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罗璧细细打量了他两眼,恍悟:“啊…还真是!”接着又看奚月,却皱了眉,“不对,另一个人的画像虽是张面具,可写得清清楚楚是个男的,这位姑娘…”

美成这样,声音又动听,怎么也不能被误认为是男的啊?

奚月一哂,体内内力一转,就变了声音:“我若这么说话,再戴张面具,公子会觉得我是女人么?”

“…”罗璧不吭气了。

然后两方好生互道了一番歉,过程颇为冗长。

罗璧说对不住对不住,三更半夜惊扰了贵派,是在下不是。殷岐道哪里哪里,你百余人命丧萧山,是我的徒弟们下手没数。

罗璧比谁都清楚这事儿怪不得萧山派,谁让他自己带人杀过来了呢?一时面红耳赤,拱手又说,是我造孽,待我回去请法师做上九九八十一天法事,必让亡者安息。

管鹭笑笑:“法事宜早不宜迟,罗公子慢走。”

就这么半逐半送地把这不请自来的客人给弄走了。

萧山派里,当然没人会做挽留。一来师娘就这么个脾气,大家都懂,二来罗璧是自己杀来,他们萧山派还平白无故地死伤了三十余人呢,此时真没心情跟罗璧瞎客气。

于是,罗璧只好揣着愧疚就此离开。广盛镖行的人倒厚道,见萧山派里乱了一场,也不肯再多住,当即就回房收拾东西,向殷岐告了辞。

一场闹剧就此终了,似乎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而且,待得罗璧回去,此事必定逐渐在江湖上传开,反倒能遏制门达再行陷害,那也算因祸得福了。

夜雾之中,罗璧一行人和镖行几人先后离了杭州,前者往东,后者往北,都要赶上几日的路。

秋风簌簌,二镖头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甫踏入一片树林,忽闻头顶枝叶不正常地一阵响动。

“什么人!”二镖头警惕地一喝。

数里之外,正往东行的二三百号人也同时一驻足,罗璧锁眉看向挡在路中央的几道黑影:“什么人!”

第44章 阴谋迭起(一)

夜雾氤氲, 凉意涔涔。初归安寂的偏僻道路上, 血腥气在阴冷潮湿里,如同渐入清水的墨滴一样, 缱绻着弥漫开。

于是家犬被勾得大吠,野犬从边边角角的地方钻出来, 顺着鲜腥味向前寻觅,逐渐在横七竖八的尸身前聚齐。

待得天明时分,那耸人听闻的消息如同惊雷一般, 在杭州百姓中骇然炸开, 又在武林之中掀起一阵巨浪。

广盛镖行的人在杭州被劫杀了, 死于萧山派的功夫。

东福神医座下的百余号弟子也命丧杭州,唯独长子罗璧活着。

然后, 又有更多的点点滴滴,仿佛被一只手巧妙地拿捏着,一点点地洒向街头坊间。

有人说, 在此之前广盛镖行就已死了二十多号人,是萧山派的大弟子杨川干的。

还有人说,东福神医也已死在了杨川手下。东福岛上戒备森严,杨川之所以能杀进去,是因与罗璧里应外合。

罗璧早就想夺齐父亲权势…

事成之后,又以替父报仇为名,哄骗忠于其父的三百余号弟子一道前往萧山派, 任由萧山派屠杀殆尽。

林林总总, 不一而足。

传言中的残暴与萧山派素来的名声大相径庭, 但许是因为来龙去脉都很圆满,又许是因为死无对证,再或许,是因为偏偏留了罗璧这么一个活口,令故事听来愈发饱满了些,总之一夜之间,江湖之上,许多人确是信了。

罗璧自然不认,大呼是有人栽赃陷害,甚至指名道姓地大骂东厂,但可想而知无人肯听。

——“弑杀亲父、残骸同门之罪,他当然要百般辩驳!”

——“东厂和他们东福岛有何干系?阉官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不能什么罪名都推到阉官头上!”

