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一个月,主工程已经完毕,莫俊生却还留在这里,迟迟没有回去。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工作?”紫时看着山下的大片梯田,问着身边躺着的人。

莫俊生笑笑,双手枕在脑后,微微阖上眼睛,耳畔是微风的沙沙声。

“你该回去了,别因小失大。”紫时好意提醒。

“嘘。”莫俊生将食指贴在唇上,又笑笑。

工程的完毕,吸引了一些商人前来,他们摆着摊,卖着城里的东西,镇上的少男少女觉得新奇,也愿意掏腰包买这些小玩意。

不久镇上商铺林立,不少镇民也进城批发些货,拿到镇上卖。

林正国也摸到了进货的渠道,也想顺应形势,做些小买卖,赚些小钱,总比整日捕鱼强。

紫时突然觉得这里热闹起来,商人,小贩,游客络绎不绝,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大家都急急地进入这古镇,分享着古镇的美丽。

渐渐地,这里成为旅游热点,电视上,杂志上都对此进行了报道,大大的摄影机拍下来宣传片,粉墙黛瓦,茂林修竹,阡陌交通,那大片黄绿交错的梯田,那骑在牛背上的村童,那拉着二胡的精神矍铄的老人。

当摄影机移到正在卖早点的紫时身上,紫时感到有些仓皇,急忙转身,背对着摄影机。

紫时有隐隐的预感,他难得的平静生活被这些,那些渐渐侵入。

人多了,总有是非,一些从邻城赶来做小生意的汉子和当地的镇民为了地盘发生冲突,老实巴交的镇民瞪大眼睛,看着那些蛮横的人晬口水在自己脸上,却不敢动弹。

这些蛮横的外来商人中有一个瘦削的男人,他每日很早就蹲在镇上店铺云集的商业街上,一直到天黑了才收工,他主卖一些二手的手机,收音机等东西,似乎不急着做生意,只是每日将头上的帽子压得低低的,掩住眼睛,一脸沉默,别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偶尔一些镇民光顾他的铺子,询问价钱之类的,他只是笑笑,生声音极细:“不还价。”

他的声音没有浓重的乡音,倒有些南方人阴柔绵密的口音。

无论怎么样,大部分镇民开心的情绪居多,商业化后的古镇,吸引了大量国内外的游客,带来了不少的财富。

譬如林正国,每周进城两次,运来廉价的货源,做着游客的生意,每天也是早早来到商业街蹲位,提着一个水壶,不一会便满身大汗。

“兄弟,擦擦。”

林正国一抬头,是那个整日戴着帽子,身材瘦弱的男人,他和自己一样,每日天未亮便来到这里。

此刻,他正递给林正国一块咖啡色的手巾

“哦,谢谢兄弟。”林正国说。

男人轻轻地笑起来。

“兄弟每天也这么来?”

“是啊,迟些就没好位置了。”林正国答。

“这里的外来人多吗?”男人递给林正国一支烟。

林正国收下烟,道了声谢。

“之前还行,现在越来越多,都是来旅游的。”

“有没有人专程来这里居住的?”男人说,“在这里买房子或租的?”

林正国挠挠头,突然想到紫时,没好气地答:“有!一些城里来的,我顶看不惯他们。”

男人笑起来。

一来二去,男人和林正国成了兄弟,互相帮忙,谁来得早就为对方占个位置。

转眼间,到了暖春,镇里越来越热闹,除了一些艺术青年,旅游团,连一些富商巨贾都来此探查商情,都想分一杯羹。

虽然有些预感,但真的重遇了冯裕庭,紫时的心仍旧像被震了一下。

chapter61

冯裕庭这次来小镇是勘察地势,准备平地起楼,没带多少手下。

一个清晨,紫时打开门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远处的木桥边,远远的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远处。

熟悉的身影,不是冯裕庭又是谁。

紫时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过了。

冯裕庭清瘦了很多,穿在身上的西服不知是偏大还是其他原因,显得有些宽松。

“你过得还好吗?”

