤威逼利诱,她答应温玉,抽空带她回乡,探望外公外婆,这已是最诱人奖赏。温玉没有办法拒绝。

三四十如狼似虎的年纪,也怪不得尤美贤一下车就落跑,实在是欲*火焚身难自愈。留下温玉牵住庞然大物一般的福仔站在树下等摩天轮转过一圈回到原点。

才到她膝盖高的小男孩追蝴蝶追得跌倒,趴在地上大哭。只在这一秒,温玉对福仔只有这一秒的松懈,她蹲下*身去扶哭泣的小男生,一转头福仔已追着个飘浮的红气球奔跑。

温玉抬脚便追,追出游乐场大门,又追过一条街,福仔不懂红绿灯,细长狭小的眼睛里只看得见飞行的气球,红色是他的指引,指引他奔向极乐地。

“福仔……福仔停下…………拜托,拜托拦住我弟弟…………”

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温玉没有机会向前,只能眼睁睁看着福仔消失在汹涌人潮中。

福仔丢了,温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命根子活宝贝在温玉身边走丢。

温玉被温广海绑起来用藤条猛抽,温广海老当益壮,这些年多少不顺心都要发泄在此刻,藤条抽断两根,有什么关系,拿鸡毛掸子继续,一面抽打一面教训,什么什么粗口都扔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温玉脸上、心上。

饭厅一束惨白的光直直落在头顶,照出她被扇到红肿的面颊,流着血的嘴角,以及藤条割破皮肤的痕迹。

大太在一旁添油加醋,恨不得温广海就此抽死了温玉,也让家中少一副碗筷少一份花销,二太拉着五姐温晴坐在客厅沙发上嗑瓜子看大戏,尤美贤做贼心虚,怕温玉为求自保,揭发她红杏出墙丑闻,暗暗决定要在老爷面前大义灭亲,摘清自己,于是说话比大太更恶毒可怕,人说虎毒不食子,她却要撺掇温广海往死里抽,最好抽死温玉杀人灭口。

一家人中,居然只有袁碧云肯开口劝一句,“再怎么说,温玉也是亲生女,哪有这样打到皮开肉绽还不罢手的?”

温妍哭着去抓温广海手上掉成秃毛鸡的掸子,孤零零几根毛上还沾着温玉的血。“爹地——阿玉不是有心的,阿玉也不想的…………福仔走丢了,大家都难过,你再打阿玉,就是打死她,福仔也一样回不来…………”

温广海还未答话,尤美贤就在一旁冷嘲热讽,字字刺心,“谁知她是不是故意?一出生就带衰,害得我一辈子都不好过…………”

“阿妈!”温妍从来好脾气,这下也忍不住出声喝止尤美贤。

温玉缓缓抬头,扯着嘴角撕裂伤,这类时刻居然还能牵扯出一个讥讽笑容,嘲笑诸位太太小姐恶心面孔,“三太放心,我死之前一定抱住你,来世我与你再做母女,看谁斗得过谁。”

尤美贤气到发抖,指着温玉,你你你你个半天,突然胆怯,不敢再多说。

温玉道:“三太,到今天,我对你算仁至义尽,以后你自求多福吧。”

又无奈,又心酸。

但尤美贤不领情,打完不算,要关她在阴冷潮湿地下室,让她自生自灭。

一家人吵吵嚷嚷,一刻不休,唯独没有人肯出门去找一找福仔。连亲生母都认为,报过警,找不找得到,责任都推给警察,她们凭什么冒着烈日酷暑出门寻人?紫外线光最伤皮肤,黑斑、老化、皱纹都因此而起,是洪水猛兽致命病毒,不如睡在家听广播看电视,等警察拨电话来告知家属。