于是,罗璧在返回东福岛后,被驻守门中的师兄弟打至重伤。侥幸逃出,却无处可去,只好再度折返萧山,请求萧山派收留。

当下该是独善其身的时候,但殷岐思量再三,着实无法将一个身陷绝境又身负重伤的人拒之门外,便还是将他先安置在了派中,安排徒弟轮番照料。

不几日便是中秋,杭州下了一场轻雨。

这雨朦朦胧胧的,如纱似烟地一飘就是三天。萧山派里的愁云惨雾好像也愈发的浓重,奚月在山间练功时,借着怒气挥剑硬将一棵参天榕树砍成了一截一截。

杨川在她宣泄时没有说话,等她咬着牙关缓和下来,他才示意正一起对练剑法的方卓稍候,径自提步走向了她:“师妹。”

奚月背对着他站在一地狼藉前,他驻足一喟,伸手拍上她的肩头:“不必生气。等雨停了,我们就继续上路,先去白鹿门取门达的罪证交给太子,再去雁山派救岳掌门,误会总能说清的。”

他温和的口气令奚月心下稍宽,但也仅仅宽了那么一刹,她的怒火就又腾了起来:“凭什么!”

“我就是不懂,凭什么!”她的手紧攥成拳,攥得直颤,“凭什么恶人能潇洒至此,步步如意。你我从不亏心,事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反倒落得人人喊打的地步!”

即便是被困海中命悬一线时,她都没想到这世间的是非黑白,竟能被颠倒到此等地步。

“萧山派素来如何,他们看不到吗!”奚月霍然转过身,满布血丝的眼眸颤抖不止,“怎的掀起几句传言就谁都信了,怎么能这样!”

“师妹。”杨川握住她的胳膊,想说些话劝她,思来想去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化成无奈一喟。

当下这局,身处其中确实无可奈何又难免恐惧。

他们那日其实算是及时发现了这场阴谋,也顺利地与罗璧和广盛镖行的人解释清楚了,却没想到仍旧落入了陷阱之中。

不得不说,门达这一手着实厉害。若那两方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直接使得事情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此计自成;而他们解释清楚了,门达则差人杀了这一干人,他们照样百口莫辩。

杨川握在奚月胳膊上的手攥紧又松开,往复几次,才问出一句:“你还信正道吗?”

奚月锁着眉头看向他。

“你还信不信善恶有报,信不信邪不压正?”杨川语中一顿,“若你还信,我们就继续去做该做的事,让恶人恶果现世报。若你不信,这些事我也会继续做完,除非门达取我性命。”

他的神色平和而不失坚韧,令奚月一瞬的恍惚。

她莫名地想到,很久之前,她好奇这位萧山派的师兄为什么要买官,便追杀他到那家叫三里香的酒馆。那日她是当真想要他的命的,可当他说出“惩治污吏,肃清朝堂”的时候,她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他。

那天他也是这样的神色,也是差不多的冷肃口吻。

杨川见她怔神,一时辨不出她的心思,叹了一声:“只看你怎么想了。”说罢转身离开,留给了她一片安静的天地。

奚月突然而然的、没什么道理的觉得有些委屈。

连日来,她心里都憋屈得很,他这转身离开的样子,不知怎的把她的这份憋屈全激了出来,化成蛮不讲理的怨恼。就像是情窦初开时会对情郎胡乱发火的小姑娘一样,或许没什么缘由可言,总之生气了就是生气了。

而她,其实还是有那么点明确的缘由的。

——当下的一切传言,都是冲着他、冲着他萧山派去的,和她这白鹿门人可没扯上干系。

她连日来的憋屈都是为了他,他不安慰她也就罢了,怎么反倒对她没个好脸?

奚月想清这一层,不禁更气!

杨川转身走后,也没再继续和方卓练剑,直接折回了萧山派中。

他心情原也不好,就边想着心事边往回踱,走了半晌才到。他没事找事地想去看望罗璧,到了罗璧屋中,才见曾培也在。

曾培嗑着花生上下打量他:“奚月呢?”

“在练功。”杨川随口答了,信手将剑撂倒案上,反过来问他,“不栖的身世你问出来没有?”

“问不出来。我变着花样问,他答的也都还是同一句话——‘我爹是个混球’,这能怎么着?”曾培耸肩,说着指指躺在床上的罗璧,“不然你觉得我来这儿干嘛?”

原来是想从罗璧口中问话。也对,沈不栖不是管他叫表哥么?

