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培一时心弦紧绷。他心知让奚月受惊过度可不容易,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能把寻常姑娘吓晕过去的什么鲜血死尸,在她眼里跟看个木俑陶塑也没区别。

难不成杨川…

曾培没敢往下想,摇了摇头,试探着伸手,打算先扶奚月进屋。

奚月似乎无知无觉,任由他们搀着,往院子里走。

走着走着,曾培突然听到一声低咝。

那是从嗓中逼出的、隐藏着巨大痛苦的,又似乎因为某种愤慨而格外隐忍的低低哭声。

“…奚月?”曾培慌忙抬头,看到奚月紧捂着嘴,却已泪流满面。

手上原已干涸的血迹被泪水一点点融开,融成颗颗殷红,一滴滴落尽脚下的土地里。

第52章 再度上路(四)

回到白鹿门时枯叶满山涧,奚月才意识到这一路回来,又一个多月过去了。

她几乎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只是沉默地赶路,曾培和沈不栖知道出了事,也不敢找话题逗她开心,百里之遥就几乎都这样沉默了过来。

但饶是这样过了月余,奚月也没觉得心情转好半分。当日的画面犹如梦魇一般在眼前晃着,挥之不去,无计可施。

她竟然把杨川扔下了。

不是说有什么不对,因为当时的确无力脱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这个结果,依旧令她愤怒、恼火,乃至前所未有地厌弃自己。

她竟然把杨川扔下了。

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恐惧便这样纠缠了奚月月余。午夜梦回,她甚至不再梦到那些可怕的海水和火焰,一次次萦绕眼前不散的,变成了杨川遍身是血倒在她怀里的样子。

她原以为那天从他中了那一剑开始,她整个人就懵了,之后的一切都浑浑噩噩。

可在梦里,他的每一丝神情又都那么清晰。他虚弱得还剩最后一口气,仍然笑着,说服雁山弟子放她下山。

夜静更阑,风清月皎。奚月寻了壶酒,走到宅中后院的小湖旁,坐下身仰头便灌。

行走江湖的人大多酒量不错,她也如是。这一灌便灌下去小半壶,不得不缓口气时奚月才将酒壶搁下,信手擦了把嘴。

在她正要拎起酒壶再灌的时候,一个呈满牛肉、牛肉上还放着一个馒头的碟子递到了她面前。

奚月蹙眉,循着端碟子的手看上去,一滞:“爹。”

奚言笑笑,坐到她身边,睇了眼碟子里的东西:“边吃东西边喝。”

奚月摇摇头,望着月色下反着光影的涟漪尽力地吁出一口郁气:“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你瘦了好多。”奚言不依不饶的。

奚月没法子,就拣了块酱牛肉来吃,又把馒头也拿在手里,没精打采地揪了块扔进嘴里。

奚言在旁笑叹:“小时候,你什么都跟爹说。去了京城一趟,倒是眼见着长大了。”

奚月没吭声,他又转过头来看看她:“三年前出了什么事,你不肯说,这回还不肯说?当然,爹可以不逼问你,可你也不能就这么憋着自己。”

人有心事,从来都不要紧,但总要宣泄出来,再潇洒的江湖豪杰都一样。

奚月就是凡事太爱自己扛了。奚言从曾培沈不栖到竹摇琳琅都问了一圈,竟然没一个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连同去的曾培沈不栖都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出“杨川没能下山”。

没能下山,是被扣下了还是死了?不知道。

奚言说完,见她还不开口,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湖面陪她沉默。

寂静半晌,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啜泣。

奚言忙又看去,奚月正抹眼泪,可越抹哭得越厉害,直至彻底哭得凶猛的时候,她终于嘶哑着说出一句:“爹,我把师兄扔下了!”

话匣子自此而开,然后越说越多。

奚月说,我就不明白,江湖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自幼在江湖长大,自问早已看遍了这个地方的快意恩仇。可一夜之间,满江湖被一本秘籍搅得一团糟也罢,还都人人变得不分是非黑白,叫门达牵着鼻子走了?

