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概是怕说不清楚。”方卓说着哑笑,“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奚月锁眉:“究竟出什么事了?”

方卓一喟:“约是半个多月前,雁山派忽遭萧山派偷袭,死伤不少,但挡住了。后来他们就说…要么请师父到雁山一叙,要么就杀了大师兄。”

奚月毛骨悚然。

萧山派当真偷袭了雁山派么?

自然没有。想到先前的种种,也知自然没有。

可这事如何说得清?如能说清,也就根本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

方卓又反过来问她:“师妹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和大师兄一起走到吗,怎的他自己被困在了雁山?”

奚月沉然叹息,将月余前的经过详细地与方卓说了,方卓倒吸一口冷气:“师兄伤得很重?”

奚月点头,同时心乱如麻地思索如何当下该如何救人。

拿秘籍换他出来显然是不行了,但总也不可能真让师伯“到雁山一叙”,雁山派摆明了想要他的命。

第54章 困局(二)

奚月一时间束手无策,其实方卓也是。他带着师弟们出来好些天了,但这一路都没想出办法,反倒是好几个师弟死在了路上。今天那两个如果没有遇到奚月,可见也是回不来的。

萧山派现下人人喊打。

奚月缓缓地叹息:“我真是觉得奇怪,门达他们,手底下怎么会有人会萧山派的功夫?”

而且功夫竟然还很高。

方卓听她说起这个就锁眉,默了一会儿,道:“外人想学,其实也不是没法子。萧山派延绵百年弟子众多,总有出去单独走江湖的。就拿目下来说,我师父门下的寻常弟子确是大多武功不够,入室弟子也没闹出过叛出师门的事,但是他自己昔年的师兄弟中,据说有十几位独自出去行走江湖的。有些还有联系,有些慢慢的也就生疏了。”

奚月滞了滞:“可他们不至于会为东厂卖命吧?”

方卓哑笑:“谁知道呢。”

在这样的事上,总归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东厂和锦衣卫权势滔天,不论是威逼还是利诱都能信手拈来。江湖上的侠客们,也不是个个都那么高风亮节的,有一个两个帮他们做事的,也不值得奇怪。

在这样的事上,他不由羡慕白鹿门。

白鹿门和萧山派的祖师是师兄弟,同样延绵百年。但这百余年来,白鹿门从未广招门徒过,多的时候收三五个资质过人的徒弟,少的时候便如同如今的白鹿怪杰奚言一样,只教自家儿女功夫,很难闹出武功外传的事来。

但现下说这个也没用,方卓将话题又绕回了杨川的事上:“我是真不知道怎么救大师兄了。”

两个人又相对而坐苦恼了好一阵,最后,奚月唯一能想到的法子,竟然是沈不栖。

沈不栖在江湖上的朋友多,如果有那么一个两个肯出面替他们解释一二,劝劝雁山派弟子,误会消解了事情便好办了。

她便循梯上了楼。沈不栖方才一进酒楼,见她和方卓要说话,就识趣地先径自找房间歇着去了。眼下他正仰在床上发愣,蓦见奚月进来,就坐起了身:“你们商量好了?怎么救杨大哥?”

奚月吁气摇头,接着问他:“我想找你帮帮忙——你有没有什么朋友与雁山派的人熟,能请出来帮我们辩解辩解吗?”

沈不栖一怔,继而苦恼摇头:“我先前从未来过广西这片,当真谁也不认识。”见奚月神色一黯,他又道,“你看如果趁夜杀上去行不行?我想了半晌了,你看方卓手底下也有好几十号人,总是和雁山派硬碰硬不行,但夜袭还是有胜算的!”