杨川便也抬眸看向罗璧,罗璧被二人盯得发怵,一语不发地翻身冲墙:“别问我,我不清楚。”

“罗公子。”杨川轻笑一声,踱到床边抱臂看着他,“你借宿萧山派,我们该以礼待你,这没什么。可眼下的情状你看见了,不栖人脉甚广,没准儿能帮得上忙,我们想弄个明白,你这样守口如瓶可不合适。”

罗璧默了一会儿,翻回来,看看他和曾培:“可我真不知道。”

二人齐齐锁眉。

“他叫我表哥,是因为他娘是我爹的师妹。但他们差了得有…十几岁吧,平日走动也不多,我和不栖上次见面都是三年前了。”罗璧神色诚恳,“再者,我这位师姑和她丈夫——便是不栖他爹,早年可是私奔的。因为这个,她与我爹的联系也断了许多年,据说是师爷仙去后才又重新走动起来。可她其实也知来过东福岛三五次,对她丈夫绝口不提,不栖的父亲是谁我是当真不清楚。”

他说完,杨川与曾培面面相觑。

接着曾培嗤地一笑,摆手:“你们江湖上秘密真多,一点也不比朝堂简单。”

杨川没理他,又问罗璧:“那他爹,是江湖众人吗?”

罗璧想了想,点头:“应该是,因为不栖的功夫和东福岛不是一路。我也听他提过几句什么叔叔伯伯,有几位还是在武林中自立门派的。”

杨川点了点头,试着思索姓沈的高人都有哪些,可武林这么大,这样琢磨也难有结果。

罢了,沈不栖也未必就能帮得上忙,还是先和小师妹回白鹿门去取罪证为上。

太子若真能扫清门达的势力,许能找到关于这番阴谋的证据,到时往江湖上一散,也是个破解谣言的方法。

杨川这么琢磨着,墙外忽而划过一阵显是轻功惹起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回头,方卓正好推门进来:“师兄!”

“怎么了?”

方卓锁着眉使劲地打量他:“你和小师妹…吵嘴了?”

杨川挑眉一瞪,心下对二师弟一再的“瞎操心”有点恼火,却听他说:“她突然向师父师娘辞行,说还有要事要办,不能多耽搁,就先走了。”

“啊?!”杨川愕然,曾培顿时拍案:“你跟她说什么了你!”

“我…”杨川语结,一时间满脑子都是浆糊,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两里之外,奚月运着气疾行过山涧,耳边风声飞划,呼呼地向在帮她出气。

嗤,给他脸了。

什么叫“若你不信,这些事我也会继续做完,除非门达取我性命”?

她是为了这些险些命丧大海的人,轮得着他来教训她?

她只是为他委屈,也有那么一点点…有那么一点点想让他哄她而已。

不哄就不哄吧,他还得了便宜卖乖?

滚。

第45章 阴谋迭起(二)

时局混乱, 杨川怕奚月出事, 当然想赶紧追上她,让她先回来或者自己与她同行都好。

不过这得快。杨川便跟曾培他们说,让他们在萧山派再住几日, 自己寻到奚月后给他们来信。

然而几人自然不干,曾培拍案道:“凭什么你一人独去?你去了,奚月岂不只记你一个的好?”

竹摇:“就是啊!”

琳琅不吭声地也瞪他。

沈不栖不敢帮腔。

杨川耐着性子解释:“我独自去追得快,你们谁也不会轻功, 路上要耽搁许多时间,万一师妹在这时出了事怎么办?”

顿了顿又道:“再说,现在敌暗我明,这么多人一起去,万一叫门达盯上怎么办?”

这都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几人听罢沉默了一会儿, 曾培说:“可人多找得还快呢。天下这么大,你知道她去哪儿啊?”

“她要去白鹿门取东西,应该是去了温州。”

“那温州这么大,你知道白鹿门在哪儿吗?”曾培脱口而出,说完一噎,觉得白鹿门是个门派,又是萧山派的兄弟门派,杨川当然是知道白鹿门在哪儿的。

然而杨川沉了沉, 坦诚一喟:“确实不知。”

曾培喜出望外:“就是嘛!那你自己找, 必定困难得很。我看这么着, 咱们兵分三路,你和沈不栖功夫好,各带一个姑娘走,我自己骑马独行,分头走分头找,如何?”

