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成婚了?”

奚月目光划着地面不知该说什么,曾培又支吾道:“没、没事,你说,我扛得住。”

奚月叹息这嗯了一声,空气顿时凝滞。

过了好半晌,曾培才又提步继续向前走去,自言自语地摇着头:“罢了罢了,我知道的。你们…唉!”

他其实何尝不知,自己比不过杨川。只是一直不服气,一直不甘心,一直想听奚月亲口说而已。

竹摇也是面色如土,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又走了几步,提步追上曾培。

然后,奚月就从他们的背影看出,他们一道叹了口气,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

之后的若干天,便也都是这样。她将罪证分置在父亲的二十多处宅院里,当下只能一处一处地去挑,单是路上就要消耗不少时间。要不是几人都还有大义为重的品格在,就凭当下这尴尬劲儿,根本没法一起干事。

不过这样的气氛,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效率的。譬如曾培和竹摇都不太说话,翻到拿不准要不要用的罪证,便沉默地递给奚月,奚月看后拿个主意,他们再沉默地收回手去。

再譬如,沈不栖在那日得到奚月的“准许”后,就一直围着琳琅大献殷勤,以至于奚月要喊他干事的时候,总要喊上很久才能把他喊过来。

如此苦熬了近一个月,几人可算将最要紧的罪证都理了出来,准备去南京与杨川汇合。

奚月原打算还是只跟沈不栖一道回去,曾培却黯淡道:“一起去吧。”他看也不看她一眼,“我娶不到你,接着当你兄弟还不行?”

“…”奚月即刻想拒绝,想说你何苦这样?曾培却又先她一步开了口:“我缓过来了,我不想那些事了。”

奚月的话就被噎了回去。

竹摇垂着眸也说:“我也去,我也缓过来了。在这儿闷着没意思,还是一道走江湖心情好。”

琳琅则红着脸拽着不栖的胳膊:“我…和不栖…”

…罢了。

奚月撑不住点了头。曾培可怜兮兮的她看不过,竹摇则是她先前女扮男装亏欠在先。沈不栖和琳琅眼见着要成,她这会儿强将琳琅挡下把沈不栖抓走干活,那叫棒打鸳鸯!

五个人便一道上了路,几日后到了南京,只等袁彬想办法把罪证安排给要押送布匹入宫的锦衣卫夹带进京。

京中,又一场雪过去,刚消褪到边角的残雪重新连成了一层。诏狱之中,怒声咆哮震耳欲聋:“你疯了?!”

门达手中的鞭子狂风骤雨般劈了一阵,血雾猛地激起,在他停手后,犹是弥漫了很久才逐渐减退。

门达握鞭的手颤抖不止,上前一把拎起囚犯的衣领:“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张仪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血雾涌进鼻中的空气闻起来像铁锈一样。

然后,他笑了一声:“您到底…到底还在怕什么?”

门达一记狠拳悍然打去,直击张仪面门:“你说什么昏话!”

张仪不受控制地后仰,被铁索紧缚着,才可算没倒下去。他眼前的昏花好像比方才持续得又长久了一些,艰难地缓过来后,他竭力睁眼,看向门达背后一丈外端坐饮茶的人。

薛飞没看他,面色却冷如寒冰。

张仪的眸光无力垂到地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一分分挪回门达脸上:“大人您说得对,我们堂堂锦衣卫,凭什么向阉党低头?您…”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猩红的血点从嗓中沁出,溅了一地,“这一计,已然成了。那沈不栖江湖人脉颇多,您透给他的事情,很快便会传遍江湖,您又何必…咳咳,何必还这样忌惮东厂?”

“你敢诬陷我!”门达又两拳猛打上去,目眦欲裂,“谁给你的胆子!谁支使你的!你说——”

这怒吼,宛若发了疯的狮子。

刑房外候命的狱卒、宦官、锦衣卫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厚重的血气在木栅内外缠绕氤氲,像一只鬼魅的手,挑动着人们每一根恐惧的神经。

“你如实招来!!!”门达蓦然拔刀,绣春刀裹挟怒火刺进张仪肩头。血花短促地渐起,又落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囚服上,锋利的银刃转瞬从后肩探出。

“门指挥使。”薛飞在此时悠哉地开了口。门达切齿停手,听得他又道,“你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督公!”门达恨恨地转过头,猩红未退的双目看向薛飞,“我没做那些事,你若不信…”

“我倒想信。”薛飞语调清扬,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看张仪,“我早就说过,我独自来审他,你偏要同来,眼下真是尴尬。”

门达无暇品他的讥讽,焦急又道:“我何苦和您东厂斗!”