“怎么能这样!为什么门达那样的奸佞在京城过得逍遥自在,师兄这样的好人却要受尽苦难。老天瞎了眼,世间众生也都跟着一起瞎了吗!好端端的一个萧山派,百年威名因为几句传言,说毁便毁了。师兄因为那赵知伦几句搬弄是非的话命悬一线。他们怎么就不想想,萧山派为什么要做那种恶事,师兄何必去杀岳广贤?一个个都种蛊了不成?”

奚言没有打岔,安静地听她说完,才含着笑道:“那爹爹告诉你,江湖不是‘变成这样’,江湖从来就是这样。”

奚月沉闷地又灌了口酒。这道理她其实懂,这句话她已对自己说了成千上万次。

奚言又继续说了下去:“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是成千上万的人。人与人不一样,但绝大多数人,是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这放在哪儿都一样。”奚言轻轻地吸了口夜色下的凉气,又循循地呼出来,“你啊,还是没长大,看事非黑即白。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江湖没有那么糟。就连朝廷,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糟。”

奚月锁眉,怔怔地看向父亲,觉得父亲在为了开解而开解。

——江湖有没有那么糟,先不提。朝堂还不够糟?

今上再度登基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清洗了一遍朝堂。

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内阁辅臣王文王大人被斩首于市,曾在德胜门击退也先人的副总兵范广甚至被凌迟。

这都是民间有口皆碑的忠臣,若说做错了什么,最大的过错大概便是在景泰帝在位的那些年,也在朝中做官吧。

再反过来看,石亨、曹吉祥等借所谓“夺门之功”投机取巧的小人,反倒春风得意了多年,若不是最后闹出谋反的事情,现在估计还正得意着。

呵,夺门之功。

奚月一个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那是场无需存在的闹剧。有没有这一桩事,景泰帝死后,今上都是再度登基的那一个。可今上自己偏就信了这些。

抛开这些不提,孛来兵马也还在河套呢。

他们以入贡为名要求进京,又以路不好走为由改道陕北。那条路千百年来都是边防重镇,可皇帝为了早些纳贡,竟就点头同意了,结果贡没纳着,倒叫人家在河套赖了下来,成了抵在大明咽喉上的一把刀子。

奚月想,如果秦汉时的蒙恬、卫青、霍去病在天有灵,估计能气得活过来。

若她当皇帝当成这样,她得自尽谢天下。

父亲还说朝堂也没那么糟?嗤…

奚言察觉到了她神情中的几许不屑,摇了摇头:“江湖是人,朝堂也是人。”

他说着去拎她手边的酒壶,她下意识地一攥,然后松了手。

不想他拿起来灌了一口,接着说道:“你看,你从不说锦衣卫不好,只是骂门达、骂门达的坐下走狗,为什么?因为你知道锦衣卫还有曾培、有你、有袁大人。放到朝堂、江湖,你怎的就不懂了?”

奚月微微一愣,怔然看向父亲,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湖上、朝堂中的人,和你们锦衣卫一样,都是有好有坏,有明白人也有糊涂人。你不能看见几个坏人、糊涂人就觉得一切都坏了,是不是?”奚言轻轻一喟,“再说杨川这事…”

他顿了顿,续说:“诚然,江湖上道听途说毁了萧山派的名声、毁了杨川的名声,着实让人愤慨。可你想一想,东福神医座下门徒死伤大半,广盛镖行几乎尽毁。若江湖众人听闻此事却无动于衷,这便是你想要的江湖了吗?”

奚月忽地打了个寒噤。如果江湖那么冷静…

未免显得冷血。

奚言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若劝你多歇几日,你必定不听。那就想开些,明日一早拿着《盛林调息书》去吧。把他救回来,然后爹跟萧山派提亲,招他来当上门女婿。”

“…爹!”奚月双颊骤红,“您别瞎说!”

气氛顿时充满窘迫羞赧,于是父女二人都没注意到,身后的一道月门那边,伏着的三个声音同时脖子一梗,又继续侧耳倾听。

奚言探究地看了看女儿:“你不喜欢他?不喜欢就算了,爹不逼你嫁不喜欢的人。”

“…”奚月微噎,低着头闷了半晌,末了又揪了块馒头吃。

奚言探头:“你到底喜不喜欢?”