沈不栖噗地笑出声,杨川也挑眉,都想说曾兄你可真会算计。

他们俩是功夫好,可带着个姑娘家,就是他骑马更快了。

——他们不能抱着姑娘施轻功啊。

杨川便很干脆:“那还是你骑马带人更方便些。不说了,我和师父师娘打个招呼,这就走。”

他说罢转身就出了门,一点转圜的余地也不给曾培留,曾培气得瞪眼:“嘿你…”

说着扭头看沈不栖,沈不栖立刻避开他的目光,闷头说:“我只能带一个,你别想全推给我。”

“…得得得!”曾培一脑门子官司,“琳琅跟你走,竹摇我带着。”

竹摇好歹会汉语啊。

沈不栖没异议,反正他没加入他们的斗争,带哪个姑娘他也不嫌拖后腿。

就这么着,五人各自准备上路。杨川去向殷岐和管鹭拜别,思来想去,终于提了《盛林调息书》的事。

他将书交给了殷岐,说道:“原是想回萧山派就跟师父师娘说,然则回来便不断出事,就一直没顾上提。这《盛林调息书》数年以来其实都在东厂里,此番东厂拿它做为交换要我和师妹的项上人头,我和师妹就将下卷偷了出来。”

绝世秘籍突然落入手中,殷岐拿着书怔然,只听杨川又道:“这下卷…徒儿练完了。师妹的意思是练完就烧,徒儿原也应了她,但眼下这样,不知日后会不会再用得上这书,便先交予师父。师父若想练此功,徒儿不敢阻拦;但师父若要怪徒儿偷练,等徒儿找回师妹再说。”

“…”殷岐睇着书又愣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连连摇头,“不会,不会。也不是什么邪功,练就练吧,找人要紧。”

杨川抱拳:“多谢师父。”

管鹭则递了一叠银票给他:“这你拿着,你师妹一个姑娘家,路上多照顾她一些,吃住上别让人家委屈。”

这话杨川没多想,但殷岐好生滞了一滞。

徒弟要出远门,当师娘的给点钱没什么。可这叮嘱的话,怎么是冲着外人去的?

不过他忍了忍,直到杨川离开,才开口问管鹭:“你怎么个意思?”

“还能怎么个意思?”管鹭一瞥他,“奚月怎么想我不知,川儿可是对人家上心了。他也老大不小,总要成家的,这不挺好?”

殷岐听完,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白鹿怪杰奚言的独女…行吧,跟他们萧山派倒是门当户对。

可奚月一瞧就不是个寻常姑娘,搁在江湖上都算女中豪杰,他这个徒弟杨川…

殷岐对这打小没接触过几个女孩的傻徒弟不太有信心,闷了半天,问管鹭:“你说川儿打得过她么?”

管鹭一讶:“你说什么呢?!”

“我说如果吵个嘴动了手,你说川儿打得过她么…”说着又摇头,“算了算了,我脑子不清,你当我什么也没说。”

无论如何,对于萧山派的功夫,他这个当掌门心里都很有数。

归根结底,他信不过的是杨川,他觉得杨川真不是会跟姑娘家打交道的人…

秋意盎然,清风婉约。奚月本身轻功就好,又是独自一人心无旁骛的赶路,不过几日就到了温州。

入了城,她先找了个酒家,叫了碟久违的三丝敲鱼,吃着吃着就有了回家的感觉,心里十分舒服。

待得酒足饭饱,她就在桌上趴了会儿,琢磨如何寻找父亲。

白鹿怪杰神出鬼没那不是吹的,毫不夸张的说,她这个当女儿的现下要找他都得费点功夫。

他爱四处游历,而且,单是在温州一地都有二十余处宅子。现在他在哪儿,她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写信都不知该往哪儿写,只能去一处处的宅子里先寻一寻了。

不过这也不费功夫,反正门达的那些罪证,她是分置在那二十多处宅子里的,本也要都走一遍。

奚月于是付了饭前就又上了路,沿途遇上摊贩,便打算买点点心水果——别的不说,出门一年有余,回家不给父亲带点东西,不合适吧?

她就低头挑了起来,正值秋天,应季的水果不少,瓯柑、杨梅、柚子她都挑了些,正等着摊贩称重量,目光忽而一停。

——这摊贩身后,是家做法事的店铺。这类和神鬼打交道的店子大多阴气重些,容易出些怪事,是以许多店家都会挂面除妖镜在店前,驱邪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