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时躲避开冯裕庭的眼神。

“没事,很少有人是真正自信的,我也不例外。”冯裕庭倒是坦白直言。

紫时双臂圈住两膝,撇开头看另一个方向。

“而且我们都是倔强的人,有些方面很不合群,会惹人厌”冯裕庭笑笑,“这点,你真的很像我。”

“哪里像,一点都不像。”紫时微微撅起嘴,难得急着辨清。

冯裕庭笑起来。

紫时的头低下去,索性不去理他。

“但你比我善良很多,善良其实是最难的,其实是一种心态,对生活对世界的心态”冯裕庭继续说,“所以你看到的世界比我要美好的多,我很羡慕。”

“你是坏人吗?”紫时也微微笑笑,打趣道。

冯裕庭不语,脑子里闪过一个四五岁小女孩的身影,那年自己用手段并吞别人的公司,害得他家几乎分崩离析,那家的小女孩用手指指着自己,两泪汪汪地说:“你是坏人。”

“我这个坏人不会伤害你。”

紫时看着冯裕庭神情严肃,这一句话像是个郑重的承诺,心里不由地感动,挪动身子,贴近冯裕庭,轻轻将头搁在他肩膀上。

冯裕庭搂他入怀。

“我从来不和别人说自己的往事,你是第一个。”

“谢谢你愿意和我说。”紫时闭着眼睛,“现在让我靠会,我好困。”

冯裕庭大掌抚上紫时的脸。

“睡吧,等会我抱你上去。”

紫时点点头。

晚上,紫时做了个梦,梦境中的自己站在一片蔚蓝的海前,旁边有只大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温暖厚实的手掌,将热量传递过来。

醒来的时候,紫时睁开眼,冯裕庭已经离开了,左边一片还是留有余温。

佣人已经准备好丰盛的早餐送上来,一份西式土司边夹着一张小纸条。

“一天快乐。”

简单的四个字,紫时只觉得温暖,现在每天早晨睁眼都可以感受到冬日暖洋洋的阳光,和煦醺然。

以前每天睁开眼,就会有莫名的惶恐,要为一天的生计奔波,要为没有保障的明天发愁,于是每天醒来都是灰暗的。

而现在阳光和金子一样洒在紫时身上,紫时趿上拖鞋,可以悠悠地吃着早餐,可以信手弹弹琴,可以认真洗个脸。

紫时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安稳,没有了颠沛流离感,没有了惶然飘零感,现在是真正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味道。

整个冬日过去,冯裕庭替紫时转学到音乐学院,并为他配置购买了最好的音乐器材和大量的音乐书籍。

“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入围过全国钢琴赛。”紫时对冯裕庭说。

“是吗?这么厉害?”

紫时笑笑,又点点头。

“后来呢?拿了第几名?”

紫时还是笑,摇摇头:“后来没去参加。”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看见那些粉雕玉啄的男孩穿着订做的小西服,打着黑色领结,头都抬得高高的,突然觉得钢琴是属于有钱孩子的玩具,我是不适合的。”

冯裕庭捏捏紫时的脸颊:“怎么那么可怜?”

“后来我就决定为自己弹,不为其他的任何弹。”

“现在,你可以重拾梦想。”

梦想?紫时顿时恍惚了下,这像金子般珍贵的东西,现在像是一点点重新掉入自己口袋中,而这一切都是冯裕庭带来的。

包括那架价值不菲的斯坦威。

chapter35

冬日下了几场雪,紫时穿着厚毛衣,看着窗外莹润的一片白色,冯裕庭出差去了,已经是大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临走前嘱咐紫时好好照顾自己。

紫时捧着硬皮装的书,却看也看不进去。

不能否认,他在想念冯裕庭,原来想念一个人是这个样子的,像一只小虫子微微啮着自己的心。

在学校,依旧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并不是清傲,也不同于自闭,紫时是不太擅长与人交往,对他来说,熟稔一个人是需要很长时间,但冯裕庭却是个例外。

