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正在厅中跳着,可大哥忽然踉跄冲到台下,伏地叩首。

皇上一叹,挥手让舞姬们退下,乐声忽停,大殿上此刻静如无人。

“请皇上成全,下旨让耶律衣娃为臣萧目朗的夫人。”他的头始终未曾抬起来,声音却是嘶哑哽咽的。

“卿先平身,耶律衣娃已故,你不要太过伤心。”皇上开口。

什么?我的喉咙似被什么梗住,什么叫已故!我听不懂这个词,我听不懂!

“不,她是为救臣而死,臣愿娶她的灵位为妻,臣……”萧目朗已泣不成声。

死?我听到了什么?这一刻似再也听不清任何声音,耳边只回荡着一个字:死……死……

“不可能!”我猛的站起,失态的碰翻了面前的桌子,杯盘碎裂在地,食物渐得到处都是,我却完全顾不得,大声向着大殿中央吼道,“大哥你不要乱说,衣娃不会死的,她不会,她不会!”

我不敢相信他们说的话,我听不进去他们说的话,疯了一般吼道:“衣娃她不会死,她只是去追求她的爱情,她说过会成功!她不会死的!不会啊——”

耶律休哥痛苦的侧过了脸去,耶律斜轸一杯一杯喝着庆功酒。

我不知道如何回家的,不知道如何躺在床上的,不知道——

恍惚间还可以看见那阳光般的少女,那爽朗的笑声,那潇洒的身影,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不在呢?我记得她信心满满的去追求她的爱情,我记得她抱着我说她必定成功,我记得啊!我还记得!

这一次,我似乎连怎么悲伤都不会了。

天刚蒙蒙亮,我一个人出现在了南院夷离堇府,此处是耶律绾思,耶律休哥和耶律衣娃的父亲的府邸,衣娃尚未出嫁,以前和耶律休哥一直住在南院夷离堇府,后来耶律休哥征战归来,被升为惕隐,有了自己的惕隐府邸。

今日是耶律衣娃的出殡日,她本是多依郡主,现已被皇上追封为多依公主,可这又有何用?一切富贵如浮云,人不在了,一切皆空。

府中到处皆是白色,人人披麻戴孝,感伤公主年纪轻轻便离世而去。

我站在厅外,远远的便看到了他笔直的背影,虽然只有几步之遥,我却觉得我们越来越远。

我一步步走向灵柩,站在了他的身边。我感受到了耶律休哥的目光,而我疲惫得不原去回望,哪怕只是一眼。

寒风吹在身上,似带来衣娃往日的欢笑,可如今却只剩下冷冷的棺木。

大哥不知何时也来了,无声无息的站在我身边,我们四人重又聚在了一起,只是衣娃,永远的……不在了。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不知何时,耶律斜轸也默默无语的站在了大哥的身边。

我跟着送殡的队伍直至衣娃的棺木下葬。

衣娃的去世影响了所有的人,大哥悲伤自责,整日买醉,耶律休哥更加冷情难以接近,耶律斜轸亦自责难过。而我连与他们见面的心情都没有了,每日里时而翻出耶律衣娃的东西回忆着我们的往昔,就那样在院子里傻傻的笑,一段时间,阿月、乌里珍轮流陪在我身边,怕我出事。

我们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修复受伤的心,不敢见面,怕一见面便想起了衣娃。

春去,夏来。

死者已矣,悲伤徒劳。人的恢复力是顽强的,时间就是最好的伤药。

我们都变了,在一番命运的捉弄中改变。我是,耶律休哥是,耶律斜轸是,哥哥萧目朗亦是。

大哥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久久不能平复。他多次请求皇上下旨把衣娃嫁给他,可是皇上都未准。此事亦让爹爹愤怒,大骂大哥,萧家不可以娶个死人入门让人笑话。

期间,韩得让大婚,我曾去参加了他的喜宴,为他贺喜,看到新娘子竟是当日茶馆讽刺我的美丽女子。没想到她当日无心之话竟全都成了真,耶律休哥离开了我,选择了公主,算是另攀高枝,而她却嫁给了韩得让,而韩得让当初的话我依稀还记得。