薛飞恍若未闻:“还是让我自己问问吧,指挥使大人去歇一歇。”

他的口气不容置喙,门达牙关紧咬,静了半晌,猛地抽了刺在张仪肩头的刀,拂袖离去。

张仪痛得面色骤白,再度失血掀起的虚弱却令他连喊也喊不出一声。头眼昏花间,他依稀看见薛飞放下了茶盏,一步步走向自己。

“张大人。”薛飞看似和善地拍住他的肩头,张仪被绣春刀刺穿的伤口被他手指一按,冷汗登时如雨落下。

“腊月了。”薛飞微微笑着,“不想回家过年么?”

张仪不屑地嗤笑,一字未发。

“你这么攀咬门达,我真不知该信谁。”薛飞悠然地咂嘴,“我若用我东厂的手段问个清楚,你说你…”

“呵。”张仪生硬的笑音截了他的话,“你东厂的手段,是我锦衣卫玩剩下的!”

“是么?”薛飞好笑地看着他,好似在判断他这一口一个“我锦衣卫”的意思。

然后,他的手指又往张仪的伤处多按了两分:“那我…在这儿为你新创个花样,如何?”

剧痛令张仪心跳愈来愈快,他大张着口,却死死将惨叫声卡在了喉咙里,硬生生扛过了这阵剧痛。

薛飞嗤声而笑:“你要么说服我信,要么说服我不信,不然我就把你的骨头一根根从这伤口里拆出来。”他阴恻恻地又笑了两声,“听闻凌迟之刑有撑三四天才死的。啧,拆骨你打算撑个几天?”

夜色下,押送江宁织造所制过冬布匹的马车一辆辆进京,车轮碾着白日里已被踩得稀烂的雪色,整齐地驶向皇宫。

途经一处胡同时,最后的那一列无声地改了道,拐进了巷子里。

复行三五丈,蛰伏在屋檐上的几道身影倏然跃下,围了马车。

几名负责押运的锦衣卫默然后退,车夫也立即下了车,任由几人将车拉走。

这辆马车在街头巷尾绕了一个颇大的圈,走了许多无人踏足的地方。终于在确定无人跟随后,重新驶向了大路。

晨曦破晓时,一声嘶鸣撞进了便宜坊。

第69章 云涌(一)

在罪证送达几日后, 奚月一行人也入了京。他们个个都易了容,虽然拿着刀剑显是江湖人的打扮,但守城的官兵也没起疑。

几人找了家酒楼住下, 小歇了一会儿后便下楼吃饭。一路舟车劳顿,当下奚月出手便很阔绰, 把店里的几道招牌菜全要了, 又按人头要了米饭。

菜中有一道红烧肘子色泽鲜亮,鲜香四溢, 肉炖得酥烂, 一夹便会脱下来。曾培吃了一口就说:“这个!张仪养伤的时候你给他买过!”

他话音未落, 奚月便觉杨川一记眼风扫了过来。

她赶忙往他碗里噎了块肉, 笑骂:“当时是咱们欠他的好吗?就连现下咱都欠他人情, 等忙完了请他出来喝酒。”

这话奚月说起来也没掩饰,一来他们都改换了容貌,亲爹都认不出来, 二来张仪这名字也不生僻, 重名的想来不少。

然而这话说完不久, 一柄绣春刀就放在了桌上。

奚月悚然抬头, 面前是个百户。看着还挺眼熟,不过她一时记不起叫什么了。

杨川也是心弦一紧, 不动声色地抱拳:“这位大人, 什么事?”

便见那百户径自在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你们刚才说的张仪, 是不是锦衣卫的镇抚使张仪?”沉了沉, 又问了句, “你们是不是他在江湖上的朋友?”

几人相视一望,一时皆难辨敌我。奚月再开口时,也很谨慎:“不是,我说的是风景宜人的宜。不过你说的那位我也听一位雁山派的朋友说过——仪表堂堂的仪,对不对?有什么事吗?”

