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大人您自己看。”银面具一个轻快的转身,坐到了旁边的红木椅上,将旨意放在了椅边的案头。

几人面面相觑。

其实,对这圣旨,他们不看也知道他没说谎。毕竟假造圣旨这种事,不止是死罪,而且难度也不小。

于是当下更令几人心惊的,是对此人身份的猜测。

千斤指,是奚风的绝技;前前后后死的那三十二个锦衣卫,都是当初奉门达之命去杀奚风的。

而奚风,死未见尸。

倘若他是奚风…

门达佯作镇定:“少侠自有圣旨在,我等自当奉旨行事。只是日后既要一同办差,少侠您…是不是先把面具摘了,让我等一瞻真容才是?”

“此事不太方便,我也向圣上禀明了这一点,圣上许我戴着面具办差。”银面具心平气和,手又一指旁边的圣旨,“大人请自己看。”

这一回,门达终于迟疑地拿起了他手边的圣旨。

明黄的卷轴打开,门达的呼吸骤然凝滞:“奚越?!”

他杀意毕现的眼风凌然划去:“你姓奚?”

“是。”银面具从容道,“从前在锦衣卫任职过的千户奚风是我兄长。兄长在任时偶尔会与我通信,没想到两年多前,他突遭毒手,最后一封信里写明了欲对他下手的人,还交待说希望我能代他继续为朝廷效命。”

他说着站起身,朝门达抱拳:“我本该直接投到门大人麾下,可又实在想为兄长报仇,只好出此下策。还请大人体谅我。”

他这番话,把门达说糊涂了。

照他的话,他显然知道奚风的死并不正常,但又似乎并不知是他主使?

门达不动声色地一笑:“体谅,自然体谅。不过这个…”他顿了顿,作轻松状问,“我是第一回听说奚风竟是死于毒手。阁下要寻仇的人可都找着了?若还有没找着的,我着人抓来审,一定还奚千户一个公道!”

“都找着了。”年轻的笑意轻松地一转,门达重重地松下口气。

奚越仿佛对他的气息变化毫无察觉:“我想着,若进了锦衣卫再报仇,必会给大人惹麻烦。所以先寻完仇,再想法子请旨进来,方能不让大人牵涉其中。”

“哦…”门达审视着那双清亮的眼眸缓缓点头,“少侠缜密,少侠缜密!”

一道门外,候在大厅中的众千户面面相觑。于是在一个百户趴到门边听门缝的时候,众人都默契地假装没看见了。

然后,当那个百户折回来时,千户们不约而同地围了过去。只见那百户拇指指了指后头:“杨大人,您的镇抚使好像没了——那位是谕旨钦定的新镇抚使。”

“嘿你真倒霉!”曾培幸灾乐祸地拍着杨川肩头。

众人还没来得及跟着起哄,那百户压低了三分音,又说:“好像是从前那位奚大人的本家…”

“啊?!”

惊讶声刚出,几尺外的房门吱呀打开。

众人悚然回头,便见那人和几位大人又一道走了出来。他仍旧银面具覆面,看不到面容。

厅中的每一双眼睛,都在难忍好奇地打量他。

“咳咳!”门达清了声嗓子,伸手一引,“这位,是圣上钦定的新任北镇抚司镇抚使,奚大人。”

这姓氏令好几人容色一震。

门达又说:“他是两年前因公殉职的千户奚风的…”

银面具下朱唇挑起:“幼弟。”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前天的红包已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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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这章里孙镗和惨死的吴大人是历史上有的。

吴大人叫吴瑾,在这场叛乱中救兵来前,带少量人马先去阻拦叛军,寡不敌众但是没有退缩,于是战死。

孙镗一直活到了成化七年

这里把孙镗写得稍微有点怂,应该也不算黑吧,在我的理解里,靠夺门之功加官进爵的那波人都有点投机的成分…但是他这里敢带人去硬刚确实还是有魄力的

《国朝献征录》里对他的评价也是“镗伯以夺门功封,然灭曹贼功大”

此处顺便哀悼一下夺门之变之后枉死的于公…

门达:卧槽圣旨要你当镇抚使?

