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声音窸窣而起却十分稳健,有些走在院中青石板上,有些走在墙头上,还有些在房顶石瓦上。屋中好几人都面色大变,撂下筷子便拔刀出鞘,曾培率先一步走向房门:“我去看看!”

“等等——”奚越喊声未落,房门被豁然踹开!门板直飞向房中,离得还有几步的曾培不及闪躲,被抵住胸口带飞向屋中后墙,咣地一声砸至墙面才停住,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几道人影出现在空荡的门框外,被橙红的夕阳括成暗黑的轮廓。

几名锦衣卫都没有示弱后退,反是奚越与杨川同时吸了口凉气。

——他们都是一袭黑衣,脸上也以黑巾覆着,但是前襟的领缘上,有一枚金色的展翅雄鹰。

“南鹰山庄。”奚越启唇道出了这四个字。

为首那人轻声一笑:“奉庄主之命,取你二人性命,换《盛林调息书》!”

一时间,奚越和杨川都觉得造化弄人!

他们原本想好了,不管哪个门派来袭,他们都可以把秘籍给出去。消息往外一传,武林之中谁爱去争谁去争,总之化解了拿他们的人头去和东厂换秘籍的危机。

可来的偏是南鹰山庄。

南鹰山庄严格来说连个门派都算不上。他们豢养杀手,为钱办事,不顾半点江湖义气,百余年来与各大门派都有私仇。若把这秘籍拱手让与他们,不仅各名门正派断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他们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于是,但见那人手型一动,奚越眸光一凛顿时扑去:“你们护张仪走,此处我顶着!”

下一刹,她的绣春刀与那人手中长剑相撞,火花在剧烈的摩擦声中下移,那人忽而跃起飞脚一踹,奚越低身避过,抬眼又见周围几人先后挥剑刺至,提刀格挡的同时,脚下飞转避开,如同一条敏捷的游龙般脱开了围攻,转眼已避至院里。

院子里,顷刻又几十人跃下墙来投入打斗,杨川一睇曾培:“你们先走!”旋即也抽刀冲去。

“走屁啊!”曾培大喝着追出门外,另几人也不含糊,纷纷出手相助。

院中顿时乱成一片。

飞鱼服银光跃来的影子令奚越心头一紧,心知南鹰山庄的功夫对他们来说不好对付,不觉间招式更厉。

“啪”地一掌,一正杀来的南鹰门人被她一掌击中,头盖骨碎裂声与七窍喷出的鲜血一起射向四方。

奚越将他的尸体一扔,扭头避开一剑,转眼看到曾培正与一人缠斗,无暇顾及正刺向背心的剑。

“曾培小心!”她纵身跃起,斜蹬过院墙,飞鱼服的银摆在夕阳下划出一条顺滑的曲线。

转瞬间,她落在二人之间,心弦紧绷的注视里,眼前的一切画面仿佛都在此刻变慢。她提刀挡向那生风的一剑,却是堪堪迟了那么一点儿。

——“铛”!

利剑被绣春刀悍然挡开,然而已触及她面具的剑间向上一划,一缕微小的劈裂声犹如惊雷在奚越心头炸响。

弹指一霎后,傍晚微凉的空气迎面扑来,面具在未尽的剑气中如同两片银刀一般飞向两侧。

整个院子里的动作好像都滞了一刹。从锦衣卫到南鹰山庄的杀手,都不受控制地愕住。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未施粉黛却仍旧出尘绝世的脸。

那份出尘的美里含着三分英气两缕凌色,像是从夕阳映照的橙云中坠下了一位女战神,令人倾心又望而生畏。

容颜的突然暴露似乎令她有些羞赧,她的脸微红了那么一刹,紧接着,绣春刀霍然扬起,眼前还在注视着她怔神的南鹰门人被她一刀割喉。

无数的鲜血珠子如同泼墨般在她面前凌空洒出一道帘子,又在她面前哗然落下,溅在青石板上,绽出一朵朵大小不一的暗色血花。

第27章 揭穿(一)

漾起的血腥气像是一道无形的浪, 将震惊中的众人的神思又拉了回来。厮杀陡然更加猛烈,奚越再扬刀了结两人后,错眼看见一南鹰门人狠将一锦衣卫百户踹开, 那百户大吐出一口血, 杀手却没有趁机补上一剑。