可奚月立刻道:“不行。”她缓缓摇头,“那边本就有不少人会萧山派的功夫,打着萧山派的旗号四处惹是生非。我们再自己来一场夜袭,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到这儿不禁又为萧山派功夫外泄的事情懊恼起来,骂了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混账,竟去为东厂卖命,真对不起侠义二字。”

她的话刚说完,沈不栖乍觉脑中一痛。

那是一种极细的、轻搐的痛感,像是某一缕神经被抽动,令他立刻扶住额头,咝地吸了口凉气。

“怎么了?!”奚月一惊,沈不栖揉着太阳穴,痛感逐渐消逝。

在那短暂的片刻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久违的东西。可他又什么都没抓住,接着就是令自己感到诡异的茫然。

有什么可想起的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忘记,这种感觉来得太没道理了。

“突然头疼,可能近来有些累。”他舒了口气,奚月便道:“那迟些再说,你好好歇着。反正二师兄没想出办法,急着赶路也没用。”说完便离开了沈不栖的屋子。

自此又过了三天,萧山派众人仍旧一筹莫展。

此事太难办了,一来自事发开始,雁山派便只说要见师父,他们去和谈,人家未必肯理;二来,上次偷袭雁山派的人,实实在在地用的萧山派的功夫,他们要如何让雁山派相信那些人不是萧山弟子?

这个问题不解决,想和平地救出杨川来便几乎不可能。至于夜袭的法子,奚月一筹莫展之下也和方卓提了,方卓的看法和她一样,不能用这种越抹越黑的法子救人。

纵使满门师弟都为大师兄的安危急得睡不着觉,也不能为了救他一个,让整个萧山近两千号弟子身陷更大的危险之中。

是以深更半夜,整个酒楼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在安睡的。

楼中大半的房间都灯火通明,余下的屋子虽然黑着灯,但床上的人总在辗转反侧。奚月也这样翻腾了大半宿,终于熬不住暴躁,起来点燃了烛火,然后继续躺到床上去发愣。

她从枕下摸出那本《盛林调息书》在手中端详了半天,心绪愈加难过。

原本这东西是能保杨川的平安的,甚至可以救活岳广贤、继而消弭整场纷争。可是,她在与雁山弟子谈妥这场交换的时候,实在没想到在她去取书的档口,会节外生枝。

现下,纵有这书也救不了杨川了。

奚月烦躁地将书扔在了一旁,美眸直勾勾地盯着房梁,苦闷地思索究竟该如何是好。

其实沈不栖说的夜袭硬抢是个法子,不能这么干,只是因为不能让萧山派再惹更多的麻烦。

但若能找其他人帮忙去抢呢?不用萧山派功夫的那种?

奚月首先想到了南鹰山庄,随即又摇头否决。

要花钱请南鹰山庄办事,她倒不是付不起。可南鹰山庄收钱办事这一点,也是满武林皆知的,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猜到是萧山派的人找的他们。

南鹰山庄又已经臭名昭著了好几十年,萧山派和他们搅合在一起,那还不如自己上山抢人呢。

但其他的…

有些小门派或许重金之下也肯帮忙,但功夫不及雁山派,想把人救出来基本不可能。

这可真是个死结。小门派救不出人,大门派里,名门正派不会出面,旁门左道她又不敢用。

奚月陆续叹了好几口气,打算洗把脸清醒清醒再继续想办法。待得洗完脸,正躺回床上的时候,她又再度注意到了那边《盛林调息书》。

一个油然而生的念头令她的目光一凝,滞了片刻,她将书拿了起来。

这个,不是萧山派的功夫,而且还是极强的功夫。

如今普天之下,练过这门功夫的人,一个走火入魔了,一个正被雁山派困着,余下的一个…

余下的一个雁山派的几名弟子见过。

但也可以没见过。

奚月于是又在酒楼中与方卓他们待了两旬,接着商讨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用。

雁山派给了他们三个月的期限,多思量这么两旬不会逾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显然愈发焦灼。

越焦灼越想不出办法。

是以在一个清晨,一个样貌妩媚的少妇拾阶而下,挎着包袱、扛着剑、哼着小曲儿目不斜视地走出了酒楼。

她生得极有韵味,一众正在厅中吃着早饭的萧山弟子都不禁愣了愣,连方卓也傻眼,边怔神边奇怪,那是谁啊?

这酒楼不是被他包下来了吗,楼里除了小师妹之外,应该没有别的女客啊?