女主:嗯,我平叛有功。

门达:卧槽你暗杀了三十多个锦衣卫好吗

女主:我平叛有功。

门达:你来路不明老子很瘆得慌啊!

女主:我平叛有功。

门达:你连面具都不摘?!

女主:我平叛有功。

门达:你能说点儿别的吗?

女主:我姓奚。

门达:Σ( ° △ °|||)︴

杀返(五)

打从这天起,锦衣卫上下就都在议论这位新任镇抚使。

说起来,这位镇抚使是真有本事——单是杀了三十多个锦衣卫官员,还能让圣上亲自下旨给他官位这一条,便足以证明他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不服的、或者反对的声音,到底还是会有。

锦衣卫这衙门,人员关系纷杂,势力盘根错节。新人进来,若从末位的力士一级级往上混,自会在日常相处间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而若是从别处凭空调来的官员,除却向杨川这样买官的,众人会看在卖官的上司的面子上默契地给个面子之外,旁人要站住脚,总归要费些心思。

是以第二天,奚越拎着给遭了一夜重刑的沈不栖买的药走进那方颇有气势的大厅时,就听后头吵嚷了起来:“我大哥奚风的死,大半锦衣卫心里头都有数,左不过为了差事为了脑袋不敢多提!如今可好,他自家亲弟弟为了谋官连这血仇也不报了,真他妈替我大哥心寒。”

奚越转头,眸光清凌凌地扫了过去。

原正跟曾培说话的两个总旗登时脸都白了:“大、大人…”

但曾培明摆着就要说给他听:“都说江湖人不似官场中人瞻前顾后重财轻义!我瞧也差不多!”

话音未落,只见那新镇抚使足下一转,踏着黑靴稳稳走向了他。

“…你干什么!”曾培知他武功甚好,心下发虚,但强撑着没往后退。

弹指一息间,稳步走来的身影突然逼至眼前,曾培气息一凝扬手出招,却被他先一步探手攥住后领,整个身子被一把提起!

旁人皆尽一惊,目瞪口呆中,只见这瞧着说不上健壮的新镇抚使提着曾千户踏地而起,身轻如燕地越过镇抚司院墙,施展轻功向南疾行而去。

“快跟上!”过了半晌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大喊出来,众人连忙破门而出,急追而上。他们一直追到皇宫之外的护城河,才遥遥看见奚大镇抚使的身形在半空一顿,继而一个空翻,将提在手里的曾培踹入河中。

“…”所有人倒吸着凉气僵立在那儿。

奚越稳稳落地,一脚踏上岸边石砌的台子,上身微微前倾,眯着双眼清朗而悠缓地道:“我数二十个数,你叫声大哥我就捞你上来。”

数尺外那一众不敢上前的锦衣卫中有四成老资历的,都因这话陡然窒息。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三载以前,奚风被当时的指挥使袁彬请至锦衣卫,上任便位在千户。而那个千户的位子,原本是该由副千户曾培升任的。

于是曾培不服,屡屡出言不逊。三日后,奚风拍案而起,拎起曾培便奔向护城河。一路上,在锦衣卫□□夫属中上成的曾培竟毫无逃脱之力,被奚风轻而易举地扔进了护城河里。

当时也有很多人像今日这样追出来。追至河边,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奚风踏着如今被奚越踏在脚下的这块大石,风轻云淡地说:“我数二十个数,你叫声大哥我就捞你上来。”

曾培不会水,扑腾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大约是觉得为这么点事丧命不值得,到底声嘶力竭地叫了大哥。

然后,只消一弹指的工夫,奚风便将他拉了上来。

此举令曾培和许多其他锦衣卫都不敢再惹奚风,至于曾培对奚风慢慢地心服口服、发自肺腑地尊其一声大哥,那是后话。

当下昔日场景重现眼前,众人都不禁一震,暗暗打量起这个奚越来。

他究竟是什么人?