也许这就是一个缘字。

走出学校大门,脚踩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紫时微微蜷缩了身子,在手套里的手指冰冷得僵直。

远处有辆熟悉的黑色车子,紫时一愣,随即不由地心生喜悦,当下小跑上去。

车门一开,那一瞬间,紫时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但迟了一步,突然出现的两三个人几乎将他抬空般推入车内。

黑色的门一关,车子启动,慢慢加速,最终飞驰而去。

几个厚重的雪团霎那间被车轮碾得支离破碎,纷纷扬扬地散乱。

车子里两个男人坐在紫时左右两侧,一手按住紫时的肩膀,另一手按住他的大腿,力道不怎么大,却绝对让人无法动弹。

“你们想做什么?”紫时强压心中的不安,冷静地问。

没有声音回答他,左右两个穿紧身黑衣的男戴着墨镜,纹丝不动,前面的司机沉稳地开着车,却直闯了两个红灯。

“你们弄错人了。”紫时说,背脊上已经是冷汗密布。

“没有。”一直沉默的司机突然说话。

紫时猛地抬头,从车镜里看那个寡言的司机,一脸的冷削,两眸子是灰色的。

车子一直开到江边,然后停靠下来。

冬日的江边人不多,有些寂寥之感,偶尔一两个孩子手拿棉花糖,边笑边舔,小脸被冷风刮得红通通的。

空旷的江边大道一直蔓延下去,像是永无尽头,紫时的心慢慢地空了,一种越过恐惧的情绪盘踞着自己,那是一片白色的茫然。

天地从无像现在这样大,大到找不到一个熟识的人,一个熟识的片段,以往的一切像是被割断一样。

外面全是积雪,眼前全是白。

很久后,司机和一个男人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然后利索地下了车。

车内只剩下紫时和另一个男人,那男人的一手依旧按在紫时的肩上,像胶合住一样。

“我可以给你钱。”紫时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

没有声音,男人依旧是纹丝不动。

紫时垂眸,只是看着脚上的那双棉鞋,这还是冯裕庭亲自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笑盈盈地说:“这种鞋子很御寒。”

此刻,想起冯裕庭,紫时的心才有点感觉,像茫茫白雪中的一点殷红,居然有些刺痛。

司机和男人回来,买来了三份盒饭,递给紫时一盒。

男人按在紫时肩膀上的手终于慢慢挪开。

“吃。”

司机转过头来,命令的口吻。

紫时伸出僵硬的手,打开盒饭,里面的饭菜已经凉了很多,轻轻挑拣了几块肉片,慢慢放进嘴里咀嚼。

总是要活下去的,紫时心里暗想,无论怎么样。

吃完饭,将盒饭的盖子扣住。

“我吃好了。”

司机又转头看看紫时,一脸玩味的笑容,随即扔过去一瓶水。

紫时拧开瓶盖,慢慢地喝。

“你是姓冯的相好?”司机慢慢地摩挲着下巴,笑问。

紫时不语。

司机笑笑,笑声有些奇怪。

这样过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紫时一直处于这个狭小密闭的空间,偶尔看看窗外,也是一片苍茫。

这样的等待是无望的。

紫时感觉脑子里的神经一根根紧绷着,耳朵嗡嗡的,到处是杂音,却又到处没有声音。

终于一阵铃声划破这片苍茫。

司机接了个电话,面色一变,一掌重重地敲击在方向盘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然后摔门而出。

又过了好久,那司机才又钻进车子,重重地将手机摔在玻璃窗上,然后转头用眼神示意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立刻收到命令般,松开了一直钳制着紫时的手,打开车门。

紫时几乎是被推出车子,身体僵直,动也动不了,一个倾身便倒在雪地上。

车子飞速离去。

紫时费了很大力气才从雪地里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还是没什么力气,索性俯下身坐在地上。