“我跟张大人去过雁山派!”那百户立即道,旋即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既有喜悦又有忧愁懊恼,“你们若在江湖上的朋友多,能不能…能不能找人救救他?门达得罪了东厂,想推他出去顶罪,人押进诏狱两个多月了。”

这百户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人高马大,说到这儿却眼睛都红了:“你们行走江湖不知道诏狱的厉害,进了那地方还不如死了。我们寻机去看过他一次,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现下东厂又插了手,这么下去恐怕…”

他说到一般,忽而察觉周围一层不正常的死寂,迟疑着抬了抬头,便见几人都面色煞白。

他是不是惊着他们了?

那百户赶忙敛了敛情绪:“…这些当我没说!你们若能找到人帮忙,若不能,就当我没提。”

他是实在没辙了,不然他也不想这样冒险跟几个萍水相逢的江湖人打交道。

锦衣卫里就是这么个微妙的地方,说起来乌烟瘴气,可大约因为拿着御赐的绣春刀四下办案的缘故,许多人又还残存着两分血性,这点血性什么时候会被激出来不好说,或许是兄弟落难之日,或许是家国危亡之时。

这百户说完,便也没有多留,拎着刀便又坐回自己那一桌吃饭了。同桌的另几个千户百户往这边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大约都是私底下十分交好的人。

杨川一拍案便要起身出去,被奚月一把按住。

“那是诏狱!”奚月低喝。

“得救张仪!”

“怎么救,咱们两个单枪匹马去劫狱吗?”奚月银牙紧咬,“我们再折在里面,让门达知道张仪骗了他,张仪就算是只九命猫也活不下来!”

杨川强沉下一口气:“那你说怎么办!”

奚月脑子里也是懵的。她原本当真以为,从罪证送进来开始,一切便该逐步解决了,就连方才所说的要请张仪喝酒她也是当真轻松地想过,这变故令她始料未及。

她勉强定住心神,压音问曾培:“那几个你认得出是谁么?信不信得过?”

曾培点头:“两个千户三个百户。都在你手下干过…那会儿你还是奚风。方才说话的那个后来到了我手底下,和张仪也一直都熟,早就和门达不太对付。”

那看来这事确是可信的。

奚月吁了口气,觉得胃口全无便放下了筷子:“你们先吃,吃完来我房里商量商量。”

说罢她就径自先上了楼,另几人可想而知也都没胃口,纷纷撂了筷子一道上去了。

房门闩上,屋里一片沉郁。几人各自找地方落座后,闷了好半晌,杨川才头一个开了口:“诏狱的格局我们都熟。”

“你别想着劫狱,不可能。”奚月面色铁青,“诏狱挨着南司,离皇宫也不远。一旦出事,援兵即刻会到,我们就算能用轻功逃跑,到了皇城门口也势必会被拦下。”

到时皇城上若放箭怎么办?他们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躯,一个个都得被射成刺猬。

“要不…我帮你们找些江湖上的朋友,一起劫狱?”沈不栖迟疑着说。

奚月还是摇头:“若是来硬的呢,没个几千号人办不成这事。但若几千号人一道入京,别说厂卫,只怕就连皇上都要惊动。”

“而且也没时间招募人马了。”杨川接口道。

诏狱那鬼地方,多待一天就离阴曹地府近一步。从江湖上招揽朋友过来,少说十天半个月是要花的,张仪未必等得起。

“那如果来软的呢?”竹摇迟疑道。

奚月看过去,她耸了下肩头:“太子殿下给你们的腰牌呢?”

时日已久,杨川回想了一下才记起来:“你说崇简王宫中的腰牌?”

竹摇点头,沈不栖面色一喜:“在我这儿,临出来时我给揣上了。拿这个去诏狱提人是吗?我觉得可以啊!”

杨川却锁眉:“不行吧。崇简王才十一二岁,他差人去诏狱提一个锦衣卫镇抚使…”

没道理啊?

“身份够不就行了?诏狱里当差的狱卒有几分胆子能扣住崇简王的人一问究竟?太子殿下可就他这么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奚月沉吟半晌,还是摇头:“可诏狱毕竟是锦衣卫的地盘,此事又是门达亲自在盯。想从里面把人提走,绝没那么容易。”

“…那我也没辙了。”竹摇叹气,“又不可能让门达自己放人。软的硬的都不行,还能怎么办?”