今日我忽地接到了皇上的宣召,林加赶着马车送我入了宫中。

我跨入大殿时,抬头间便看清了皇上、皇后高高坐在上首,我立刻垂下头去,跪地觐见

皇上看见我,便笑道:“丞相,萧花儿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

爹爹立刻在旁应道:“皇上见笑了,这女儿调皮的紧,很是难管。”

“你这女儿可是百年难得的奇才,十四岁便立下赫赫战功,成为我大辽唯一的有功女子。作为父亲也必是骄傲无比吧。”皇上道。

“皇上不知,最近她经常在外面瞎玩,多接触市井之人,一点都不像个女孩。”虽然如是说,可爹爹笑得很是骄傲。

在场其他大臣听到皇上夸奖我,亦对我另眼相看。

“萧花儿,你多大了?”皇上对下首跪着的我问。

“回皇上话,花儿已年满十六。”我恭敬答道。

“嗯,朕还记得曾答应你自己选择夫婿之事,你色艺双全,谁能娶了你去必是一大福份!”

“谢皇上吉言。”我再次叩头。

皇上允我平身,并赐坐于我,我坐在了最后面,暗自奇怪,今日这么多人在场,把我叫来有何事?我看到耶律休哥,坐在下首第一位,身旁坐着的正是那位西夏公主李鸿遥。

自衣娃去世后,我们很久未曾见面了。

“今辽国和西夏缔结联盟互不侵犯,更有西夏公主愿下嫁北院大王之子耶律休哥,互通姻亲,朕甚为高兴,特邀诸位卿家一同进宫庆祝。”皇上说完,举起酒杯与众大臣同饮。

我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之人,抬眼远远注视着平静无波的耶律休哥,和娇羞微笑的西夏公主,郎才女貌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亦举杯同饮,喝下的美酒不知为何却是苦的。我仔细的看了看酒,暗道,这是什么酒,这么难喝。

大臣们一一向耶律休哥敬酒道贺,恭喜他娶得西夏公主。

第一个便是耶律斜轸,道:“恭贺逊宁娶得西夏第一美人,我先干为敬。”

耶律休哥举杯与他一同饮尽,未回片语。

一个接着一个大臣的恭贺,他一杯一杯的喝下,毫不拒绝。

我淡淡的看着,渐渐心如止水。

仍记得,就在这里,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地要求娶我的那一刻,而今,同样的地方,他却要另娶她人。那样理所当然,受所有人的祝福。

我笑,心里空荡荡的,我知道为何我会被请来了。也了解皇上开头的那几句话的含义,该放手就放手吧。其实,我自那日之后就从未想过纠缠与他,今日让我来看这一幕又是何必。

我拿起了酒壶缓缓的斟满了酒杯,端起了酒杯,从人群的最后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美酒映入我的面容,还记得儿时的我习惯牵着他的衣襟,他去哪里,就跟着去哪里,还记得那个温柔无比的少年曾轻拥我在滂跃山顶,与我约定要等他回来,还记得那个俊美的少年与我拥吻,曾经以为那会是一辈子,一辈子……

我来到他的面前,众人已为我让开了路,我笑着举起酒杯,望入他的双眸。我想一直保持微笑,可一阵无力的酸楚却不受控制的蔓延至了我的全身。见他手中拿着空掉的酒杯,我洒然一笑,拿起桌上的酒壶,为他斟满。而后,说道:“耶律将军,祝贺你,祝你永远幸福。”言罢,我当先饮尽杯中酒,入口的酒却毫无味道,我笑,一直笑,原来酒并不是苦的,而是毫无味道的。当着他的面,我把空酒杯倒置了过来,杯中酒一滴未剩,我依旧笑望住他,他亦回望着我,目光深沉,似在挣扎,似在犹豫,似在痛苦,而我看着他的挣扎和痛苦竟莫名的心里泛起了一丝痛快,他始终望着我,没有喝下杯中的酒,四周一片寂静,李鸿遥在旁幽幽的望着他,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

就在这尴尬时期,韩得让来到近前,举杯而敬,道:“恭喜逊宁抱得美人归,得让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而耶律休哥依旧看着我,不曾动,也不曾看向韩得让,更不曾回应他的恭贺,一时间大殿上又再次静了下来,静得我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得清楚。这时,我笑了笑,又道:“耶律将军,可不能这么早就醉了,你还有很多贺酒没喝呢。”

此时,上座的皇后也笑道:“皇上,你看耶律将军是想装醉躲过大家的敬酒呢?”

