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奚月的事上,竹摇和琳琅明明是“情敌”,而且语言还不通,看起来也没什么建立友情的法子。可这一路走下来,她俩还偏偏经常结伴出恭或者买东西,最开始时杨川还担心她们可别一个骗着另一个出去,然后把人捅死在外头,结果愣是什么事都没有。

这回也是如此,过了片刻,竹摇和琳琅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客栈来。二人坐下来,竹摇朝琳琅挤了挤眼睛。

然后琳琅一点头,张口就用波斯语告诉奚月:“我们回来时看到有个厨子打扮的人从后头溜了,他瞧见我们时还吓了一跳,可能有鬼。”

用波斯语说,当然是为掩人耳目。别说别人了,就他们六个人里,除了奚月也就曾培能听懂个三四分。

曾培顿时面色煞白:“等等等等…你、你是说…”

奚月一按他的手,示意他噤声,抬眸一递刚端上来的饼和烤牛肉:“吃几口肉,馒头揣走。”

说完,发觉杨川冷眼看着她握在曾培手上的手,一时不禁心虚,赶忙讪讪地收了回去。

下一瞬,却又见曾培满目杀气地瞪向了杨川…?

几人风卷残云地把牛肉下了肚,各自揣了几个馒头,站起身就走。客栈掌柜一看,赶忙堆着笑过来拦:“几位,几位?面还没吃,怎么就急着要走?”

奚月面色一冷,倾身上前一把扼住他的喉咙,转手悍然将他扔出几丈远!

几人不敢耽搁地匆忙下山,然而行至半山腰时,突然头顶枝叶窸窣,笑声扬长传来:“哈哈哈哈诸位朋友,来了我们的地界,怎么又急着走啊!”

话音未落,一柄银刃当空刺下,直击竹摇头顶。奚月纵身跃起一脚将其踢开,杨川跃得更高几尺,和隐在茂密林层上的人连过数招,又缠斗回地面。

奚月一瞧,对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容貌清正,笑意温和,手里拿着一柄折扇,配上一袭银灰缎子的直裰,倒像是个读书人。

转瞬间又三道身影自林上落下,也都个个像是书生。这阵势到真有几分深藏不露之感,杨川提刀遥指:“何方高人?报名号来!”

为首那人笑了两声,折扇轻摇:“‘高人’二字愧不敢当。我们四人乃是亲兄弟,江湖人称,齐鲁四贤。”

杨川迟疑着睃了眼奚月,奚月不客气地轻笑出声:“对不住,真没听说过。”

四人顿觉受辱,面色煞变,齐齐杀来。曾培和沈不栖同时出手,一把拽开竹摇和琳琅。杨川仰身避开为首那人的袭击,转而与随后袭至的三人过起招来。

为首那个便朝奚月而去,折扇迎面一挥,竟一股疾风席面!

奚月匆忙侧避:“呵,大叔功夫可以啊!”那人目露凶光,折扇一抖,一柄银镖倏然掷出,唰地一声刺入奚月颈侧!

“师妹!”杨川大惊失色,只见奚月脸色也顿时煞白一层。然而她竟没多理那伤口分毫,右手利索地一把将折扇握住,施以蛮力一掰,趁对手微怔的刹那,左手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

对方自然想抽手闪避,然而她虽捏得轻,他却挪不动,霎时满目惊恐。

奚月气息不稳,牙关间挤出的字句里森意毕现:“没听说过白鹿门的千斤指么?”

“你…”对方骤然颤抖如筛!

千斤指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他也知道自己要杀的人是白鹿门人。只是看其画像觉得年轻,不像会这等功夫的高人。

下一刹,奚月内力逼下,颈间的伤疼使她无暇好好调息,顷刻间已全力施出,竟按得对方蓦然七窍喷血。

“大哥!”正与杨川过招的三人惊魂失色,杨川下意识地一回头,也硬是惊了一跳。

——闷热的山林之间,那已气绝身亡的中年男人正缓缓倒地。在他身上,一层白霜逐渐凝结,整个人都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第40章 暗修神功(二)

这场面实在吓人, 那号称“齐鲁四贤”的剩下三位怔了一怔,几乎同时落荒而逃。奚月纵身要追, 杨川伸手把她拦住,道:“算了, 唯利是图之辈而已。”

奚月暗一咬牙, 也觉得罢了,但却也没就此离开, 而是走到那尸体旁边蹲下了身。

尸体上原就只是结了一层薄霜,经这片刻工夫, 已消散得差不多了。她将手探入那人衣襟检查着,捏着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沓银票。

