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达摸不清江湖人的事,但自问对张仪还算了解。张仪是个只想好好办差升官的主儿,拿这话诈他,不怕问不出实情。

于是片刻之后,张仪家的大门被敲开。他见来者是平日跟在门达身边听差的总旗,就客气地将人请了进去。

进了屋,那总旗开口便说:“大人,门大人让属下前来问问您,您让杨川杨大人夜探东厂,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多宝架寻秘籍这个看起来就很玄乎的情节当然是我瞎编的…

但是天干地支真不是我瞎编的。

土木之变的年份也不是我瞎编的,正统十四年,1449年,真是己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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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秘籍(五)

让杨川夜探东厂?

张仪一怔, 想说自己没干这事,但下一刹又把话忍住了。

他虽是凭关系进的锦衣卫,可能在千户的位子上立住脚, 自己便也本事不差。一年多来, 张仪经手的案子也不少,审讯套话是基本功,个中门道都已烂熟于心。

于是,他觉得这件事有点儿古怪。

这总旗的官位比他低很多,却一来就是颇不客气地问罪。当然, 他只是为指挥使传话而已, 可若出了要让指挥使发这样的狠话的事,为什么又还能仅仅是让个总旗上门来问呢?

就算不说把他押起来,也该叫到跟前训一顿了吧?

张仪便稳住了心神,复看看眼前这总旗,问了句:“门大人让你来的?”

“是。”

张仪哦了一声, 仍旧没回答他的问题, 从容自若地又说:“出什么事了吗?”

那总旗没多想,就将方才在门外听到的沈不栖禀话的内容说了。张仪一句句听着, 眸光不禁一分分凛起。

——在听到杨川这个名字时, 他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奚镇抚使。眼下加上沈不栖,此事和奚越有关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他一时意外的有些兴奋,说不清是在兴奋什么, 总之在这一刻, 他所想的并不是如何做对自己的仕途更好。

他想到的是奚越救过他的命。接着, 又想到了去庆阳帮求援的经过。

张仪不禁懵了懵,不知自己现在想庆阳帮干什么。转而发觉,或许是因为归途中与江湖人士的接触,激起了他心里压制的热血。

他们和他完全不一样。他步步谨慎地为官路平顺而谋划,而他们活得快意潇洒。他们可以为了两个不曾谋面的人,在一夜之间集结千余弟兄,没有人计较得失生死,似乎一切就该是如此一般,他们纵马扬戈前去搭救。

他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一切想法都表露得简单直白。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善与恶、是与非、正与邪间表达看法,虽然血腥气充斥其中,却教张仪有些羡慕。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不知道杨川被困之事。”

那总旗微怔,不知该怎么接口。只听张仪又说:“但人确是我请去帮忙的。明日一早,我去向门大人请罪。”

接着他一哂:“去回话吧。”

那总旗朝他一揖,即刻向门达府上赶去。快马的蹄音在夜晚安寂的街道上逐渐拉远,张仪推开窗户凝视着夜色踟蹰了会儿,心底莫名地笑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门达带着两个指挥佥事赶到了东厂门口。

天色已有隐隐转明的迹象,但东厂提督尚未回来,出门相迎的是两位掌班。他们作着揖迎出来,门达也笑呵呵地作揖回应,接着迈过次进门就道:“两位掌班,听说我们北司的一个千户方才跟你们闹了点儿误会?”

两个掌班打从他来便猜到了原因,当下也不遮掩,直言道:“是,我们不好做主,等着督公回来问话。”

“哎,小兄弟。”门达拍着他的肩头,意有所指道,“同朝为官,治下的难处想来你也清楚。天马上就亮了,一个千户在你们这儿押着,我着脸上…”他干笑了一声绕过了半句话,接着又说,“这人我带回去自己教训。冒犯了诸位的事,回头我亲自登门跟你们督公陪个不是。”

“这…”两个掌班面露难色,门达又说:“别怕,我原也约了你们督公一道去钓鱼,到时顺道就把事说清楚了,怪不到你们头上。”

这话让两个掌班即刻松动了不少。

想想也是,他们两个再怎么样,也就是督公手底下当差的,人家门大指挥使可是能和督公一起钓鱼玩乐的交情。此时强拦着他不让他把杨川带走,在督公那儿也未必能讨着好,那么,为什么不卖门达一个人情呢?

