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冯先生告诉我的。”罗嘉宁有些尴尬,脸色窘迫。

莫俊生垂眸,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出了面包房。

外面的天气阴冷,街上的行人都竖着领子,匆匆而走,树枝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寒气,十一月的天陡然间冷了很多。

莫俊生开着车,瞟到身边的那本音乐杂志,依旧是那本有紫时童年照片的杂志。

想起紫时对自己坦白爱的是一个男人,莫俊生陷入沉思,不知为何,那刻他本能地羡慕那个被紫时爱过的男人,或许是歆羡那份真挚倔强的爱。

爱就是爱,无关任何,这不是口号,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

这更是在莫俊生以往的人生里没有的。

而紫时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告诉莫俊生,他可以承担,奉予那样一份爱。

莫俊生闭上眼,冬日的寒气在他眼皮上打转,沉重得让他疲惫。

晚上,冯裕庭看着报纸,肖灵将切好的水果端送上来。

“叫小君一起下来吃。”冯裕庭说。

肖灵心一痛,每次听冯裕庭叫“小君”两字时,就有心如刀割的感觉。

“我不去!”肖灵气鼓鼓地跑开。

紫时下来时,听见厨房里有微微抽泣的声音,一看,原来是肖灵在削苹果,肩膀微微耸动。

“怎么了?”紫时问。

肖灵转过头,隐忍着眼泪。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

紫时表情淡漠。

“对,我就是要捉弄你,我讨厌你,因为冯大哥喜欢你,他从来没有这样喜欢一个人。”肖灵红着眼睛,说得也直白。

紫时笑笑:“所以你嫉妒我?”

“是!”肖灵瞪着紫时,嘴唇颤动。

紫时转身,去拿桌子上的凉水。

“你,你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会弹琴罢了,我可以比你弹的更好!”肖灵不甘,上前去抓紫时。

“别抓着我。”紫时转身,不巧碰上了肖灵手上的刀子。

一刹那,手指上一个大口子,渗出血来。

肖灵有些惊慌失措,“啊”的叫出来。

“没事,不过流了点血。”紫时说完舔舔自己的手指。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冯裕庭进来。立刻眼尖地看到紫时手指的血。

肖灵一脸做错事的慌张。

“小灵,你越来越过分了。”冯裕庭阴沉着脸,眸子如冰。

肖灵的心一下子碎了一块,随即宣泄地嚷出来:“我讨厌他!我就是故意的!讨厌他!讨厌他!他是个什么东西!”

下一秒,一个耳光甩了过来,肖灵的脸上顿时显出五个指印。

“不要再说这种话。”冯裕庭平静地开口,“还有,我不准任何人伤害他,无论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肖灵像是神魂被夺,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chapter26

深夜,紫时辗转难眠,披衣起身下了楼,却听到客厅里小声的哭泣。

一个瘦弱的身影坐在门口的盆栽旁抱膝而哭,走近一看,正是肖灵。

紫时俯下身。

“这么晚还不去睡吗?”

除了哭泣没有得到其他回应。

紫时只觉得眼前这个男孩可怜,想来他也是真心依恋着冯裕庭的。

“我知道。”

肖灵抬起头,满面泪水,红着鼻子,倔强地问:

“你…知道什么?”

紫时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轻轻拉了下,也坐下,靠近肖灵。

“你每天早晨都给他泡蜂蜜茶,整理他的书桌,将他的衣服熨平,这些我都知道。”

肖灵含着泪,撇过头去。

“我就是喜欢他,他对我很好,供我读书,还照顾我家人…从没人对我那么好。”

紫时静静地听。

“但是他喜欢的是你,你满意了吧。”肖灵边说边抽泣。

紫时抬抬眼皮,看窗外幽森森的一片。

“我以前也像你这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的我…”

紫时说了一半,低下头去苦笑,只是摇头。

肖灵睁大了眼睛。

“你想听吗?”

肖灵赌气地撇过头去,哼哼鼻子。

“其实都是些陈年旧事,一直放在心里,偶尔会浮上来,我还没有和谁讲过。”

肖灵僵着脖子,心里虽是好奇却抚不下面子转头聆听。

“那时候,我还是刚考上大学,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有迷惘,有期待,总觉得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紫时顿了顿,往事突然像被一面明亮无暇的镜子照映出来,逐渐清晰。

那年的八月,炎炎夏日,流金铄石。

S城,紫时来到这幢西式洋房面前,这一带郁郁葱葱,四处缀着疏密有致的蔓藤,玫瑰,香气馥郁,让人有丝神清气爽。

紫时敲了门,好久出来一个佣人,确认身份后,领路进去。

有些奢华的房子,紫时静静地看,尤其是那架缎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静静地搁置在客厅一角,窗外的阳光洒进来,落在钢琴上,像缀上一颗颗金子。

这样一架价值连城的钢琴,也许是自己一辈子无法及的,紫时心想。

佣人上了茶,紫时默默地看骨瓷杯上的雕花,纤繁精致,琥珀色的液体,透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客厅一角放着一个白瓷小炉子,悠悠地散发着薰衣草,佛手柑的香气,供人消暑解疲。

紫时喝了冰茶,微笑地说谢谢,然后等候这家主人。

好一会,一个瘦弱的女人从二楼下来。

女人很瘦,皮肤很白,纤弱得像根竹子,慢慢地下来,身后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

“你就是介绍来的钢琴教师?”女人微笑问。

“是的,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紫时笑笑,向躲在母亲后面的那个小女孩招手示意。

小女孩眨眨明亮的眼睛。

“这就是小歌,今年七岁,刚刚接触钢琴。”女人将身后的女孩推上前,“小歌,这是老师。”

“老师好。”小歌呆呆地叫道。

紫时俯下身,微笑:“小歌好可爱。”

女人笑笑:“小歌玩性重,耐心少,我们也不指望她成什么大器,学琴只是兴趣而已。”

紫时笑着点头,女人淡淡地说,淡淡地笑,一切都是淡淡的。

“每周单数日可以吗?”