她神色一滞,余光扫见又有人劈来,下意识地将刀一换手,右手一记千斤指施下, 顷刻间那南鹰门人瞳孔骤缩,继而在筋骨寸断中陡然断气。

又了结了一个。奚越趁周遭余下的杀手迟疑的档口,提刀抵在身前做格挡状, 边是小心后退,边将院中各处的打斗尽收眼底。

她很快发现,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南鹰山庄人数虽多,但只在面对她与杨川时会杀招毕出。对其他的锦衣卫都只敢伤,却不敢杀。

眼下已打了有小半刻了吧,院中南鹰门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已有十多具, 她手底下的锦衣卫却一个都没死。

但南鹰门中的杀手明明可怕得很。

他们不仅功夫高, 而且等级森严。当下和他们过招的还都是些普通的门众, 屋顶上几个没下来的才是高手。

这样的构成, 令南鹰山庄宛如一场存在于武林之中的噩梦,规模小些的门派, 在他们手里被一举灭门的都有, 几个寻常锦衣卫怎么想也不该是他们的对手。

能打这么久还难分胜负, 只能是因为有什么原因,令他们畏首畏尾。

奚越脑中斗转星移地过了一遍各种纠葛,忽在一刹间惊悟。她扬音一喝:“师兄!”

杨川正与几人缠斗,听言招式也不敢停,只看了她一眼:“怎么?”

“走!”奚越言罢跃起斜劈一刀,逼得眼前几人匆忙后退。转而又一记空翻跳上墙头,足尖只轻一点,刹那便消失不见了。

杨川不明其意,但知小师妹绝不会是然生怕死把曾培他们扔下不管的人,即刻也空晃几刀逼退眼前杀手,脱身追去。

见他二人先后离开,几名锦衣卫的面色都霎然惨白。正觉要命丧于此,却见满院杀手都展开轻功直追而去,犹如一树的乌鸦听到响动同时飞离一样,片刻就已不见了踪影。

曾培在死里逃生的心绪起伏里怔了怔,旋即恍悟:“啊!”却是面色更白。

他立即夺门而出,但奚越杨川踏着轻功离开,早就寻不到踪影,差人去追也晚了。

京城上空,杨川跟着奚越一路急奔。他们身后杀手穷追不舍,眼前皇城的城墙已然不远,他不禁心下暗惊:“师妹你要干什么?”

“他们只是冲你我来的,不敢动其他人。”奚越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便闭口继续专注运气调息。夕阳余晖下,她弧度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衬得那张英气与美艳并存的脸更显侠气。杨川一时看得有点痴,可惜奚越此时却全没心情转头也欣赏一下这位大师兄的脸。

她脑海里迅速而又仔细的翻来覆去地斟酌自己的想法,生怕自己打错了算盘,令自己和师兄命丧于此,令曾培他们无端陪葬。

她猜,南鹰山庄的人不敢伤锦衣卫应该是因为忌惮朝廷,他们的庄主再怎么远离京城,也不至于认为东厂会义薄云天地收拾他们在京城留下的烂摊子。

南鹰山庄取他二人的人头,东厂还遮得住。但若连杀数位锦衣卫,闹得满城风雨,上面是一定会知道的。

到时,别说衙门悬赏通缉,就是朝廷派兵把南鹰山庄彻底剿了都有可能。饶是南鹰山庄的杀手再厉害,与上万大军相对也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他们没有胆子动曾培,自也没有胆子入皇城追杀他们。

她和杨川只要逃入皇城之中,就安全了。

奚越在脑子里最后过了一遍这些推测后,觉得没错,就说给了杨川。杨川却锁眉:“我看不一定。”

奚越一凛:“怎么?”

“…你都杀过几十个锦衣卫,不还是好好地来当了镇抚使?谁知东厂能不能把这事遮住。”

奚越扑哧一声:“我那是运气好碰上曹吉祥造反,得了皇帝的特赦。如果没有那出事…”她运气加快了几步,继续说,“我本是想着先报完私仇,然后摘了面具易容进锦衣卫的。”

说到这儿她不禁叹气:早知道就还是易容了!

现下因为偷懒没易容,面具被打掉,暴露得彻底。看见的人还挺多,以后再易容也晚了。

顶着这张脸,她怎么在锦衣卫混啊!