两个人的神色交换了两个来回后就拿定了主意,其中一个作揖说:“您稍等,杨大人受了点儿伤,我们去扶一把。”

门达点头的同时,两张银票塞了过去。二人无声地又作作揖,就转身往第三进院门去了。

第三进院中,一间空荡的房间里,杨川正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望着房梁等救兵。

夜里那枚银镖打在了他腹侧,以被他用内功逼了出来,镖打得不深又没灌毒,皮肉伤不值一提。

真正让他担心的,是东厂发现秘籍遗失。

不过还好,到现在都还没人过来问他或者搜他的身,可见尚未有人察觉此事。那么只要小师妹想办法在对方察觉前把他救出去,让他走出这道大门,这事便就此成了一滩浑水,任谁也闹不明白了。

可小师妹能这么快想到办法把他救出去吗?

应该能,小师妹最聪明了。

杨川歪在那儿闲闲地想着,外面突然有脚步声触动了他的耳膜。

他呼吸一凝,不知是福是祸,目光紧盯着锁着的房门,一分也不敢移。

很快,外头响起了开锁声,然后门被推了开来。

两个掌班堆着笑朝他拱手:“杨大人,门大人来了,您请。”

数丈之外,北镇抚司。

奚越一夜未眠,在寅时的时候连躺也躺不住了,就早早地起身出门,赶来了北镇抚司。

不管情况如何,不管是门达那儿有动静还是东厂直接传来消息,都会先传到北镇抚司的。

她走进镇抚司大门时,还没什么人在。几个值夜的锦衣卫正准备轮值,朝她见礼后便打着哈欠离开。

奚越在正厅里给自己泡了壶茶,坐在八仙桌边喝着。倒茶时因为心不在焉,不小心洒出了一点,连同一片茶叶一起冲在桌上。

不知不觉地,她将那片茶叶摸了过来,在指间一次次地搓着,似乎因此缓解了一点儿不安。

过了两刻,逐渐有人来了。

曾培先一步进了正厅,朝她一揖便去处理手头几桩半大不小的案子。片刻后张仪也走了进来,同样上前先向她见礼,她点点头便继续思量心事,张仪却走上了前:“大人。”

奚越抬眸:“怎么?”

张仪颔首道:“昨夜,门大人突然差人到我府上,问我有没有派杨川去夜探东厂,还说杨川被东厂扣下了。”

顷刻间,奚越几乎崩溃。

她对张仪不过是简单的同僚关系,又知张仪一心想要升官,不可能涉险找张仪串供。

她所赌的,是门达碍于面子也会直接救人,不会三更半夜找张仪核实。现在看来,她赌错了。

奚越周身无可克制地颤抖起来,她紧咬着牙关不想让张仪看出异样,但张仪还是有所察觉:“…大人?”

未及再说话,外面震来一声怒喝:“张仪,滚出来!”

厅中众人都悚然看去,接着便是一片见礼声。张仪稍作定息,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门外,躬身抱拳:“大人。”

奚越也起坐迎上前,同样抱拳:“大人。”

下一瞬,她刚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一下子放松。

——数步之外,杨川捂着腹侧深缓了一息,接着迈进了院门。

他应是受了伤,所以体力不支。不过,到底是出来了。

杨川遥遥地也看着她。虽然离得远看不太真切,可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紧接着,拳头声惊呼声闷叫声一同拉回了奚越的视线。

她悚然看去,张仪已捂着脸侧栽在地,周遭众人下意识地伸手想扶,又在反应过来是谁动的手后连忙将手收住。

门达一脚踹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为个撒马儿罕的破案子夜探东厂?信不信老子把你阉了送东厂去!”