紫时点点头。

“这里的确很美,空气好,山高水低。”冯裕庭说,“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地方。”

“你是来这里工作的?”紫时淡淡地问。

冯裕庭点点头,又笑笑:“也想来看看你,其实早就知道你在这里,只是不想多扰你,但还是忍不住。”

紫时看着冯裕庭的脸,不能否认,他显得很疲惫,唇没有血色。

“让我进去坐坐?”冯裕庭指着紫时的屋子。

“好。”紫时说。

两人进了屋,冯裕庭看着一片简陋的屋子,没说什么。

紫时泡了茶,放在冯裕庭的面前。

“我这次来,公务在身,也不能停留太久。”冯裕庭说着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个你拿着。”

“这里用不到什么钱,我自己有。”紫时拒绝。

“拿着,总有需要的时候,钱是不嫌多的。”冯裕庭将信封放在桌子上。

“真的不需要。”

冯裕庭静静地看了紫时一眼,然后收回那信封。

紫时内心复杂,却说不出什么话,两人分开了数月,倒像是生疏了些。

“你是真的喜欢这里?”冯裕庭问。

紫时点点头。

“不过这里已经成了旅游热点,少不得喧闹了,你习惯吗?”

紫时听着冯裕庭温柔的语调,内心泛起一阵阵涟漪。

“还行。”

冯裕庭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在紫时面前:“我在林仙山庄买了房子,那里四季分明,很美很静,和我一起去吧。”

紫时笑笑:“我要呆在这里。”

冯裕庭苦笑了下,没将其他什么话,只是慢慢呷着茶。

“我知道你会拒绝。”

两人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冯裕庭又起身到里屋看看,看着紫时的书桌,紫时的床铺,还有窗台上的花,几片叶子被近些日子里几场暴风折断了。

冯裕庭慢慢摩挲着花瓣,然后拿起窗台边的水壶轻轻地浇水。

一直到了临近中午。

“一起吃午饭吧,我在宾馆订了位置。”

紫时正犹豫着。

“你不会是连和我吃饭都不愿意吧。”冯裕庭苦笑,“我这次来不会逗留很久,也许没几天就走了。”

“好。”紫时答应。

没有其他的人,冯裕庭自己开车载着紫时去宾馆,一路上,两人没说话,紫时看见冯裕庭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有些颤抖。

到了宾馆处,已经有几个身着黑衣的人等在那里,冯裕庭挥挥手摒退了他们。

虽然只有两个人用餐,冯裕庭还是点了许多菜。

一条金灿灿的鲤鱼,冯裕庭用筷子细细地分开鱼肉,挑出刺,放在紫时的碗里。

“你喜欢吃鱼,多吃点。”冯裕庭笑笑。

紫时低头吃着,冯裕庭几乎没有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地为紫时夹菜。

“够了,吃完再夹吧。”紫时看着碗里快堆成小山的菜。

冯裕庭放下筷子,笑笑:“你瘦了很多,是不是吃得很省?”

“还好。”紫时说,“倒是你,瘦了很多。”

“我瘦了吗?”冯裕庭问。

“瘦了很多。”紫时说,有些不忍看冯裕庭的脸,“工作之外,要注意身体。”

“谢谢你还关心我。”冯裕庭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紫时,“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要保重身体了。”

紫时吃着菜,只觉得口中苦涩。

“最近身体真的差了许多,以前一连熬几个通宵都没事,现在一到十一二点就犯困。”冯裕庭笑笑,“可是还是宁愿呆在公司了,回家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我一个人。”

紫时的心,莫名地泛上阵阵酸楚。

冯裕庭为自己倒上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酒很香,你也尝点。”

紫时将小杯子递过去,冯裕庭为他斟上。

“人总是要老的。”冯裕庭苦苦一笑,“现在想想,没有人陪在身边真是失败,妻子疯了,儿子死了,小女儿又恨我,也许是我作孽太多了,注定是这么个结局。”

紫时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英挺魁梧,丰神俊朗的男人,今日的神色颓败了许多,这个男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险路重重,为了自己,他昧着良心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但是,紫时却一点也不讨厌他,因为他给了自己太多,在自己最孤独寂寞的年代,在自己物质精神最匮乏的时候,在双亲远离自己,没有温饱保障的时候,他给自己一份生活,一架钢琴,一个梦想。

