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月向杨川递了个眼色,杨川立刻上前一道扶他。沈不栖也走了进来,正要伸手,正搀张仪左臂的杨川却顿显愕色:“张仪你…胳膊怎么了?”

第70章 云涌(二)

张仪虚弱得做不出反应,牢室里光线昏暗也看不出个究竟。杨川小心地探了探, 只觉他胳膊瘫软得不正常, 即便是脱了臼的人,也不似他当下的状态。

他一时也不好再做多问, 几人一道搀着他往外走去。到了门口, 却见方才出来相迎的那个百户拿着一本册子走了进来。

“几位,几位稍候。”那百户满脸赔笑,“这要提犯人,还有些规矩要走,几位别急。”

刹那之间,空气中的氛围变了一变。

几人皆在锦衣卫中待过, 对于从诏狱提犯人的流程无比熟悉。他这话一出,便显然一股要拖延时间的味道。

但奚月等几个唯恐露馅, 不敢发作。相互一睇,几人皆看向曾培。

于是, 便见“门达”紧锁着眉头,一把拎起那百户, 沙哑着嗓子道:“什么规矩?赶紧让他们走!”

“大人, 大人恕罪!”那百户连连拱手, 其实他也一脑门子官司。门达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得罪不起, 可他也真怕被门达推到薛飞跟前背黑锅。

当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 这事牵涉东厂, 咱不得不谨慎些, 不然万一东厂那边问起来…”

一语未毕,忽闻利剑唰然出鞘。几人俱是一惊,定睛却见是沈不栖将剑指向了那百户。

沈不栖冷笑道:“你倒有趣,我们堂堂崇简王提个犯人,还要看东厂阉官的脸色不成?”

“不、不是…这位大人!”那百户心里叫苦不迭,想到身家性命,还是半步都不敢退,“门、门大人,要不您、您跟薛公公打个招呼?”

曾培心知不好,暗想越是这么拖延下去变数越大,索性狠狠将那百户一扔:“滚!”

言罢带着人便往外走。

另一边,宫中的除夕宫宴上正歌舞升平。

诏狱的狱卒入殿禀话时识趣地溜着边走,但因为狱卒官服的缘故,他还是难免引得注目,在他凑到薛飞身边时,太子不禁眸光微凛,稍偏头示意侍从近前:“盯着点薛飞。”

他带入宫宴侍奉的人,自也是宦官。但这些宦官和东厂都无甚瓜葛,大多还和东厂有些过节。

于是,两个年轻的宦官立刻往外退去,假使薛飞一会儿出来,或者差了人出来,他们便跟上去。

皇帝身边几步的地方,薛飞听完狱卒的禀话,不由一愣:“门达?”

“是。”那狱卒躬着身,“我们看得真真儿的,百户大人见了后说让进来回您一声。您看…”

却见薛飞锁着眉头看向远处,那狱卒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定睛,傻眼了。

——席上一袭大红底飞鱼服正饮酒的人,不是门达是谁?

那诏狱那个…

李逵撞上李鬼了。

薛飞眸光眯起,淡漠地睇了远处的门达一会儿,清冷一笑。

狱卒被他笑得哆嗦,转而便见一块腰牌递了过来。

“我走不开,你把这个给殿门右手边那个,让他速带五十号人去把人截住。告诉他不必管什么崇简王,把张仪给我留住。”

那狱卒躬身应下,转身便去。

若说他来时想到要背着门达给薛飞报信还有点心虚,此刻也不虚了。那门达显然是假的,崇简王的人又谁知是不是真的?

如果都是假的,他怕什么?