“…”奚月深吸气,抬眸撇撇父亲,继续塞馒头,“我…”她用力一咬下唇,“师兄最好了,和他待着我就安心。”

啧。

奚言觉得有趣。

看曾培他们的样子,他觉得奚月出门在外必是独当一面的人。结果问及这种事,她却还扭捏得不行,他先前以为她迟早要拍着桌子跟她说“爹,我和师兄订下终身了,您赶紧跟萧山派提亲去吧!”…看来是想太多了。

月门后,三人陆续转过身,神情落寞,面色惨白。

然后,先后一声短叹。

“唉…”曾培拍了拍竹摇的肩头。身为一个曾经的锦衣卫千户,他现在诡异地跟一个青楼花魁生出了难兄难弟的感情。

“唉…”竹摇握住琳琅的手,也一股难兄难弟要抱头哭的味道。

“唉…”琳琅反手握握竹摇。她脑子里回荡起一首熟悉的波斯情歌,大意大致是说,自己心爱的男子爱上了别的女子,于是天边的月色都好像不那么明亮了,因为心上蒙了一层风沙;明澈的湖面看起来也不那么美了,也因为如同心上蒙了一层风沙。

唉。

他们心爱的女子,爱上别的男子了。

第53章 困局(一)

奚月将心事和父亲一吐为快之后,自然就借着酒劲儿赶紧去睡了。奚言也没有大晚上闲庭漫步的癖好。

宅子又不算小,于是父女两个直至次日清晨,才发现有三个人在前院里喝得烂醉如泥。

…不冷吗?

这是奚月的头一个反应。

山中的夜晚可寒凉了,饶是炎炎夏日也能凉得让人打寒噤。是以她小时候一度不喜欢山里的这个住处,觉得阴森。

接着她才想到,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借酒消愁?

她想把他们叫起来问,但可想而知,毫无疑问,谁也没醒过来。

奚言在旁用一种“你这都交的什么朋友?”的眼神划她,奚月也觉得不好意思,不敢让父亲动手帮忙,把沈不栖从屋里喊了出来,一道把三人扛回屋睡觉去。

然后她问沈不栖:“他们怎么回事?”

“啧…”沈不栖瞅瞅她,探寻道,“您是真傻还是装傻?”

奚月:“?”

哦,是真傻。

沈不栖叹气:“昨晚你和奚先生聊天的时候,他们听到了。”

“所以呢?”

“所以崩溃了啊。”沈不栖抱臂,“心上人属意他人,他们就一起借酒消愁去了。”

奚月:“?!”

心上人?谁?她吗?

曾培就算了,竹摇和琳琅?!

奚月目瞪口呆,沈不栖无奈,暗道他们仨可真太惨了。然后他拍拍她的肩头:“唉——”他说,“得亏你行走江湖。若是进宫侍在君王侧,后人列个什么十大妖妃八大祸水…准有你一个。”

妖妃祸水都没有男女通吃的。关键这几个男人和女人…他们还互相都知道对方也喜欢她!

奚月被这事搅得乱了阵脚。这种事就是这样,从前不清楚就算了,现下一清楚,怎么都觉得再见面尴尬得很。

她便收拾了包袱,拿了《盛林调息书》的下卷,辞别了父亲,拉着沈不栖便出了门。那三位,正好先留在家里醒酒了!

二人脚下不停地赶了一天的路,沈不栖就笑话了她一天。他说琳琅和竹摇对你的心思你真不知道啊?奚月说废话,我是女人,她们也是,你觉得我往那上面想正常吗?!

再者,竹摇可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过——当朋友!

沈不栖痞了吧唧的笑着:“其实俩姑娘都不错啊。一个是京中花魁,一个我大明驻撒马儿罕使节精挑细选的美人儿,你真不打算收了她们?”

奚月被他问得一脸惊悚:“瞎说什么!”

她哪儿能这样耽误她们?让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吗?若觉得自己一个人更逍遥,那便自己过日子也行,跟她…

她都已然属意他人了!