杨川猜到了她为什么叹气,一哂:“师妹倾国倾城,不易容好。”

话音未落,奚越一眼斜瞪过来。他立刻挪开视线,疾驰几步一踏眼前小楼的屋檐,借力继续飞檐走壁。

很快,皇城的大门便出现在眼前。杨川原只是养伤间出来转转,没穿飞鱼服,好在奚越还穿着。城门处的守卫遥遥一看便赶忙开门,不待看清她是个女的,他们便都已飞进去了。

彼时南鹰山庄众人离此还有几丈远,见状只得连忙停脚,不忿地咬牙一探,转身离开。

他们一定会在寻机找他们的麻烦。但不要紧,奚越打算现在镇抚司里住下,反正锦衣卫为了办案方便住在镇抚司里的人也不少。她又是个镇抚使,要买什么随便找个人去京里买便是,住个一年半载都不要紧。

眼下让她心理压力更大的,是她一会儿要顶着这张脸进北司。

杨川心里也犯嘀咕:“要不要我先去跟他们说一声,免得乍然见了…”

奚越摇头:“没意义,走吧。”

二人于是直奔北镇抚司而去,二人一道步入,几个正在院子里操练的锦衣卫回过头:“杨大…”然后愣住。

他们傻眼看看奚越,又看看杨川,最后对着杨川动口型:这谁?

奚越抬眸淡淡一睃,体内气息一运就换了嗓音:“怎么,摘了面具就不认识了?”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大概是厅中的人看见他们进来又站在门口不动,觉得奇怪便出来查看,定睛间便又都傻在那儿,一齐死一般的寂静。

可他们的反应这样明显,奚越反倒冷静了。

她一时不再变声,坦坦荡荡:“皇上知道我是女儿身,还是给了我这位子。今儿个虽出了些意外揭破了,但诸位久在锦衣卫,有些事应该也有分寸。该怎么办,诸位自己拿主意。”

院子里又静了一会儿,然后陆陆续续有人抱拳:“是…”听着有些气虚,不过不要紧。

朝廷官阶分明,圣意更不能违抗。她这个当上官的要继续做戏,底下有“上官不说我便装不知道”的默契就足矣。奚越于是满意地点点头,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厅去,原本堵在门前的众人自觉地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杨川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好笑又有些讶然。

——这小师妹的魄力真可以。

但这种自上而下的默契,最多也只是瞒着外人。奚越重新戴上面具或者易容之后,外出办差绝不会有手下戳穿她的女人,可在锦衣卫之中是瞒不住的。

是以当晚,门达刚回府便被惊懵了:“你说他什么?!”

“她…是个女的。”来禀话的百户抱着拳,“还长得特别漂亮…”

“去你的特别漂亮!”门达一巴掌扇过去,在错愕中,心里倒放松了些。

先前,他总怀疑这奚越或许就是奚风,过得战战兢兢。现在听说她是女的,虽然觉得震惊,但至少证明她断不是奚风了。

他再与奚风不合,也一同共事了一年有余。心下无比地肯定,奚风是个板上钉钉的大男人。

第28章 揭穿(二)

门达碍于圣旨, 即便知道了奚越是女人,也不敢把她革职。奚越当然同样得给圣旨面子。

她于是当晚就托人从京里又买了张面具回来,办案时还是会带上, 但在镇抚司中只有自己人时, 就没有必要了。

当晚,她和杨川都睡在了镇抚司里,在各自办公的卧房里打地铺。杨川主动过来帮她,看看她那张精雕细琢般的脸,又看看搁在桌上的面具, 笑道:“我一度以为你是长得其丑无比所以易完容才好看, 没想到…”

“啪”地一声, 奚越抬手就点了他的哑穴,杨川的声音辄止。

她遥望了眼院子里值守的锦衣卫, 回身关上房门, 又踱回他面前:“易容的事不许乱说,不然我捏死你!”

“…”杨川发不出声,摊手表示不解:为什么啊?

“我白鹿门的独门秘术, 不想让他们知道!”奚越瞪着他说。

他点了点头, 她解了他的穴道。

杨川帮她抖开了被,放在褥子上,“床”就算铺完了。

不过他还不想离开, 就局促地咳了一声, 开始没话找话:“那个…”

奚越:“嗯?”

“南鹰山庄的几十号杀手肯定在皇城外等着我们出去, 我们不能一直在镇抚司里藏着吧?”杨川问, “你有什么打算?”

奚越吁了口气:“我想试着找找这件事和东厂有关的证据。”现在秘籍在他们手里了,但是能证明东厂和这悬赏有关的线也就断了。

杨川眸光微凛:“你想让上面办了东厂?”