夜色凄清,寒风四起。几人将张仪架上马车,张仪几是在马车还未驶起时便昏睡了过去。

他太累了,先前将近两个月的光阴,他都不曾好好睡过一觉。不止是因为伤痛,更因为提心吊胆。仅有的几次睡得昏沉,几乎都是因为筋疲力竭,说不好是睡熟了还是晕过去了。

此时,难得周围都是自己人。

张仪紧绷的心弦松下,觉得便是一觉睡去便再醒不过来,也无甚遗憾。

杨川压着音跟奚月说:“他这条左臂怕是废了。”

奚月略微窒息,继而无声喟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仪这个人,先前与他们不算多么熟悉,但从他为帮杨川遮掩夜探东厂的事挨了门达一顿板子开始,奚月便觉这人大抵还是讲几分义气的。

后来又有了雁山派的那一出,就算交情不多,情分也不浅了。眼下突然见到他变成这般…

唉。

奚月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张仪的功夫,虽然扔到江湖高手中并不起眼,可在锦衣卫里也算上乘者。

若这条胳膊当真保不住了…

奚月心情沉郁,突然一声马嘶传来,马车猛地刹住。

“怎么了?”杨川急问,外面却静了一静,好生等了会儿,才听到驭马的沈不栖朗声道:“各位公公,我们与东厂井水不犯河水,行个方便吧。”

坏了。

车中三人顿时神色紧绷,曾培仗着自己现下顶着门达的脸,撑身便要出去应付,却被一只手挡住。

“…张仪?”他定睛间滞住。小睡了一觉的张仪似乎精神转好了一些,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是曾培吧?”

曾培点头:“是。”

张仪又看看同样易容易得看不出样貌的杨川:“你是杨川?”

杨川颔首。

张仪收回目光,盯向眼前的车帘,沉默了一会儿,又再度看向杨川。

他伸手便握奚月的剑柄,被杨川一把按住:“你干什么?”

“杀了我吧。”张仪眼底一片死灰般的平静,“让我死个痛快,然后你们逃你们的。”

“说什么呢!”杨川沉喝,猝不及防间,奚月忽地出手,连点张仪数处穴道,吓了杨川一跳,“你又干什么?”

“你不怕他自尽么?”奚月一哂,睇向张仪,“告诉你,咬舌自尽是血块堵住咽喉将人憋死。我封了你几处脉门,你把舌头齐根咬断也憋不着,好好在这儿等我们。”

说着她又一拍曾培肩头:“你在这儿陪他。”

言罢便揭开车帘,与杨川一道下了马车。

外面已剑拔弩张,想蒙混过关显然不可能了。奚月左右看看,活动了一下脖颈:“大除夕的,搅扰诸位过年了,真是不好意思。”

她边说边看清了周围,此处离皇城大门尚有段距离,应该不在放箭的射程之内。只是这边一旦开打,城门守卫一定会被惊动,他们打赢后是否能出去也要另说。

可现下顾不得那么多了,能过一关是一关。

奚月猛地一拍马背,借力跃起长剑出鞘。那一众宦官反应也快,一时间银光纷纷闪来,直朝奚月而去。

奚月落地便施开剑法,身姿翩若游龙窜于混乱之间。十数招间已有七八人要么人头落地、要么胳膊腿飞出,余人惊然后退,撤得慢了一步的那个不及定睛,杨川已闪至面前。

下一刹,他只觉剑风一划而过,脖颈诡异的微烫令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

众目睽睽之下,鲜血自脖颈四周喷薄而出,那人大睁的双眸无力栽下。

二人相视一笑。

其实对方人多势众,若当真打起来,他们功夫虽好也难免吃亏。但先这般祭出了唬人的招式,对方便难免气势减弱。果然,好半晌都没人再敢上前,倒有一个结巴着喝问:“你们…你们到底什么来路!”

杨川轻笑:“我们是…”

“来找薛飞门达索命的冤魂。”奚月接过话茬,脚下踩过一具尸体,“奚月杨川这两个名字,你们听说过吧?”