二人一道向南走着,同时,一道消息犹如风沙一样,正从南往北刮。在二人途经湖南时,终于与这风沙般席卷江湖的消息会和了。

彼时二人正走在一处山林里,附近的小帮派不少,但有名气的几乎数不出来什么。二人走着走着,忽地遥闻不远处打斗声、争辩声、喊杀声四起,奚月侧耳倾听,有一方的声音中明显带着熟悉的江南口音。待得走到近处,她无意中一看,竟是萧山派的招式。

用萧山派招式的共有两人,被十几人追着,早已遍身是伤。

他们显然知道自己打不过,便竭力地往深山中跑,可那十几人穷追不舍,追上了便免不了要过上几招,要逃走也难。

奚月心里暗做忖度,虽不想节外生枝,又觉不能眼看着这两位师兄弟命丧山林。最终一沉息,示意沈不栖在此地稍候,摸出黑巾在脸上一系,径自跃身而上,凌空间拔剑出鞘,落地的刹那正好格挡开几人劈来的利剑。

局势一僵,面前十数人一愣,被她挡在身后的两个萧山弟子也一愣。

然后她跟前的人打量她两眼,先发了话:“女侠何人?”

奚月尚不明这番打斗的情由,不想报出名号叫人记仇,便只说:“途经此地,看你们十几个打两个觉得不公而已。”

以多胜少确实不光彩,而且在武林之中,这种不光彩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面前与她喊话那人便不得不冷静心神,还算客气地道:“他们两个是萧山门人,不该杀么?”

奚月眸光微凛,反问:“萧山一派流传百年,门人弟子两三千人,都该杀么?”

众人被她问得一噎,她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江湖上近来有颇多传言于萧山派不利,我觉着蹊跷,不过此事也不必在此多争。只是,这二人看着功夫平平,决计不是萧山掌门的入室弟子。投入江湖习武者,又有多少是因家中窘困想来混口饭吃的,诸位想来心里也有数,何必拿他们出气?”

她还是忍不住为萧山派辩了一句,一句话就说得眼前众人腾升怒色。好在后两句的道理大家都认,那十几人相互看了看,末了虽还有几分不忿,但到底是收了刀剑,转身走了。

奚月唯恐他们背地里放暗器取二人性命,一直持剑挡在二人身前,直至他们走远了才回过身。

二人死里逃生,当即一拜:“多谢女侠相救!”

有那么一瞬,奚月觉得举手之劳,受不起这么大的礼。转而又注意到二人大抵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心道那她是他们的师姐啊?就心安理得地受了。

她便悠哉哉抱臂问:“怎么回事?若当真做了什么恶事,也如实说来。”

“没有没有…”二人觉出她功夫高,连忙解释,“我们、我们是想去桂林雁山,找大师兄的!”

奚月一愣:“杨川?!”

“是…”二人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又慌张辩白,“大师兄不是江湖上传的那样,他只是…”

“你们大师兄是什么人我清楚,快说,究竟出什么事了?”

按理说,她与雁山派已谈妥了交换条件,无需萧山派差弟子出来寻人啊?

“这事…”二人明显顾虑她是外人,欲言又止。奚月信手摘了黑巾:“我是白鹿门的奚月,有话快说,我也是去救他的!”

“师姐?!”二人大喜过望。他们虽没见过她,可听说过她的名号,也知道她和大师兄是真的熟悉,登时都觉有了个好帮手。

离此地不远,就是岳州城。二人道二师兄方卓在城中,想请奚月过去与二师兄一叙。

奚月见他们伤成这样,原也不放心他们自己回去,便叫上沈不栖与他们一起进了岳州城。萧山派这回大概来的人不少,在岳州城里包下了一幢三层的客栈,两个弟子上前敲门,不过片刻木门开了一道缝,看到是自己人才将门全打了开来。

接着,来开门的人便注意到奚月,不禁惊喜:“师姐?!”

奚月认出来了,这是萧山派的一个入室弟子,在宴席上一道喝过酒的。不过对于行序,她有点迟疑:“你是十五…”

“我是十六!”奚月顿时有点窘迫,十六师弟哈哈一笑,“萧山派人太多了,不怪师姐记不住。师姐快请进!”

奚月入得门中,不过多时,方卓被请了下来。

“师妹?”方卓边下楼边朝他笑笑,但奚月看他面色憔悴,分明是已有好几日没睡好的模样,心中的不安不禁又添了几分。

二人在客栈一楼的厅里的一张案桌边落座,奚月指着在山中遇上的那两个笑道:“这两位师弟嘴可真严,知道我是谁,我还救了他们,他们却仍是不肯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