是,他自称是奚风的弟弟,也知道奚风在锦衣卫的一些事。可是,连兄长治下的细节他都这么清楚,这正常吗?

他又始终不肯以真容示人,他…

曾培在短暂的怔讼后喜极而泣,扑腾着大呼:“大哥?大哥你回来了?我就知道那帮孙子弄不死你!!!”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冷声说着,在众人看不到的面具下,红菱般漂亮的薄唇勾起了一抹轻笑。

他接着便想跃下救他上来,突然间,却有一股疾风逼来!

奚越悚然一惊,即刻出手迎击。来者却没与她过招,飞身一踏旁边的树干,跃向河面提起曾培,转瞬又几个空翻回到岸上。

“咳——”呛了水的曾培在旁边倒着气,施救之人抱拳见礼:“奚大人。”

“杨千户。”泛着冷光的面具下漫出笑意,“千户大人好快的伸手,吓我一跳。”

“镇抚使大人见笑了。”杨川说着伸手去扶曾培,却听奚越扬音又道:“早闻指挥使大人许你千两黄金取我项上人头,现在千两黄金站在这里,大人不试试?”

“大人的千斤指在下领教过了,不敢千两搏千斤。”杨川说罢欲走,背后一股凭空逼来的内力却令他即刻止步。

他惊然转头,那张银色面具已逼至眼前,他两指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他的手腕,面具下一双明眸杀意毕现。

他压着音森然轻言:“昨儿萧山派刚来的消息,说师伯重病不起。您说,跟大师兄您的叛离,有没有关系?”

“多虑了,没有。”杨川淡睇向他扣在自己腕上的手,话音轻松,“好强的内力,不放心的话杀了我好了,帮我师父清理门户。”

他说着语中一顿,倾身两分,压音又道了两个字:“师妹。”

奚越不禁一滞,然不及细想自己何时露的馅儿,一股气力突然从他臂上侵来,直抵向她指尖。

她惊诧间忙添力压制,那股气力却又陡然散了,弄得她更加一慌,赶忙又将自己的力道收住。

——她是怕他不以内力相抵会顷刻死在她的千斤指下,然则抬眼间,却见他阴谋得逞般地勾唇轻笑。

两重诀?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一晃而过。

“曾兄,你到底起不起来?”杨川避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扶曾培起来。曾培喜极而泣,还想继续跟奚越说话,被杨川硬是挡开。

奚越盯着杨川的背影,眸光眯起。一些抓不准的感觉像是香炉里散出的烟雾一样,在她心底迷迷蒙蒙地飘散开来。

众锦衣卫见僵局已解,战战兢兢地向她一施礼便陆续散去,奚越独自一人在护城河边又站了好久,最终也没摸清心绪,足下一转,施展轻功奔回镇抚司。

入夜,京城里安静下来。

坊间街头的一切都入了眠,露珠静静地在青石板上积着,唯有风声在红墙灰瓦间轻轻地刮着,容易让江湖人出神,想起在江湖里快意厮杀时,疾风划过耳畔的声响。

“嘿。”沈不栖在奚越眼前打了个响指,奚越可算猛地回过了神:“啊?”

她稍滞一瞬,旋即蹙眉:“你怎么起来了?好好养伤去。”

沈不栖仿若未闻,翘着二郎腿坐到木案对面的凳子上:“公子,你这都发了半个时辰的呆了。”

“与你无关,我在想我师兄的事。”她说着便站起了身,踱到窗前去继续静思。

可沈不栖并没有就此安静:“师兄?!”他瞠目结舌,看奚月不作理会,又追到她身边去打量她,“你们白鹿门可真有意思。早年江湖上都说白鹿怪杰奚先生就一个儿子,也没收徒。现在可好,多了个儿子,又多了个徒弟?”