众人愣怔,她忽地身形急闪,悍然钳住一人咽喉:“我们回来了。”

森然的话语在夜风里当真有些鬼魅的味道,一众宦官毛骨悚然,旋即疯魔般地挥刀劈来。

杨川无奈摇头,心说师妹你真能惹事,也只得挥剑迎上。沈不栖自知功夫远不及二人,便只做格挡,不给二人徒增麻烦。夜色之下玎珰碰撞声不绝于耳,筋骨断裂声震响不停,血腥气一阵重过一阵,连月光好像都添了几许浅红。

风沙擦过沾血的剑刃,磨出沙沙轻响。

一阵仓促却不混乱的脚步声,在此时震入人耳。

奚月杨川同时一凛,各自又了结一人后,凌然看去。

幸存的宦官们疾步后退,持刀远远围着他们。

四周围光火齐至,来者端然都穿着飞鱼服,全是锦衣卫。

奚月心弦绷紧,与杨川一道步步后退,直至挡在马车之前。

门达骑着高头大马注视着他们:“什么人,报上名来!”

车中,被封了穴道的张仪动弹不得,也发不了声,便死死盯着曾培。

“…你看我干嘛?看我干嘛!”曾培被外面的动静弄得坐卧不安,忍不住从帘子的缝隙向外瞅了瞅,转回来发现张仪还在盯他。

“你看我没用,好吗!”曾培叹气,“我又不会解穴,我真不会。你也别想让我动手杀了你,我打不过外面那两个。”

张仪无可奈何,无力地闭上了眼。

车外,奚月听得门达喝问名号,冷笑出声:“旧相识了,门大人。”

“你…”门达是真没认出来,“到底什么人,休要废话!”

“门大人,阵仗不小啊。”一个清朗慵懒的声音从门达背后截至,门达锁眉回头,太子仪仗直撞眼中。

太子已下了马车,站在仪仗之前,平淡地负手看着面前。

…这可热闹了。

奚月吁了口气,掂量着是否要换回真容去见太子。

身后的车中却突然响起曾培的疾呼:“张仪?张仪你醒醒!”

第71章 云涌(三)

气氛唰然一静, 奚月不做多想揭帘上车,杨川和沈不栖依旧守在车下, 以防东厂的人偷袭。

太子虽尚不明状况, 一时却也心头一紧,穿过层层叠叠的锦衣卫便上了前。

他身边自有侍卫跟着, 见他已离杨川只有两步还要走近,便伸手要拦。

杨川信手丢了手里的剑, 抱拳:“殿下。”

太子也没认出他是谁,看看车中, 蹙眉问:“究竟怎么回事?”

杨川想了想,压声道:“此人叫张仪,原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近来门指挥使和东厂薛公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边推他来顶罪…不知是否与他和奚月杨川交好有关。”

最后出现的这两个名字,令太子面色微震。

他复又打量了杨川两眼:“你认识他们?”

“…是。”杨川颔首, 姑且认了下来。

车中, 奚月悬着一口气查看张仪的状况, 只见他满口鲜血, 还道他仍是拼力想咬舌自尽。但她捏开他的嘴细看了一番,舌头却还完好。又把了把脉, 见心跳虽然虚弱可还算均匀,便锁眉问曾培:“刚才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他躺着躺着, 突然就吐血昏过去了。”曾培额头上全是汗, “许只是伤得太重, 得赶紧找大夫。诏狱的厉害你也知道,这么耗下去决计是不行的。”

奚月点点头,外面的太子倒先一步道:“给他们安排个住处,传御医来。”

“…殿下!”门达翻下马背,疾步奔来,一揖,便道,“殿下,此人是我锦衣卫的要犯。让这么几个不明不白的人劫了,殿下怎能只听他们一面之词就将人带走?”