嗯?

奚月忽地面色一亮,几人都看她,她则认真地打量了曾培一番:“…你和门达有点像。”

主要是体格像,他们两个都是健硕的体格。

“我可以给你易个容…”

“别闹啊!”曾培一脸惊悚地缩脖子,竖起两根手指,“门达比我大近二十岁!眼睛鼻子嘴也没一点长得一样的,你要能弄出来那就不是易容了,那是幻术!”

奚月啧了声嘴:“那我让你见识见识幻术呗?”

曾培:“…”

三天后,腊月三十,除夕夜。

这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过大年,冬日寒冷的街道上一派喜气。就连诏狱之中仿佛也松快了些,狱卒们有了好酒好肉,对犯人的态度都和缓了几分,加上这日子不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没人想来审案,狱里的血腥气也因此淡了不少。

张仪歪在牢房里,神思涣散地胡想着些有的没的。时而想起在锦衣卫里的风光,时而又想起想要行走江湖的奢侈愿望。乱七八糟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搅动着,记忆中一些令他热血沸腾的精彩犹如窗外的烟花一般窜起,散出一片绚烂,又很快消失不见,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他真的很累了,许多事情他费尽心神去想,也还是迟钝得想不起来。

数丈之外的大门口,两个正闲聊解闷的守卫看清了正往这边走的人,立刻站直了身子。

等一行人走进后,他们又躬身见礼:“门大人。”

门达嗯了一声,接着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好似嗓子不太舒服。

他咳了好一阵都没停,神色不耐地指指身后的随从,两个守卫便看向他们。

几人的来头让人摸不清楚,因为他们穿的都是各自的常服。两个守卫正奇怪,其中一个长得清俊的公子冷声道:“我们是崇简王的人,奉命来提个犯人。”

两个守卫怔了一怔,旋即连连点头,接连道了三声请。

其实,他们就算不做这解释,守卫也只能让他们进去——这可是锦衣卫的诏狱,门达都来了,他们哪敢来人?

一行人顺利地进了诏狱大门,很快,值守的百户迎了上来,奚月又将适才那番话说了一遍,那百户作着揖客气地询问:“请问几位要提哪个犯人?”

“张仪。”

两个字掷地有声,砸得那百户一哑。正要在做追问,却见门大人已背着手一马当先地领着他们往里走了。

大除夕的,跟锦衣卫八竿子打不着的崇简王…来提张仪?

这百户怎么想都想不通,却又莫名的心里发虚。

张仪这事,锦衣卫上下都知牵涉甚广。门达想洗清自己,薛飞想问出究竟,近来两边都没少使劲儿。

当下门达带着崇简王的人来提人…

坏了!

那百户哆嗦着一拍脑门。

门达不会想不清不楚地了了这事,让东厂查无可查吧?

若是那样,张仪大概会不明不白的死在外头,薛飞没本事直接问门达,不得找他这个当值的人出气?

那百户脑中嗡的一声,头都大了,朝里看看,立刻走向大门:“哎,你过来。”

他叫过来一名守卫,压着音跟他说:“你赶紧骑快马去宫里,找薛公公,就说门大人领着崇简王的人来提张仪了。”

“是。”守卫也没多问,应下便走。那百户向里看看,一手心的冷汗。

诏狱之中,牢房齐整。痛苦的低吟声、凄凉的喊冤声、懊丧的忏悔声在过道中回荡着,犹如阴曹地府的鬼魅。

狱卒仔细地查验过腰牌后,领着几人到了张仪的牢房门口。在他转身开门的当口儿,几人看清了张仪的情形,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您请。”狱卒打开门,恭请他们进去。奚月定住心神:“我们有几句话,要先替崇简王殿下问一问他,你们退远些。”

狱卒们立刻向外退去,奚月杨川相视一望,轻颤着一步步走进牢中。

原正半梦半醒的张仪闻得脚步声,蓦然惊醒,目光无力地盯向二人,一股恐惧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张仪!”奚月低声一唤,忍着鼻中的酸涩蹲下身扶他,“是我,我是奚月,我们来救你了,马车就在诏狱外不远处,你忍一忍。”

“奚月?”张仪神色恍惚,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旋即有了笑意,“哦,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