这话比门达突然动手更令奚越震惊!

张仪竟然帮她圆了谎?竟然在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帮她圆了谎?

她木然愕住,见门达还要再踹,又匆忙回神,闪身上去稳稳捏住门达手腕。

此招一出,数步之外的杨川喉中噎住,整个镇抚司里似也都感到一阵凌人的杀气,四下里霎然一静。

门达对奚越仍旧多少怵得荒,当即火气也压下七分,外强中干道:“你干什么?”

“大人息怒。”奚越平淡地注视着他,眼底寻不着什么情绪,只是冷得很。门达看得怒意又生,想挥手把他推开,突然惊觉自己被他两指轻轻钳着的手腕竟使不上半分力气。

奚越垂眸轻哂,体内力道轻转,门达登感一阵酥麻从手腕直灌到肩头,令他毛骨悚然。

但紧接着,奚越放开了他,如同刚刚发觉自己竟抓了上官的手腕一样,失措抱拳:“在下失礼了,大人恕罪。”

“你…”门达怒极,虽忌惮他的功夫,又不肯就这样失了面子。

他于是姑且不与奚越针锋相对了,招呼道:“来人。”

几个上前听命的在这对峙气氛下都没没敢出声。

门达倒依旧气势还算足:“张仪和杨川行事鲁莽,押出去,赏八十大棍。”

“你!”奚越当即要再度出手,门达有备在先抽刀出鞘,绣春刀镀着橙红的晨光唰然劈至她的眼前。

奚越不得不收住脚,门达举着刀狠然道:“锦衣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别以为你凭着圣旨进来,我就不能治你!”

这话说得,倒好像他自己是个多么刚正不阿的好官一般。

奚越怒极反笑:“门大人!”

“奚大人。”熟悉的声音压过了她,奚越凌然看去,杨川不动声色地轻摇了下头,接着,好似又朝她笑了一下。

第26章 秘籍(六)

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门达虽然不敢于奚越过招, 下完令就溜了,奚越却没办法当众把这令当摆设,搁下不理。

她只能压制着怒气, 冷声说:“都是一个衙门里的弟兄, 下手注意点。”

然后她便转身回了屋,不敢多看外面景象。一声声刑杖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却还是不住地扰着她的思绪,令她搭在案头的手一下下攥紧,放在面前的一本案卷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

底下的人下手再轻, 八十大棍也不是闹着玩的。杨川功夫好, 运起内力扛着,所受的还不过是皮肉伤, 张仪却是尚未打完便已昏死过去。

于是接下来的时日, 杨川过得很不是滋味儿。

奚越和他是“一损俱损”, 和张仪可不是。现下把张仪害成这样, 她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便每天都抽了时间去张仪家里探病。寻医问药的开支她全包了不说, 还天天换着花样弄好吃的送去。

“听说今儿是从庆祥楼买的肘子!张大人这顿打挨得真不亏,天天吃得跟过年似的!”

——几天下来, 她又给买了张仪买了什么, 都成北司里津津乐道的话题了。杨川即便自己也在家养着病,都没少听说这些话。

当然,在旁人眼里, 这就是简简单单的上官照顾下属。可杨川实在没法这么看, 他鬼使神差地在想, 如果小师妹心存愧疚,并且觉得张仪救了他们两个,那她不会想以身相许吧…

其实这种想法来得没什么道理,他自己也转念就明白了过来——奚越一个行走江湖的人,不论来锦衣卫到底是为什么,都不可能就此在京里扎根,也就绝不可能嫁一个京官。

可是,他心里仍旧不是滋味儿。

早知如此,他那天就不用内力扛刑了。他如果实实在在受个伤,也能吃着她买的肘子。

现下,总不能让他去跟小师妹抱怨,我也挨了八十板子,你为什么不给我买肘子?

杨川趴在床上,心情十分沉郁。

是以又过两天,奚越拎着几道小炒正要进张仪家的院门,杨川忽地当空落下,挡住了她的去路。

“?”奚越怔了怔,继而十分诧异,“你伤好了?!”