曾培见状笑道:“姑娘,你不缺钱吧?”奚月白他一眼,将银票搁在了旁边的地上。

又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是张悬赏令。

并不是萧山派当时送给杨川的那一张。这一份并没有提及秘籍, 而是许以名贵药材, 有好多种奚月都是知道的, 是一些江湖门派的独门秘方。

门达如何弄到的这些东西不得而知,但可见颇具诱惑。

“这回知道为何又被追杀了。”她把悬赏令递给杨川, 长声一喟,“又得易容, 好烦。”

最烦的是一不小心就容易抽筋, 在练调息功的时候尤其如此。可为了保命,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二人当即换了张脸,而后又继续赶路。

当晚再偷练《盛林调息书》时,杨川发现奚月似乎有些不大专心。他问她原因,她沉默了好一阵,然后说:“我突然有点怕。”

她到底是个不习惯表现软弱的人,说这话时,口气生硬得一点也显不出“怕”。她顿了顿,又道:“我觉得这功夫太烈、太阴毒了。我爹说内功讲究阴阳调和,阴气过重会乱人心智,我们祖上有位前辈就是这么死的。”

“你是说奚默?”杨川道。

奚月点头。

奚默是白鹿门五六代前的一位掌门,把内功修到极致。但就因所修门路太过阴毒,最后心智扭曲,逐渐沉溺于杀戮之中,差点把白鹿门变成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教。

所幸他弟弟及时出手大义灭亲,连带着把他所修的那门功夫一道毁了,才遏制住局面。

奚月提到他,让杨川不得不警惕,他打量着她追问:“你杀那个人的时候…”

奚月默然垂眸:“我感觉很畅快。”她打了个明显的寒噤,“不是那种快意恩仇的畅快,是能左右旁人生死的畅快。其实练成千斤指后,我就能左右大多数人的生死了,但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她后来想去追那三个人,也是因为一时沉溺在这种感觉中没抽离出来。被杨川挡住才蓦然回神,然后心里一股恶寒。

“我不想再练了。”她银牙紧咬,“绝世神功对我没那么大的诱惑,不值得让我抛弃是非善恶。”

杨川点头:“别练了。我自己修成也能救雁山掌门。”

然后他看看远处围着熟睡着的三人的篝火:“你早点睡,我练好就来。”

奚月点点头,回到篝火边躺下,却许久无法入睡。她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这双能灌出极寒内功的手,就像是看得见的心魔。

说什么绝世神功没有那么大的诱惑,那都是自欺欺人的。习武之人,对绝世神功自然趋之若鹜,否则雁山掌门岂会练到走火入魔?

可她真的不能再练了。

再大的诱惑,都不值得她抛弃是非善恶。

三日后,一骑快马驰入皇城,直奔锦衣卫南镇抚司:“大人!”

马背上的锦衣卫下马急奔入内,朝门达抱拳:“大人,山东急信。揭了山东悬赏令的四人之一,被山民发现死在了曲阜一带的山上。”

门达呼吸凝滞:“怎么死的?”

“这…”那锦衣卫迟疑了一下,才说,“当地的仵作说是…冻死的。”

开玩笑呢?炎炎夏日,山东又不是什么寒凉的地方,山上也没冰窖,怎么能是冻死的?

门达想了想,又说:“四人之一死了,另外三个呢?”

“正在找。”那锦衣卫道。门达眸光微凌:“找到立刻禀来。”顿了顿又说,“别叫旁人知道。”

那手下应了声是,告退离开。门达在屋里犹如转磨盘一般踱起了步子,思量该如何扫清这些麻烦。

夜长梦多,真是夜长梦多!

奚月和杨川明白着功夫都不错,拖下去,只会让他们的防心也越来越高,下手也会愈发地不容易。若有什么让他们逃无可逃的办法就好了,可是,咝…

门达驻足摇头。他们在京城时,他都没能收拾得了他们。现下他们逃到了江湖,又还能有什么逃无可逃的法子呢?

别说自己现下给出的这些珍奇药材了,就是东厂拿秘籍悬赏时,许多门派也都岿然不动。可见真想让满江湖都围堵他们,是极难的。

但一定不是没有办法。

他们俩是哪一派的来着?

门达隐约记得,南鹰山庄的人好像提过个什么…萧山派?