闻言,皇上笑道:“大家举杯一同敬耶律休哥,不能让他这么轻易的逃了。”

众人随即纷纷附和,一拥而上。

我借机退了出来,对身旁冲着我微笑的韩得让笑了笑,默默退到了后方,转身而去。

迎着风,我离开了大殿,离开了他,顾不得皇上、皇后在座,再也不顾得其它,够了,已经够了!

爹爹回来后到我屋中探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萧家有你和燕燕二女,足矣。”

我看到父亲欣慰和骄傲的目光,心中的酸楚和难过,此刻还在胸口翻江倒海,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黑夜又再次来临。我睡不着,起床坐在桌子旁,屋中的烛火被风吹灭。月光透过窗棱冷清的投影于地,照在我的鞋面上,那是一双精致的粉色绣鞋,是娘亲还在世时给我做的,我竟然一直穿着不愿换另外一双,我伸手抚摸着鞋面,月光下,我的手指被青色的月光照得苍白无力,竟不像是自己的,我惊得收会,双手紧紧相握。

夜里太静了,静得我发慌,我借着月光摸到了桌上的烈酒,那是我命乌里珍放在那里的,似乎我早已知道自己今夜无法入睡。

黑暗之中,我独自饮着,入口的辛辣到了心里却依旧冰凉。我越喝越多,可喝得多了,酒连入口都不热了,我已麻木。

我好希望有人陪在我身边,让我依靠,让我哭泣。可我曾经爱过的人,能让我依靠的人如今都不在了。

我能找谁呢?我不知道……

连握着酒杯的手都不稳了,可我的意识依旧清醒,我倒卧在桌上,想闭上眼睛休息,可记忆依旧十分清晰,那是痛苦的,痛苦得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

恍然间,被体温已熨烫得温了的金片滑出衣领,我恍惚的看着它,用手心紧紧握着,想到了他。此时,若有他在,便能陪我一同喝酒了。再冷的酒都会变得温暖如春吧。

可我还是把金片收入了怀中,仰头又饮入了一杯酒。

酒入愁肠愁更长……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我痛苦的摇头,再摇头。

仿佛一夜之间,我所有最爱的人都离我而去了,我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12章

“花儿。”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何时来的?怎么进来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想起他的时候,他来了。

“你来了,陪我一起喝酒如何?”我模糊的说着,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更看不清黑暗中他的表情,我应该醉了可不知为何思绪却如此清醒着。

他走到我的身旁坐了下来,伸手拥住我的肩膀,让我依靠在他的肩头。平静的道:“借给你靠,想哭就哭吧。”

他如此平静的要求我哭,我反而想笑,我轻轻笑道:“我为什么要哭?我做错了什么吗?或许一切都是我的错,或许根本我就没错,那又如何?还记得吗?你曾说过人要面对的是明天而不是昨日。”

他点头,温热的身温似缓缓传递给我力量。这一刻靠在他的肩头,我的心终于有了温度。

“我要走了,此次来是要与你辞行。”他忽然说。

“去很远吗?”我轻声问。

“你可愿和我一同前往?”他问。

“去哪里?”