好奇之下他还去询问了酒楼的掌柜,掌柜肃然承诺绝对没有让其他人住进来。

一个时辰后,那美貌少妇踏着轻功从郊外的山林间疾步奔向西面,她内力沉稳而隐现森寒,气息流转间,脚下踏过一颗松柏的枝干。

树枝窸窣摇晃,不少深绿的松枝扑簌而下,结着层薄薄寒霜。

松枝落在地上,寒霜又很快消融褪去,渗入泥土,不见痕迹。

第55章 困局(三)

雁山派,山后石窟。

杨川送奚月离开后,就被关在了这里。最初时,雁山派弟子对他还算客气,但在经历过“萧山派”的围攻后便不一样了。

有先前东福神医与广盛镖行的事做铺垫,杨川心下清楚做此事的绝不是萧山派,但他也不欲与雁山派多做争辩。唯一比较难熬的是,打从那日之后,雁山派就停了给他的药。

与奚月同来的那天,他受的伤不轻,从左肩头上刺下去的剑虽未伤及心脏,但破血之下依旧令他虚弱不已。偶尔咳嗽一声,胸中都会泛起一阵剧痛。偏生石窟里阴凉,他最近还总咳嗽。

如此一来,杨川万分庆幸自己修了《盛林调息书》。连日来虽然没有药给他治疗伤口,但他每日按照《盛林调息书》中所授调息两个时辰,身上便多会轻快许多,石窟中的寒气也没有让他发烧。

有两个晚上,他甚至是热醒的。身下明明是仅铺了一层薄稻草的冰凉石面,他却在燥热里望着漆黑静了半天的心,真是哭笑不得。

“咔——”

石门磨着地被推开的声音震响,杨川知道是有雁山派弟子来送饭也懒得理,盘膝坐在那里继续安心调息。

过了会儿,几步外的人却迟疑着开了口:“我可以放你走。”

是赵知伦的声音。

杨川睁眼看过去。从石门处照进来的光线到此处已很微弱了,赵知伦又背对着门,一时难辨脸上的阴晴。

他其实也看不清杨川的神色,只看到他转过头,便又说:“你给那位奚姑娘写封信,让她把《盛林书》的下卷给我,我就放你走,绝无虚言。”说罢又补了句,“我要你的命也没用。”

杨川一哂:“上卷,你练完了?”

赵知伦点点头。

杨川淡声道:“你师父都没练成,你倒天资不低。可惜了,全不讲江湖道义,注定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他这话说得颇不客气,赵知伦一怒,又压制住:“我只做过这一件恶事。待我修成神功,便独自行走江湖去,必不再有半点对不起良心之举。”

杨川冷笑,懒得理他。赵知伦好似不太自在,没话找话地又说:“我倒也不是多好的天资,就是那《盛林书》上卷的扉页上写了,若内功好则修炼无妨,外功好内功弱则需谨慎。雁山派原就是主修外功的,我师父外功上乘而内功弱,是以走火入魔;我…外功内功都不行,反倒练下来了。”

杨川依旧不做理睬,赵知伦有些急了,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他面前:“喂,你把下卷给我,我就放你走,成不成?”

杨川抬眸:“我信你方才说不再做半点对不起良心之事,是你真心所想,但你必定做不来。”

赵知伦锁眉。

杨川凝睇着他:“你的七师弟呢?他既没有偷秘籍,自然也没理由跑。”

赵知伦一噎,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了然而笑:“他死了,是不是?”说着他摇了摇头,“人都有做恶事的时候,但大奸大恶之事,不是谁都能做的。这样的事,你能说服自己做第一次,就能允许自己做第二次。”

杨川说罢,重新闭上眼睛,继续修炼起了内功,“下卷我不会给你,你走吧。”

话音刚落,疾风袭面。杨川不及睁眼便伸手挡去,啪地一声,两掌相触,两股巨大的内力悍然对抗起来。

与此同时,山前已起了一阵微微的混乱。

几个值守在半山腰处的弟子,都看见一个身影飞上了山,但速度之快令他们看不清是何人,更没本事追上。

片刻之后,那道身影稳稳落下,几个正在院子里练拳脚的入室弟子一惊。

他们齐齐看去,面前是个面生的美貌少妇,可从这落地无声的轻功来看,功夫只怕好得很,几人一时也无心多欣赏她的美貌。

白知仁提剑道:“你是什么人!”