温玉蜷缩在一张旧沙发上,房顶灯也没有一盏,昏昏暗暗杀人暗房。

只有温妍拿一张旧毛毯,一杯热水来,碰一碰温玉额头,烧得滚烫,人也糊涂,回到十二岁前,攥住温妍的手喊外婆。

温玉隐隐约约听见耳边有人低泣,手足无措,无法可想的悲哀,她最烦这类软弱无力的哭泣声,代表着低头认输、跪地求饶。她倔强如牛,铁石心肠。

她怀念的是在西江无拘无束没心没肺的生活,外婆温柔,外公寡言,但她深深被爱包围。对人对事,温玉心中清楚明晰。

一眨眼镜头闪回。

手背上插着针管,药水经由吊瓶渗透进身体里。温玉仍有些发冷,在雪白病床上蜷缩成小小的团,柔软的长发服帖在耳边,睡梦中恬静安详,如此的不设防,让人忍不住怜惜。

他低下头,在她微蹙的眉心中落下轻轻一个吻,如同翎羽落进云层,酥而痒。

她便醒来。

一如王子吻醒睡美人。只不过陆显是堕落帝国中杀人的斗士,温玉是满身狼藉一无所有的穷苦少女,故事颠覆,反差极大。

陆显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以大篇章浮华字句描述相思之苦,而是道歉,“对不起,我把你老豆打得断骨,叫白车接走。”没半点诚意。

病房对峙

陆显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以大篇章浮华字句描述相思之苦,而是道歉,“对不起,我把你老豆打得断骨,叫白车接走。”平铺直树,没半点诚意。

然而大病未愈,高烧未退,温玉尚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便急着发声,开诚布公提出,“你不必再回去,我为你在洛阳道置一间屋,你安安心心住,以后都归我养。”

一句“我养你”比“我爱你”多三分真挚,少三分浮华,温玉怔忡,不禁也对他侧目,讶异道:“你养我?当作情人还是女儿养?”

陆显扬眉,烦恼她的不识抬举,“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当情人养?你我之间谈不上情更谈不上爱,我不会发神经贱卖我自己同你做桃色交易。至于女儿……那只能证明大D哥是十足十心理变态,喜欢圈养幼女满足不可告人欲望。”手肘弯曲,她以手臂力量撑起上半身,宽大的病号服松松散散挂在肩上,多多少少露出手腕肩颈淤痕,可借此污蔑他纯洁朴实愿景。

他挽着袖子从这扇门走出去,她带着伤哭着喊救命,“变态”两个字就可顺理成章寇在他头上,护士医生还要指指点点,哇塞,铁证如山。你看,污蔑一个人就是这样简单,连直接证据都不必要。人人都可以是正义使者,凭一句话、一瞬间直觉,就能判定你的罪。

但陆显是谁?嚣张肆意到极点,既然温玉点破,他也不计划隐藏躲闪。堂而皇之开口说:“你跟着我,住大屋穿靓衫,钞票多得当纸烧。喜欢读书就读到三十岁,不想工作就天天买珠宝打麻将,一个月十万家用够不够?我活一日,供你一日。”

打火机叮咚一闪,他在病人床前抽起烟,丝毫没有公德心。

但他微微颤抖的嘴唇,短促紊乱呼吸,泄漏他心中掩饰不住的紧张焦灼,装作不经意掠过她一眼,仍是骄傲到死放荡到死的气魄。

温玉进而领会,为什么温敏说,她终有一日要后悔,为什么温敏与戚美珍都为这样一个不可靠不安定的男人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他偶然间的温柔,是零点一克海洛因,尚未察觉已上瘾。

可惜温玉是温玉。

“我搬去跟你住,然后呢?夜夜等你带一身香水与口红从不知名夜总会醉醺醺回来,还是被人砍得血肉模糊叫我去警察局认尸?每月十万花销,你能给到几时?真养我到老?你当我三岁小孩一样好骗吗,陆生…………”她体温过高,温柔侧脸被火焰熏得绯红,低下头便是莫名娇羞。

但她横冲直撞,不知何为见好就收,要得寸进尺,继续说:“陆生,你能否回答我,你对我的兴趣能持续到几时?是三个月还是三年?最开始难舍难分,到最后两看相厌,恨不能你死我活。以你性格,还能心甘情愿花钱养我?我看几率是零。最可怕是,我已经习惯了伸手乞讨,贪钱懒惰,要分手简直要命,玩一出以死相逼,大庭广众抱住你裤管,地板上嚎哭,求求你陆生,千万不要丢下我。或者聪明一些些,想办法同谁谁谁借一个种,拿诊断书,捂住肚子,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经济依赖摧毁精神独立,陆生,你认为我会放任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犯错。”