“但我没有后悔,再重来过,我想我不会改变选择。”冯裕庭说,两眸凝视着紫时,“除了五年前,我应该抓住你,追你回来。”

紫时不语。

“我很自私?”冯裕庭自嘲,“算是吧,我常在想那时候要是追你回来,你也许也逃不了了,然后,你就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那你为什么不追呢?”紫时问,心里沉重。

“因为那时候我没有认真,我只是想你陪陪我,说到底,我就是花钱包养了你。”冯裕庭平静地说,“我不骗你,你也应该早就知道了。”

紫时放下筷子,机械地拿起边上的手巾擦擦嘴角。

“但没想到…”冯裕庭欲言又止,像是一言难尽,随即拿起酒杯又喝。

紫时垂眸,鼻尖萦绕着酒香,还有冯裕庭的味道。

他的味道一直是有些淡淡的辛辣,回味却醇厚。

“你真的不愿意去林仙山庄?”冯裕庭又问,“我去看过那里,那里很漂亮也很静谧,是你喜欢的环境。”

紫时摇摇头。

“算了,我不逼你。”冯裕庭笑笑,“我不想再逼你了。”

话毕,冯裕庭又叫了两瓶酒,然后亲自给紫时倒上,伸臂的时候,露出手腕上一条刺长的疤痕。

“你的手怎么了?”紫时有些惊讶。

“没事,不小心被树枝划破了。”冯裕庭笑笑。

“痛吗?”紫时脱口而问。

冯裕庭撩起袖子,伸手到紫时面前:“你摸摸。”

紫时伸出手,摸摸地触摸那条深紫色的,微微凸出的疤痕,蜈蚣长短,就那样驻扎在那里。

“已经不痛了,缝了没几针,只是现在这只手腕不太使得上劲。”冯裕庭淡淡地说。

紫时撇过头去,只觉得胸口的酸楚越涌越上,直逼心头。

冯裕庭没有伸回手,而是慢慢地摸上紫时的脸,微微停留了一会,再悄悄松开手。

菜快凉了,那碗汤静静地搁在那里,微微散发着余热。

吃完饭,冯裕庭将紫时送回家,然后离开。

紫时关上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冯裕庭身上的味道,他颓然地回到里屋,倒在床上,看着窗台上那盆小花,盆沿堆积的泥屑没有了,想来是冯裕庭刚才清理的,现在只剩下淡淡的清香。

脑子里怎么也拂不去冯裕庭的身影,他越来越清瘦的脸,他手上那条深紫的瘢痕像是缠绕在了紫时的心里。

紫时转了个身,发现枕头下有东西,摸了摸,是一个硬壳的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钱。

是冯裕庭留下的,他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现在只能给予紫时微薄的帮助,譬如钱,至少能让紫时的生活好些,让他在有困难的时候,至少不用去求人。

紫时看着那叠钱,有些世俗的热烘烘的味道,然后眼睛慢慢湿润了。

接下来的几天,冯裕庭和当地的商团,还有镇委会面,一起商量了开发小镇的计划。

镇长对冯裕庭这个巨贾到来很是欢迎,摆了酒席欢迎,包括老老小小的镇民,都来看热闹。

“不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有什么看头。”林正国照样摆着地摊,抽着烟,对一窝的看热闹的人冷哼。

“兄弟,你认识冯裕庭吗?”

林正国摇摇头:“听说是做房地产生意的,那样的人心都忒黑。”

马东笑起来:“姓冯的的确是房地产生意做的很大,不过,快倒了。”

林正国一脸纳闷,他常常听不懂这个兄弟的话,也觉得奇怪,这个兄弟似乎不热心做生意,整日戴着帽子,帽下的眼睛却犀利地看着过往的来人。

“你认识他?”林正国问。

马东只是阴森森地笑笑,转而又将帽子拉低,双臂抱在怀里,有客人上前询问,他也不理。

接下来的两天,镇上一年一度的庙会热闹地开始了,莫俊生好奇,拉着紫时到去看。

庙门口有个乞讨的人,面前有一只破碗。

紫时想也没想,从口袋里掏出钱,正欲放在碗里,一张纸币已经轻轻落下了。

抬头一看,是冯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