虽然知道他内力深厚,所受只是皮肉伤,可他这伤养得也太快了吧?

杨川啧了声嘴:“小伤不碍事,在家养得闷得慌,过来看看张兄。”

奚越也没多想,二人就一道进了门。到了张仪屋里一瞧,还有几个北司的锦衣卫也在。

“哎,大哥。”曾培上前便要帮奚越拎食盒,奚越侧身避开他的手:“天天来蹭饭,你们好意思吗?”

“他自己又吃不完。”曾培赔着笑搓手,“您看我们最近又没什么有油水的差事,多可怜啊,是吧?”

奚越笑啐道:“呸,你少哭穷,要不改天让门达也赏你八十板子!”

她边说边把食盒放到案上,几道菜拿出来,一看就不是单给一个人备的。

杨川心里不禁更加委屈——别说单给开荤了,他前几天连蹭饭都没蹭上。

然后奚越给张仪盛了碗鸡汤,倒没忘了给杨川也盛一碗,汤递过去,她才忽地察觉杨川好似情绪不佳。

“怎么了?”奚越怔怔,杨川郁结于心:“没怎么。”

张仪趴在床上正好咂了口汤,随口就说:“好香,这比昨天的鱼汤好。”

奚越正想说那明天还买这个,忽而隐觉眼前的杨川好像一阵内力翻涌,跟要打人似的。

“?”她不禁再度看向站在面前的杨川,他低头喝汤:“没事。”

气氛一时被杨川带得有点古怪,但很快又轻松起来。众人在屋里边吃东西边说笑,只曾培时不时看杨川一眼,察觉到几分他的情绪,心情也异样起来。

他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感情。毕竟那种“喜好”…放在魏晋许还能被赞一句风流不羁,搁在现在却是离经叛道。再者,他有那种想法,奚大哥可显然没有,让奚大哥知道了,没准儿要一指头捏死他。

可现下这么一瞧,难不成杨川也对奚大哥有那种想法?

曾培心里就复杂起来,一边知道那种事在自己身上行不通,杨川那边必定也行不通,一边又有些莫名的敌意滋生出来,让他想与杨川一较高下。

他再扭头看看从童子鸡上夹了个鸡腿下来给张仪的奚越,更觉得自己若能往前迈个一步半步就好了。

他心里是别扭,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恶心,他打从心底不接受那份感情的存在,可看看眼前又忍不住地觉得:有什么可恶心的?

不就是两个男人搭伙过日子吗?怎么就不行了。

哥俩相依为命的不也多得很?凭什么亲情可以,换成另一种感情就不成了呢?

曾培艰难地一分分动摇着自己的内心,像是有一座峭壁立在自己心里,他正在咬着牙关一寸寸爬过去。

然后他矛盾着、迟疑着、试探着,给奚越也递了个鸡腿:“大哥吃一口?”

“啊?”奚越转过头看看鸡腿又看看他,“不了,不方便。”

他的面具不能摘。

曾培讪讪地收回手,下意识地在想象面具下该是一张怎样潇洒英俊的脸…然后又奋力地摇起了头!

不成,太别扭了,他没法这样想,他还是喜欢女孩子的脸。

可他为什么又偏偏喜欢了这么一个男人呢!

曾培纠结懊恼不堪,低下头刚要狠咬一口鸡腿泄愤,手里忽地一空。

杨川拿稳了鸡腿咬了一口,边嚼边问:“又眯眼又摇头的,曾兄有心事?”

“…”曾培瞪他一眼即刻挥拳,杨川虽然外伤未好不敢落座,反应却很敏捷。他侧身一闪避开曾培的拳头,据理力争:“我和张兄都伤了,这鸡腿本来就该是我的!”

“呸!你小子就是成心…”曾培骂到一半,外面忽而响起瓦片落地摔碎的声音。

屋中霎时一静,防心都不低的七八个锦衣卫全都不自觉地屏息。而后却是半晌无声,正当大家都松了口气,觉着或许只是普通的房瓦松动时,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