独立病房,陆显的烟足够装满一间屋,走廊上护士姑娘经过,包青天一样黑的脸,探进来维护正义,“先生,病房里不许抽烟。”

陆显掐灭了燃到一半的香烟,等护士走开,再点燃一根。这个档口他急需尼古丁平复起伏波动心弦,看着她盈盈透亮眼眸,恨得牙痒痒——温玉才是无敌变态女金刚,十六岁老姑婆,她平平和和波澜不惊中揭露真相,言语犀利,一击即中,让人一口血憋在胸口,气虚气闷,却无处反驳。

薄薄两片唇,含住一支雪白香烟,他眯着眼,忍着怒说:“你老豆应该把你打成白痴仔。”

温玉没心没肺地笑,转开话题,问他,“我爹地还好?”

陆显只顾吞云吐雾,抽空应声,“你老豆太不经打,不过是一脚踢在他大腿上,就听见断骨声,一家废物,只有大太有胆站出来跟我说话。你以为你回去,他们还会扮大肚放过你?三岁小孩都不信啊,伊莎贝拉——”原谅他小肚鸡肠,伺机反驳,实在是温玉太可恨。

“你不懂的,那是我的战场,命好命歹,全靠自己。输一场就上演告别式?这不是我性格,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回去。更何况大名鼎鼎的龙兴大D哥罩住我,谁敢找我麻烦?”她浑身都痛,如针扎如刀割,面上却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笑容,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全副武装矫情做作为的是什么,“我应当多谢你,陆生,谢你肯来。”

陆显握住她的手,送到嘴边,不轻不重咬上一口,留两排整齐齿印,“至多等到年尾。温玉,你的命运,不是你三两句话就能决定。”低沉沉,字字警告。

“等你搞定你帮会叔叔伯伯,做到话事人再说。不然夜里睡不安,一睁眼被人绑到公海。”

温玉祈求上天,在他动手之前,已经有更心仪对象出现,转移目标。

陆显笑,“叫我做话事人?你好大野心。”

温玉反问,“你不想?”

陆显道:“我更想叼你——”

她忍不住要扇他一耳光,打到他神经错乱街上裸*奔。

过多久,房间里静得出奇,陆显一根接一根抽烟,无聊无趣,又不肯走。

两两相看实在尴尬,温玉先发问:“我好奇,你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力挽狂澜?”

“我叫阿光盯住你,免得你闯祸无人管。”瞪她,以壮气势,“你被打,我听到消息就赶来。那位哭个没完的平胸高妹是你胞姐?她真把我当色魔,多说一句话都要吓死。”陆显摩挲着她手背上凹凸痕迹,近乎透明的皮肤之下淡青色脉络徐徐晕开,犹如一滴墨落于白纸,划开再划开,四散延展。

顿一顿,他感慨,“幸好你不同,你个波够水准,供我揉多点,叶子楣都比不过你啦。”

还说不是色魔,三句话而已,又开始性*骚扰。

温玉肯定他的所作所为,“不必谦虚,你当得起‘色魔’称号。”

陆显歪嘴笑,缓缓舒一口气,浅蓝色烟雾晕满前尘,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肯长丑一点,蠢一点,‘听话’一点,我也做不成‘色魔’,所以啊,温小姐,你才是幕后大佬。”

“原来如此,算我多话,如果陆生可以文明一点,尊重一点,礼貌一点,我也不至于与‘色魔’牵扯不清。社会对女人要求严苛,要敬小慎微守住婚前贞洁,又要风情万种留住婚后丈夫,陆生,你所作所为已严重影响我日后出清价格,我应当向你索赔,名誉损伤,间接价款,你等我律师函…………”

陆显摁灭了烟,翻折揉搓着一只柔软细腻的手,当作新鲜玩具,不舍得放手,“鬼五马六(狡猾精怪),牙尖嘴利,也只够胆在我面前嚣张。”

“我哪里敢,我无名无姓,喝一缸伏特加也不敢得罪大D哥。”

“又在明褒暗贬,当我白痴。”