“中原。”

“你为何要带着我?我会给你填很多麻烦。”宋朝与辽国敌对,我作为大辽皇亲此去宋朝必是危机四伏,即便身份可以隐藏,但我的容貌和口音也势必带来许多麻烦。

“你相信我吗?”他在我头顶,沉沉的问。

我沉默良久,方才回他道:“我必须写封书信,否则很多人会因为我而遭殃的。”

他点头。

我未向任何人辞行,只留下了一封书信给父亲,便和他一同离去,信中只字未提我的去向。

当晚,勉强写完了信,我又把剩下的酒全都喝光了,我最近一直像个醉鬼,时不时的喝得烂醉如泥,早已没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可我不在乎。

最终,因我醉得不成样子,饶只得背着我出了丞相府,靠在他宽厚的背上,我觉得极为舒服,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当夜在客栈落的脚,他伴着我睡下,恍惚间还喂了我解酒汤,我本一直犹豫,此番是否跟着他一同去宋国,可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可以相信他。

次日一早,他换了套粗布衣衫,像个农家青年,我亦穿上他拿来的布衣,把脸抹黑,打扮成一个村姑模样。

互相看了对方模样,大笑,我二人像是去私奔的。

一切准备完毕,我俩牵着马儿一同出了城。

由于我的磨蹭,此时已日上三杆。不过他也没和我计较,我发现他异常的能够包容我,无论我做错什么,他都只是等着给我收拾麻烦的一副样子,从无责备,这让我更觉贴心。

走在熟悉的大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可一想到就这样离开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我想起阿月她们,不知道我这样不辞而别,会不会连累她们,虽然我已留了书信给爹爹。

知道我偷偷离开她必定非常着急吧,我心不在焉的走着,突然被饶拉到了一旁。

我蓦地抬头,只见一批马队横冲过街道,街上的百姓,纷纷四散躲避,而为首带队那人正是耶律休哥,马速尤其迅速,也不顾街上这么多人,像是有什么急事发生了,百姓们慌乱的四散躲避,一时间大街上怨声四起,可一看到是他们心目中崇敬的英雄带着队伍过去,就变成了猜测:以为是有什么急事。不禁纷纷担忧起来。

他骑马经我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又见他的背影,我心黯然。

我与饶复又上路。

“花儿,你是否下定决心与我南下?”饶问道。

我沉默地点头。

“如果耶律休哥来追你回去呢?”饶又问。

“你认为他刚刚的慌忙是去追我?”我冷笑:“他为什么去追我?追我又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有你。”他低声说出令我心痛的话。

我苦笑,嘲讽他道:“饶,你似乎什么都知道,连耶律休哥的心事你也知道。”

“这不像你。”他淡淡说着。

“我又该如何?”我冷冷问道。

他默不作声,而我心中也不好过,许久淡淡说道:“饶,我和你离开,你知道,理由之一就是因为他,不想看到他成亲的样子,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我只想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忘记他的一切。”

“我知道。”他沉声道。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守卫正在盘查出城的老百姓。

我听到守卫正大声盘问着一个少年:“多大年纪,家住哪里,出城干什么去?”

何时出城要这么严了?我翘首而望。恰看到耶律休哥骑在马上,紧皱着眉头望着过关的人群。

他在这里!

这一刻,我忍不住的开始颤抖,失神的看着远远马上的他,心若擂鼓!

饶轻轻在我后面说道:“花儿,我不想你走了后悔,只要你想走,我随时都会带你离开这里。”

他的话给了我莫名的力量,我点头。

我低下头,一点点跟着队伍向前移动。

心中的紧张慢慢的消失了,或许他并不是来找我的,或许只是我在自作多情……

轮到我了,守卫大声说道:“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看向守卫,也看到了马上的耶律休哥。

他亦看到了我,眼中光芒一闪而过,马儿似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思,狂燥的踏了几步。

守卫问道:“叫什么名字?”

我看到他翻身下马,向我走来。

我茫然若失,淡淡回答:“萧花儿。”

守卫立刻面露喜色,忙问道:“可是丞相之女?”

我看到他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沉默,没有回答守卫的问话,心却在紧缩。

守卫立刻回头,向耶律休哥禀道:“将军,找到丞相之女了!”

他点点头。

他真的是来追我的,我控制不住,眼泪涌了上来!。

他走到我面前,牵起了我的手,带着我离开了人群。

我耳边隐隐听到饶低沉的声音:“我在城中酒楼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