他这般一问,奚月放了心。先前几年,她几乎都是易容成男子,眼下的易容会不会被识破,她原本心里没底。

她于是运息掐声,语气娇柔道:“我啊…江湖人称不归仙,听闻雁山派有几个糊涂人在行糊涂事,就过来瞧瞧。”

不归仙?

几人均想,没听说过啊。

可她的武功又确实上乘,那是自己孤陋寡闻。

奚月这名号自然是胡诌的。她想的是,这名号也就用这么一回,救出杨川便再也犯不着用,一去不归,所以叫不归仙。

白知仁等几个警惕地打量着不归仙,不归仙却轻松地踱起了步子:“满江湖都传萧山派作恶,旁人信就算了,你们雁山派这么威名在外,怎的也一个聪明人也没有?”

何知俨骤然蹙眉:“这是什么话?你要知道,大半月前,他们可都已围攻到我们山上来了!”

“哟,萧山派的功夫叫旁人偷学了去,是件多难的事吗?再说,人家的大弟子杨川自告奋勇来救岳广贤,好端端的又突然痛下杀手?他图个什么?怎样的蠢驴才会毫不生疑地信了这些?”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把连日来的不快带着笑吐了个大概。

其实要直接去抢人也不是不行,但奚月觉得此事太叫人憋屈。这些话若不让她说,她大概迟早要被憋死。

白知仁冷着脸道:“阁下想如何?”

“我能如何?”不归仙轻笑,“我问你们,那杨川,你们肯不肯放?”

白知仁沉息:“这是我雁山派与萧山派间的事。”

“那就是不肯放了。”

不仅是不肯放,而且还全没听进她方才说的话。

一直在踱来踱去的不归仙于是停下脚步,外头笑吟吟地看看他们:“那我,可就去抢人了,你们有本事就追来。不过一旦过招,别怪我杀人不眨眼。”

几人悚然一惊,然而不及去拦,她已一跃而起直奔后山,转瞬间就已没了踪影,内功之强令白知仁冒了一层凉汗。

杨川关在何处,奚月原本不清楚,也没想到昨晚在附近一转悠就会轻而易举地弄明白。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山没有任何房舍的地方,却有好几名弟子举着火把在一扇石门前守着,这也太明显了吧?

她于是直奔那扇石门而去,然而落地间,却不见有人在外守着。

奚月不禁奇怪,再细作查看,见地上有沿山道离开的崭新脚印,而那道石门竟然半开着。

大师兄把人支开,然后自己逃了?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便作罢。

不会的,从昨晚的情形看,看着他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要寻事支走一两个人容易,全支走却不太可能。若他能办到,那雁山派的人就不只是傻了,得是脖子以上全是摆设。

奚月便屏住呼吸,贴到石门旁边,谨慎地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不禁一惊。

石洞的黑暗之中,依稀可见两个人在缠打不休,虽都赤手空拳,但仍可看出武功皆不错。

其中一个,她看了几招,认出是杨川。另一个却看不出是谁。

这可坏了。

白知仁他们必定在往这边追,绝没有直接放弃的道理。

她原本想,撂倒这边看守的弟子就走,见到无人看守还庆幸了一阵。没想到里头有个功夫上佳的,这还不如多来几个弟子看门呢。

怎么办?

奚月略作沉吟,没再多加耽搁,飞起一脚,厚重的石门轰然拍地。

第56章 困局(四)

石窟中两道身影齐齐望向石门处,明暗交错间,奚月的身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剪影,二人看不清。二人站在光线不足的幽暗之中,奚月也看不清。

但奚越原也没打算多费神判断与杨川过招这人是谁,只想赶紧救了杨川出去。若不然,等到白知仁他们赶到,恐怕又难以脱身了。

奚月于是决定速战速决。白鹿门的招式她不敢用,恐被识出,只能用些江湖人基本都会的平平无奇的功夫。但《盛林调息书》强便强在这里,修成之后融会贯通,也不吝表面招式用哪套,出手的内力总归不通。

当下比二人更强三分的,是她手里有剑。

便见奚月跃身而上,不明敌我的二人同时向后一避。下一刹,奚月抽刀出鞘,黯淡银光裹挟疾风,悍然向那不明身份的人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