“不跟你争。”温玉反手将散乱长发拨到一旁,舒展身体,侧躺在干燥柔软薄被下,疼痛未减,气息渐弱,“无论如何,多得有你。”

她清澈眼眸,如溪水如晚风,静静将他包裹。

轻而浅,痴痴,温柔相待。

他不能习惯,也读不懂这一刻被徐徐吹开心境,匆匆转开视线,去看病房内四面白森森惨兮兮墙壁,有人用歪歪扭扭字迹写‘死大陆妹,放开伟仔’,‘明早我就康复’,或是‘几时我才嫁得出去,为何没有男人爱我’。原来一间病房也有许多故事,有的已结束,有的尚未讲完,而还有一个,才刚刚开始。

咳嗽一声,以掩盖沉默尴尬,感谢上帝,他终于想到一个不令人尴尬窘迫话题,只是蠢到家,他问她,“吃饭吗?叫不叫饮料?”下午三点,陆生也学洋派,要喝下午茶?原谅他脑筋停滞,思维退化,曲线变直线,学术化称呼似乎应当叫返祖返古。

又说:“想吃什么?鱼翅鲍鱼,海参燕窝?叫武大海送。”我的天,一蠢再蠢,这个时候装点一身暴发户气质,真是无可救药。

温玉好不容易憋住笑,被单底下藏了许久才说:“我只想要一碗鱼片粥,最好带一本英文书来。”

“带病读书?好学生都像你一样刻苦?”

“浑身都痛,我需要一本书转移注意。”

陆显不解,“我给你一支烟,抽烟多简便。”

温玉道:“我喜欢香烟,但并不依赖,我不想十几岁就变成女烟鬼呀。”

陆显无奈,他对她除强迫外,找不出其他有效办法。

武大海大约是途径旧书店,随手捞一本破旧英文书,封面上戴礼帽的老男人高瘦谦和,是《林肯演讲词节选》。

温玉皱着眉,忍着痛,嘴角带伤,她便对书默念,反复背诵。

“It is rather for us to be here dedicated to the great task remaining before us-that from these honored dead we take increased devotion to that cause for which they gave the last full measure of devotion-that we here highly resolve that these dead shall not have died in vain-that this nation, under God, shall have a new birth of freedom-and 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 ”

于陆显而言,他听不懂也看不懂,但他在温玉低头注目的刹那窥见悄然而生的隐忍的力量,如同十三岁的自己,站在床前窥伺对面天台,爱美德小学三年一班,中文老师正在黑板上教复杂繁体字,而他拿一根棍,沙土中一笔一划笨拙跟随;又或是十七岁跟住豹哥贩毒走私,做“脚”,被差佬追得跳海,丢掉三百万“美金”(注),人人都劝他,不如跳海死透透,爬上岸被豹哥抓住,比死更可怕,但他不信命,不认命,三瓶酒壮胆去求秦四爷,从此命都卖给他。

他与她原来是同一类人,即便被命运碾压凌虐,却从未肯老老实实认命。

他与她心中,都铭刻“不服输”三个字。

注:“脚”贩毒的运送人员。

“美金”高纯度海洛因。

以上来自电影《门徒》中的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呃,讲个稍微严肃的话题今天编辑单敲说,《今夜离港》下周一要入V了,入V当天要三更呃,鉴于我的码字技能需要回血的时间固定且较长,只好这几天的先积攒着,周一一起发了。。。不便之处,还请大家理解。入V之后会更勤奋的!!!!!关于剧情,温玉不会这么容易就去跟D哥住的,这是个原则性强到可怕的姑娘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死倔死倔的丫头,最擅长死磕。而D哥。。。。你真是个巨型抖M,温玉不虐你你还矫情起来了。。。这章D哥好蠢好呆的感觉

宁静一刻

温玉在医院住满一周,等待伤口重新长合。

期间陆显并未闲到日日来陪床,他大约遇到不大不小麻烦,每每拧住眉头,站窗前一根接一根搏命一样抽烟,任护士念过一万遍也不知改。依然我行我素,嚣张跋扈,一张英俊阎王脸,护士长也害怕,怕说多说错,他会突然发疯,后腰上抽出西瓜刀来见人就砍。