奚越被他一再打断思绪,已烦不胜烦。可这少年才十五岁,又在锦衣卫大牢里弄得一身伤,她对他也没法发火。

她于是只能烦不胜烦地摇摇头:“是萧山派的大弟子。我们两派的祖师是拜把兄弟,两派便算兄弟门派,所以他算是我师兄。”

“嗨,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嘛!”沈不栖一摆手,又坐回去,“那你这位大师兄怎么了?”

“在锦衣卫当千户呢,叛离师门出来的。”奚月道。

“啥?!”沈不栖再一次的瞠目结舌,“那…公子你捏死他!”

“怕是没那么简单。”奚月沉吟着摇头,转而换了话题,“你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了,要么回家,要么跟我混锦衣卫去。”

“那我跟你混锦衣卫,回家我爹肯定要打死我。”沈不栖撇着嘴笑笑,又随口问,“你接下来打算干嘛?”

这个问题,令奚越眸光冷凝,俄而吁了口悠长的气。

“寻个机会,服众。”她一字一顿道。

这事不好办。曾培扔进河里,可以让别人不敢惹她,但不足以服众。

身在镇抚使的位子上,她必须服众。

得尽快寻个好差事。

一眨眼的工夫,时光很快转过了两个月。锦衣卫内一切相安无事,奚越这个新任镇抚使没什么动静,众人的议论也就逐渐淡去。

几个与奚风之事有关的指挥佥事、指挥同知基本安了心,觉着既然如此,奚越当日所言应该不虚。否则以她的本事,取他们的性命为兄长报仇也不是难事。

但指挥使门达还是心里不安生。在他眼里,这个奚风的本家幼弟,还是除掉为好。

九月伊始,京中突然发生了一场地震,还震得不轻,塌了不少房舍,也死了些人。地震在京里实在不常见,天子因此下诏罪己,同时,却有些流言不知从何地掀了起来,说这地震是因从前被冤杀的弋阳王朱奠壏母子而起,是上苍责备天子不仁。

这样的流言,轻则有损天子威名,重则动摇皇位根基。但凡有了风声,锦衣卫总是要查的。

奚越想着立住脚的事,便去南司主动向门达请命:“大人,这流言案,下官带人去查。”

门达瞧着他那张寒光淡淡的面具,就莫名地瘆得慌,皱着眉摆手说:“你一个圣上亲册的镇抚使,这种小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沓通关文牒扔在桌上:“撒马儿罕出了点麻烦,你带两个千户所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撒马儿罕,古代丝绸之路上的贸易重地,连接中国、印度、波斯三地

关于它的记载有限,似乎最初时有主权,后来被波斯吞了,但具体什么时候被波斯吞的我没闹明白,本文里假定它是个独立的城邦

根据记载,明代的时候和它确实有官方对官方的交集,但是天顺年间没有具体资料(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没找到…我的史书阅读量确实特别有限_(:з」∠)_)

今天的官方译名叫“撒马尔罕”,为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二大市,一带一路重要城市

丝路命案(三)

“…大人?”一直认定他就是奚风的曾培头一个傻了,打着磕巴道,“这不合规矩啊。”

“哎,人生得意须尽欢。”镇抚使豪爽地拍着他的肩头,同时笑睇着那谢宏文,“再说,相信谢大人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是吧,谢大人?”

谢宏文当然点头:“是是是,咱们公是公、私是私,四位大人不必有什么负担。”

奚越便姿势恣意地扛着绣春刀走上了前,踱着步子将四个身姿婀娜跪坐余地的美人儿全看了一遍,最后毫不客气地挑定了明显生得更标致的那个,用刀鞘挑起了她的下巴:“我要这个,另外三个诸位自便。”

话音不及落下,三人就看到那谢宏文陡然放松了神情。

这他妈之后还怎么办案?

曾培目瞪口呆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张仪不自在地面色发白。杨川心下知道奚越是女儿身,此时反倒心情更为复杂,摸不透这位师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酒席散得很快。毕竟美人儿已然送上,若再拖着人家继续喝酒耽误绝好美事,未免没有眼色,更何况官位更高的那位还奉旨不得摘面具,吃不得也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