周围是乌黑一片,错觉一般地,紫时看见江面上海盘旋着一只飞鸟。

已是寒冬,这只飞鸟却被遗落在凛冽的江面上,扑棱着翅膀,越飞越低。

紫时抱着膝,将头埋在膝盖里。

终于远处跑来一个人,渐渐地近了。

“小君。”

紫时抬头,看了好久,只感眼睛痛得发涩。

冯裕庭立刻俯身,脱下身上的厚大衣,将紫时裹起来。

“你来了,我以为见不到你了。”紫时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嘴唇干裂地出了血丝。

“对不起。”冯裕庭声音很低,两眼凝视着紫时,眼神里有痛楚,有疼惜,有自责。

紫时伸出两臂紧紧圈住冯裕庭的脖子,想说什么却发现说不出口。

“没事了,我们回家。”冯裕庭抱起紫时,“等会就会暖了。”

紫时闭上眼,已是泪流满面,整个身体依偎在冯裕庭暖热的身子里,说不出一句话。

但心里知道,这一刻有了一种近二十年从未体会到的归宿感,在他的怀里。

回到家,冯裕庭立刻把紫时放在床上,轻轻地将紫时的衣服褪去,吩咐佣人将热水端上来,用热毛巾为他擦身。

煮热姜汤,喂他吃小点心,慢慢地,紫时才有了些精神。

“怎么样了?”冯裕庭一掌摸着紫时的脸,轻柔地问道。

紫时笑笑,嗫嚅道:“太好了,终于回家了。”

冯裕庭一愣,随即重重地将紫时抱在怀里。

这一夜,紫时摸着冯裕庭的鬓发,主动亲吻他,主动索取更多的温暖,尽力地相融在一起。

抵死缠绵,听到冯裕庭粗重的喘息声时,紫时落下泪来。

后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冯裕庭依旧是一周只来四次,有时候来去匆匆,和以前并无异同。

但紫时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一样了,有些情感在微妙地变化,他越来越依赖冯裕庭,对他的敬畏一点点消失,脑子里永远是那天那刻冯裕庭从远处跑来,将自己抱回家的情景。

他是自己的家人,就算不是,至少他能给自己家人的感觉,紫时暗想,两手在黑白琴键上弹奏。

他给自己太多东西,吃的,穿的,还有…爱。

这样也许就是爱吧,紫时想,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这样一种温暖和煦的情感,第一次有被人保护的充实感,这样的情感是不是就是爱情?

紫时疑惑了,对冯裕庭的情感不同于生命中任何一个人,父母,朋友,燕恒…

也许这样就是爱情。

是吧?对吧?是吧。对吧。

冯裕庭又一次出差回来,有些惊喜的是紫时的变化。

“你回来了?”紫时笑着,踮起脚轻轻亲吻冯裕庭的脸颊。

“很想我吗?”冯裕庭摸摸紫时的脸颊。

“是吧。”紫时笑笑,“今天是我下厨,做了些简单的菜。”

“哦?那我要好好尝尝。”

“先喝杯热茶,今天很冷。”紫时端上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又用干毛巾轻轻掸去冯裕庭西服上的雪秄。

几个简单的小菜,冯裕庭吃的很好。

紫时夹了大虾放在冯裕庭的碗里。

“你知道我喜欢吃这种虾?”冯裕庭微微挑眉,笑问。

紫时扒着白米饭,点点头。

“原来你也是一直关心我的,我很高兴。”冯裕庭说着伸手摸摸紫时的头。

“我,以后也会关心你的。”紫时说。

“真的?”冯裕庭惊喜地问。

紫时点点头,淡淡地笑:“其实…我也想对你好,让你快乐。”

冯裕庭微微一怔,面色复杂:“这样的话,从来没人和我说过。”

紫时不语,只是又为冯裕庭勺上热腾腾的汤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