实质上他的社团事业蒸蒸日上,但发展太平顺太快速,一路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反而让人发虚、后怕。秦子山龟缩不出,秦四爷修心养老,只顾钓鱼喝茶闲聊下棋,遮遮掩掩一副收山架势。他拿下振和又兼管龙兴,平步青云,风头正劲,出门一帮擦鞋仔拍马奉承,月月入账千万,“大金牛”身后追着跑,翻来覆去查账,也找不出一间拖账赊账商铺,真正一本万利日进斗金。

女人、财富、权势滚滚而来,上帝突然间赐福人间,带来的不是欣喜若狂享乐人生,而是内心深切的恐惧。未来如何无人知,身后一只手推着他向前。陆显似乎落进一张网,千头万绪却毫无头绪,走不出看不透,步步陷阱,步步惊心。

某一天他逆着光背对小安山,忽而满心疑问,同她说:“温玉,如果有一日我突然人家蒸发,你记得去佛前供我三炷香,免得我失忆,做孤魂野鬼满城飘。”

低头细语间,背景散乱昏暗,斜阳的光为他颀长身躯镶一道金色边框,低垂的面孔却掩藏在晚霞阴影中,掩盖住叱咤风云名声响亮的大D哥,于这短短一瞬间的彷徨无措。

谁能不惜命?又不是刀枪不入金刚神佛,手持连环虎牙刀,一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是人,敬天地鬼神,总有害怕颤栗的一刻。

温玉侧过脸,手中的苹果削到半路,红白镶嵌,她回望他的影,些许恍惚,“陆生,你信命吗?”

陆显却在默念,“出来混,总有一日要还。”

温玉略略低头,浅浅微笑,轻声说:“虽然你这个人又自大又粗鲁,对我,好事坏事都做过,但我从未咒你死。阿婆说,人生路,一步佳一步艰,好好丑丑,活下去才有希望。陆生,你并不是这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

一阵低低的笑,他又回复放荡不羁模样,走近来,鞋也不脱就上床,震得小小病床吱吱呀呀要散架。一双长腿高架栏杆,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她身旁,霸道地占去大半张床。

他面朝上,望着沾灰的天花板。

“嘁——神经病!我还要做全港首富,住半山别墅,睡遍电影明星,啊——还有不屈不挠牙尖嘴利温小姐,我们还没来得及上床谈心,我怎么有胆去死?”

他转过身,揽住她细软腰肢,就此将她储藏在怀中,细细体会。不多久入睡,难得片刻安宁。

温玉趁这斜阳余辉,凝望眼前由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脸孔,忍不住伸手抚平他梦中深锁的眉心,凄惘的景色里,油然生出一股相依为命的错觉。

或许陆显这样的男人,任谁遇到,都是生命中一场翻天覆地灾难,不经意间的温柔,足够颠覆你的安稳人生。

然而夕阳总被黑暗吞没,夜幕不早不晚,合上双眼时抵达。

陆显深夜离开,再没有出现过。

温玉整理行装,若无其事地回到温家。

每一个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或惊诧或恐惧,但都比不过尤美贤特殊,三太对温玉的嫉妒与厌恶终于达到顶峰。她目睹一个比自己从前更精致更精明的女儿,看她高昂头颅,无时无刻不在嘲笑讥讽着自己的过去与将来,愚蠢与狼狈。

尤美贤一腔怨愤,该去恨谁?恨她自己?神经病,她已经惨成这样,还要折磨自己?想来想去只好恨温玉,谁叫她总是比人命好,骄傲自负,冷血无情。总而言之,从发梢到脚底,温玉没有哪一点不可恨。

温玉是尤美贤一生最大的失败。

尤美贤倚住门,想骂人又后怕,瘟神背后还有瘟神,她惹不起,只剩眼神怨愤,干巴巴道一声,“温小姐贵人事忙,还有空回来?”

温玉回敬,“我再忙也要回来看住三太,免得你突然间消失,要报警都没人肯去楼下拨一通电话。”

尤美贤装腔作势警告威胁,“你最好闭紧嘴!不然大不了抱在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