“可以。”紫时说。

小歌有些怯生生的,紫时弯腰逗了她很久才与她熟稔了些。

第一天学的是很简单的指发,紫时发现小歌真的是玩性重,耐心少,小屁股在凳子上挪来挪去,坐不了一个小时便嚷着吃东西,于是学学停停,耗了一下午时间,才勉强教了一套很基础的入门指发。

转眼到了傍晚,暮色四合,女主人自然是留紫时吃饭,紫时婉拒失败后,只能是却之不恭。

“没什么准备,请将就些。”女人坐下,吩咐上菜。

菜色很精致,一道芦笋凤尾虾烧得清甜鲜嫩,足见冯家佣人的功底。

吃晚饭后,又上了水果拼盘,紫时又是有礼貌地谢谢。

门铃声响,进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孩,正是冯家的少爷冯燕恒。

冯燕恒一眼就看见了紫时便笑着问:“怎么?有客人吗?”

“是教小歌弹琴的老师。”女人边说边吩咐佣人去加碗筷。

“呵呵,小鬼头。”冯燕恒伸手摸摸小歌的头,“又是一时新鲜吧,看你能坚持多久。”

紫时看着这个英俊的少爷,他的皮肤白皙,鼻子很挺,侧面有些希腊雕塑的感觉。

“你要倒霉了,这小鬼头很皮的。”冯燕恒突然转头看紫时,笑得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

“没事。”紫时礼貌地回应。

冯燕恒笑着坐下,扒着饭,打量着紫时。

“你多大了?在读书?”

紫时点点头:“在读大学。”

“我再一年也要读大学了。”

“是吗?你看起来倒像是个大学生。”紫时笑笑,在他印象里高中生总是阴郁着脸,死气沉沉的。

“我显老吗?”

“不是。”紫时摇头。

浅浅聊了几句,紫时告辞,冯燕恒一直送他出门。

“你等等,派车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走,刚才吃得有些多,走走助消化。”紫时笑着婉拒。

“那你走得慢些。”冯燕恒也笑笑。

紫时坐上公车已经很迟了,闷热的夏季,公车上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汗味,人皮挤人肉,想起刚才清亮馨香的别墅,高贵奢华的斯坦威,紫时感觉有些恍惚。

这就是生活的落差。

回到筒子楼,母亲依旧没回来,桌子上罩着的菜还是昨日的,天气热,菜已经发霉。

紫时动手洗起衣服,他要洗的东西很多,包括母亲的内衣裤。

到了十一点,母亲才回来,脸上是浓妆艳抹,身上是那件吊带黑裙,连打哈欠,掩不住的疲倦浮现于面。

“吃过了吗?”母亲随意地问。

紫时点点头:“今天我去冯家了。”

“哦。”母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倒忘了,今天是你去教琴的日子。”

“冯家很漂亮,很大很豪华。”紫时笑笑。

“有钱人都那样。”母亲淡淡地说,摘下耳环,搓揉耳朵,又连打哈欠。

紫时不语。

“好累,我先睡了。”

母亲这才脱下高跟鞋,蜷缩着身子倒在床上,像一只干瘪的虾。

紫时知道母亲又是从舞厅回来,平乏的日子,枯燥的情感,母亲只能是从那仅有的娱乐中寻求激情。

母亲曾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家境殷实,后来遇到了看似木讷憨厚的父亲,义无反顾地投入爱情中,几乎与娘家决裂,可悲的是婚后这对摒弃门第之见的夫妇生活得并不幸福,逐渐有了埋怨,甚至是怨恨。

这一切都是生活逼迫的,自卑又自傲的父亲将一切不满宣泄在母亲身上,彼此诅咒,厮打是常有的事。

紫时叹了叹气,又看一眼床上的母亲,已经打起轻鼾,近看母亲的脸,虽化着极浓的妆,但依旧掩饰不了憔悴不堪的面容。

有一次,紫时看见卸妆后的母亲,满面蜡黄,硕大的黑眼圈,红肿的眼睛,几乎是瞬间陌生得可怕,与挂在墙上那张豆蔻年华时的素雅照截然不同。

可怕的时光像把刀子一点点凌迟着母亲的身心。

隔天早晨,紫时出门前给母亲留了稀饭和油条,看看床上的母亲,不到日上三杆是不会醒的。

紫时白天在快餐店打工,趁着假日他必须同时兼几份职,因为生活开销,因为昂贵的学费。

第二次到冯家去的时候,女主人不在,梳着羊角辫的小歌坐在庞大的钢琴前一指一指地弹着,前额上有些汗珠。

“别急。”紫时握住小歌的手,“应该这样,然后这样。”

小歌撅起嘴巴摇头。

“先休息下吧。”紫时说。

小歌立刻跳下凳子,溜到沙发上。

紫时苦笑,随手弹起曲子来,斯坦威的钢琴名不虚传,中音宽厚,高颖明亮,不愧是钢琴帝王,黑白琴键透着华贵。

弹的是《水妖》

紫时闭上眼睛,他知道如果不是做家教自己是一辈子不可能触及这样的琴键。

“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