奚越点点头:“而且我觉得这事跟门达肯定有关系。打从在路上遇到东厂劫杀开始,就和门达有关系。”

她也想过被劫杀是不是因为他们抓了谢宏文,东厂怕自己人受贿被谢宏文牵连。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会只是盯着她和杨川了,曾培张仪应该也要被灭口。

而且,那件事实在不至于搞出这么大阵仗。推个小卒子出来顶缸的事,东厂最为拿手。

杨川倒不想阻止她扳倒东厂和门达,但觉得任由南鹰山庄在外虎视眈眈也不是个事:“我还是觉得应该先把南鹰山庄的人支走。”

他想了想道:“只要让他们察觉东厂并无那本秘籍,就算杀了我们他们也会无功而返就行了。”

奚越又点头:“是啊,让他们知道这个就行了。”然后她红菱般的嘴唇勾出一弧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师兄你出去跟他们说,‘你们是不是傻?你们确定东厂有那本秘籍吗?’你看之后会怎么样。”

——东厂会立刻发觉秘籍遗失,并且知道是他们两个偷的。

杨川窘迫地咳了声:“自然不能这么直接。我是想,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把这个消息透给他们。”

“做了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的。”奚越双脚互一踩靴子的鞋跟,把靴子蹬掉便坐到了地铺上,“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等东厂自己发掘秘籍没了。当然,到时他们依旧会怀疑到我们,可没有任何线索,他们拿不准,就不敢轻举妄动。”

若不然,东厂再对外说秘籍在他们两个身上,杀了他们就能得到秘籍,情况可就比现在还要糟了。

“嗯…”杨川戳在那儿沉吟着,奚越抬眸睇了睇他:“师兄。”

杨川立刻看向她,她耸了下肩头:“我要睡了。”

入夜,风声轻轻刮起,京城街道上,尘土被掀起一阵,又徐徐落下。皇城之外,功夫高强的杀手已蛰伏了几个时辰,不过这对他们而言并不稀奇,他们也不会教人察觉踪迹。

不远处,厚重的皇城大门又一次打开。无数双眼睛从夜色中齐齐看去,却又一次转瞬间变得失望。

出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男子,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人策马疾驰而出,穿过宽敞的街道,恰在经过他们藏身的胡同口时,铛地掉了个东西下来。

离得近的杀手定睛一看,是一块腰牌,上面缠着一张字条。捡起来翻开腰牌,上面果然写着:东辑事厂。

字条上则只有三个字:随我来。

几人即刻望去,但那疾驰而过的身影已寻不到,只余嗒嗒马蹄声从远方遥遥传来。

几道黑影顷刻间窜入黑夜,追寻着声音疾速跟去。片刻之后,骑马之人驰出了城门,几名杀手也自城楼上越过,转眼到了京郊。

接着,又驰出一段,林间小道上出现了火把的光亮。

那人跃下马背,朝着一道背影跪地抱拳:“督公。”

声音尖细,显然是个宦官。

一路追他而来的几个杀手也落了地,东厂提督摆了摆手,领路的宦官退到了一旁。

东厂提督转过身,两个宦官即刻端来了一张八仙椅。他悠哉落座,扫了眼面前的几个杀手:“没得手?”

追来的几人都是南鹰山庄里有头脸的高手,对东厂提督这般的做派颇有些不快,为首的那个便生硬道:“他们逃进了皇城,我们不敢进去。”

“自然,自然。”小宦官奉来喝茶,东厂提督伸手接过,饮了一口,“你们若真追进去,本督反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把茶盏递了回去,口中继续道:“他们两个是什么门派的来着?”

“男的是萧山派的,女的应该是白鹿门的。”那人答说。

东厂提督微微一怔:“女的?”

“是,那戴面具的是个女的。”杀手说着笑起来,“朝廷可真有意思,既要让女人做官,就堂堂正正地做嘛,还偏让人拿面具遮着脸。”

东厂提督滞了一滞,未予置评,把这话题绕了过去。只说:“萧山派是江湖上有名望的门派,应该很看中朋友义气吧。”

那杀手点头:“自然。”

“那你把这个拿去。”东厂提督的手往袖中一探,转而摸出一张纸笺递过去。

杀手接来打开,一瞧里面写的是个地址,不觉疑惑:“这是…”

“是那女人的住处。家里还有一个她从江湖上带来锦衣卫的朋友、一个波斯美人儿。”

东厂提督轻轻笑着,被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脸上,狠意毕现。

翌日,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