那应该是在杭州。

另一边,一行人偶然碰到骡马市,便买了几匹好马。马不停蹄地赶路之下,很快到了江南一带。

江南水网辽阔、湖泊众多,他们换水路走,不几日就到了扬州。扬州倒没什么江湖帮派,不过真是个实实在在的鱼米之乡,城内一派祥和,端得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几人一入城,就看到了缉拿奚月杨川的悬赏令,不过二人都易了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也没人认出来,便心安理得地找了家不错地客栈来住。

入了夜,风声渐起。江南真是个温和的地方,连晚风也不似北方那么肃杀凛冽,极轻柔地拂过白墙灰瓦,就像苏杭姑娘软糯的唱腔,和软极了。

奚月等几人早早地睡了,杨川依旧先练了一个多时辰的《盛林调息书》,练完也安然入睡。

这功夫当真神奇,小师妹练起来觉得阴寒得很,他却一日比一日更加热血沸腾。个中原因,书中却无具体解释,杨川只好自己猜测许是因为男女之别。

酒店一层的大厅里,几个锦衣卫提着绣春刀进来,边是哈欠连天,边是骂骂咧咧地跟掌柜要酒喝。

打头的是个总旗,坐下来就叹气:“这破差事,也不知道是抽得哪门子风。好端端地找几个江湖游侠干什么?听说还把各地锦衣卫都调动了,这不惹事吗?”

同行的小旗拍着他的肩头劝:“少说两句吧。听说是指挥使大人的亲令。京里的事,咱们哪儿知道?”

“嘁,我可是真不想招惹那些江湖人。”那总旗一味地摇头,“你说说这是什么苦差?要是咱死在这上头,朝廷准定不会为咱们找他们寻仇,你信不信?朝廷和那起子武林高人较量就没捞着过甜头,如今这又作个什么劲吶!”

说话间,小二颤颤巍巍地端了酒上来,眼皮都不敢抬地转身就要走。那总旗哎哎哎了三声把他叫回来,伸手在怀里一摸,摸了几张画像出来递过去:“这个,拿给你们掌柜。见着人马上去衙门回话,有赏。”

“有赏”两个字,令那小二心头一松,匆忙应着话接下来,自己先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是三个中年人。

三人均不是本地人的长相,看着挺粗犷的样子。这小二心细,多问了一句,那锦衣卫告诉他是山东人。

自此又过约莫七八天,几人到了杭州。

萧山派自然在萧山一带,杨川带着他们上山,不过多时就见到一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先瞧见的他们,好生愣了半晌才回神:“大师兄?!”

杨川听见声音抬头望去,但不及他打招呼,那少年已急急回身,展开轻功往山上飞去,眨眼就没了影子。

杨川也没去追,扭头跟奚月说:“师弟太多,最小的这几个我都记不住是谁了,不好意思追。”

奚月扑哧一笑,心道你们萧山派真热闹。

他们白鹿门就没这些个事,她既没有师兄弟也没有亲兄弟,是以她爹一直在说,日后要招个倒插门的女婿,好叫孩子跟她姓,把白鹿门传下去。

山上的庄子里,萧山派掌门殷岐听完小徒弟禀的话,愕然一惊:“你说什么?!”

“大师兄回来了,还带了好几个朋友,已经快到了!”那小徒弟重复了一遍,殷岐眉头微锁,略作沉吟,挥手让他先出去。

徒弟一离开,殷夫人管鹭就开了口:“这怎么办?传言的那事…”

他们原都认定是假的,因为杨川现下在京中当锦衣卫,不该与山东的武林中人有瓜葛。

可他现在却突然回来了。

“我还是信得过川儿的品性的。”管鹭道,“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不会乱杀人。行走江湖有个摩擦也不稀奇,不妨先问问他是什么缘由。”

“我也信得过他。”殷岐沉叹着点了点头,“我倒是更奇怪,这事怎么传得这么广?”

江湖上死几个人一点都不值得议论,那什么齐鲁四贤,也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人,这事却愣是从山东一直传到了杭州,传到了他萧山派。

“是得问问他,万一有什么隐情,咱们也好及时应对。”

管鹭点头:“迟些时候我来问他,先设个宴给他接风吧。也一年多没回来了,又还带了几个朋友,也不好一上来就问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殷岐颔首:“我让卓儿去准备。”

第41章 暗修神功(三)

待得一行人上了山, 自是先去拜见殷岐和管鹭。二人怎么也没想到同来的人里竟有白鹿门的师侄女,惊诧之余不由自主地待奚月亲热了起来,管鹭还打趣说:“你爹可真不够意思。神出鬼没地弄得满江湖都不知他的底细也还罢了, 我们这兄弟门派都是今天才知他竟有个女儿,还生得这么好。”

奚月红着脸不知说点什么,杨川在旁笑道:“小师妹可不止生得好, 功夫也好得很。我在京里第一次见她,就差点命丧千斤指下!”

殷岐和管鹭不觉一哑, 奚月忙一眼暗瞪过去, 低喝:“你胡说!”

她的千斤指是厉害, 可是他这修成了两重诀的人,要捏死可没那么容易。

管鹭仍是睇着奚月:“你这么年轻, 竟连千斤指都练成了?”

杨川不自觉地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是, 锦衣卫里头都没人敢惹她。”

话声未落,背后嗖地一声风响。奚月悚然扭头,杨川也扫了眼,伸手啪地将径直飞来的木块握在了手中,旋即又以腕力甩了出去:“二师弟!”

门外静了静,一个二十二三的男子走进屋来,摒着笑朝他抱拳:“大师兄。”

“长本事了, 敢偷袭我?”杨川拍着他的肩头打量他,又问, “两重诀练得怎么样了?”

方卓轻喟:“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也还行吧。”接着目光便带着三分好奇投向奚月, “听说这位是白鹿门奚言师叔的千金?那该叫师…”

杨川一哂:“比你略小一岁, 叫师妹。”

方卓便颔首:“师妹。”

随后,殷岐提出叫杨川带客人四下走走,让方卓去给几人安排住处。杨川心知萧山派周围有不少好景致,有心想独自和奚月同游,可又苦于不好跟师父直言这种心事,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几人一道去。

曾培他们当然也不会“识趣”离开,于是这场短暂的游乐竟变得无比的尴尬,主要是因为除了沈不栖之外,所有人都在对奚月献殷勤。

杨川舀泉水给她,说这个泉水特别甜;曾培上树给她摘了野果;竹摇掐了根花枝给她编花环;琳琅唱起了波斯的小曲儿,使得林中顿时腾起了异域气息。

奚月虽然不清楚几人间的“明争暗斗”,但自然也能感觉出这气氛不对,可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她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和他们一直逛到了夕阳西斜,方卓寻来叫他们回去吃饭时,奚月顿时松了口气:“辛苦方师兄!”

她逃也似的向方卓奔过去,一边缓解那种奇怪的感觉,一边和这位方师兄寒暄。背后不远的地方,几人不禁互瞪,沈不栖憋笑没憋住,扑哧一声,四人的目光唰然全扫了过去。

“…瞪我干嘛?”沈不栖无辜地摆手,“我又没说什么。”

一顿晚饭用得极为热闹。萧山派上下有两千余人,入室弟子都有好几十个,大堂之内全坐满了。堂中觥筹交错,方卓似乎是负责派中事务的弟子,前前后后照应得十分周全。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圈,他就拎着酒壶酒碗坐到了奚月身边,给她倒了碗酒:“我敬你。”

“多谢师兄。”奚月衔着笑喝了一口,方卓则是一饮而尽,然后跟她说:“师妹我跟你说,我大师兄这个人,真是个好人。为人够义气,功夫也好,嫁给他的姑娘啊,绝对不会受委屈!”

这是来给杨川当说客的?

奚月自己也知道杨川的心思,当下难免羞赧,但还是笑吟吟地继续听他说。

方卓又道:“师妹你想想,行走江湖最要紧的是什么?那就是功夫啊!有他在,一般的无名小卒根本近不了你的身。你去逛集啊游山玩水啊…”

奚月笑着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卓微微悚然:“师妹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我大师兄…”

“师兄不是知道我是哪个门派的吗?”奚月笑看着他,“那白鹿门的看家本领是什么你不知道?”

“千斤…”方卓脱口而出,话至一半又猛地噎住,窒息地紧盯腕上的那只手。

奚月以手支颐,微笑满面:“没有他,无名小卒也近不了我的身。”

“…”方卓哑了哑,“冒、冒犯了…”

杨川原在旁边的桌边跟师弟们喝酒,这边的话就好巧不巧地全让他听见了。他冷着脸转过头,一眼就瞧见二师弟满脸冷汗的样子,走过去一点他的肩:“你出来。”

奚月挑眉松手,方卓赶紧跟着杨川出去。杨川走出大堂,哭笑不得:“你干什么啊?”

方卓尴尬地赔笑,杨川锁眉:“说话。”

“我这是好心啊师兄!”方卓叹气,“跟你同来的那个曾培,一看就对这师妹有意思。而且我可找那沈公子核实了,真是这么回事,师兄你可不能…”

方卓想说师兄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被杨川点了好几处穴道,连哑穴也封了。

杨川一脸无奈地抱臂:“你把这心思用在功夫上,两重诀早练成了。”

杨川说着往堂中走去:“这事不用你操心,你的好意师兄心领了。”

“…”方卓发不出声响也挪动不得,只能使劲地转眼睛。

他心说师兄你倒是给我解开啊?你这是心领好意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