“那孤便不只听这一面之词。”飒飒夜风中,太子负手而立,淡睃了门达一眼,“指挥使大人,不妨说说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门达略微一噎,旋即拱手道:“此人欺上瞒下,臣疑他与瓦刺人有所勾结,所以…”

“瓦刺人?”太子轻笑一声,“那这是个要案啊。既如此,孤就亲自审了,必定审个明白。”

他说罢递了个眼色,两旁的侍卫上前便要牵走马车,门达一急,上前了半步:“殿下!”又强自平缓了两分情绪,“这是锦衣卫的案子。殿下不明不白的非要插手,臣便只好禀明皇上。”

太子神色间微有一栗,静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就禀去。但凡父皇下旨,孤一定把人还给你。”言毕不再与门达多言,转身便步入了不远处的仪驾间。他身边的侍卫自也不会与门达多嘴,待得门达和沈不栖上了马车,就按照太子的吩咐驾车走了,驶出皇城,为他们找寻住处。

奚月没敢在这些侍卫面前亮明身份,也就不好提自己先前在京中有宅子。侍卫们便给他们寻了家酒楼,遣走了别的住客,从上到下包了下来。

几人安顿下来不过两刻,御医便到了。太子也一并走了一趟,走进张仪房中一看见几人的脸,惊得往后一跌!

“你们怎么…”太子一脸诧异地看了他们半晌,“怎么是你们?!”

奚月屏笑作揖:“对不住,殿下,我们原是想易容去救人,没想到殿下会出面。未免节外生枝便也不好直接言明,殿下恕罪。”

“…”太子那见了鬼一般的神色又持续了一会儿才逐渐缓和下来,示意身边的御医去为张仪医伤,又径自问奚月,“你们在京里有多少人?”

“就我们几个。”奚月说罢,反问,“门达可会去禀皇上?”

太子点头:“会。”

“那殿下接下来是如何安排的?”她又说。

太子却哑笑摇头:“没安排。如若父皇要人,我必须把人交出去。”

几人一下子傻了眼,坐在矮柜上的沈不栖和太子年纪相仿,跳下来便道:“哥们儿,你靠不靠谱?这可人命关天啊!”

“那我姑且把人救出来,比不比让他直接回诏狱强?”太子一脸平淡,施施然踱入屋中落了座,又道,“好在明日是元月初一,百官朝贺,父皇必定忙得很。门达要禀这事,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初二初三。”

“…可就这么一两天,便是养伤,也养好不了多少啊。”和他还算有些交情的竹摇插了个话。

太子看了看她:“许多事就是无法十全十美。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他颇有一股处乱不惊的气势,而事情的道理,也确实就是这样。

几人各自沉默了会儿,太子踱到窗前看了看张仪,一喟:“果真伤得很重。”说着又看看奚月,“我只能再多帮一个忙——父皇要人时,你们如若不想让他受苦便先一步取他性命,我可以上奏说是伤重不治。”

一句话,说得众人眼眶都一红。

“几位很讲义气。”太子笑了一笑,“你们送来的证据我在看了。日后必定办了门达,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话太像是对临死前的张仪做保证了,一时间无人去应,太子也没再说什么,给他们留了些银两,便转身走了。

房里久久鸦雀无声,只有御医冒着冷汗给张仪治伤,过了不知多久,奚月才终于问出一句:“大人,他怎么样?”

御医一声叹息,说只能看命。

张仪的左臂确是没能保住,不知是谁出的狠主意,他整条左臂被打得筋骨寸断,上臂的骨头更是大半都已没了,生生剜出骨头的刀痕依稀可见,翻烂的皮肉触目惊心。

真不知他是怎么扛住的。

先前几人不算太熟,又还交集不少。他从不是个多么显眼的人,功夫平平的曾培都比他要显眼的多。

锦衣卫中交口相传的风评,也几乎都是说他“唯利是图”,“是个官儿迷”。

可哪有这样唯利是图的人呢?

几人轮番守着张仪,可张仪一直没醒。

说是没醒,却又睡得并不实在,稍有那么一点动静,他都会惊上一惊,对窗外偶尔响起的喊声和他们轮换时的脚步声犹为敏感。

这委实令人揪心,一看就是在诏狱里受得折磨太多了,令他的一根心弦总紧绷着,听到动静就下意识里觉得是有人要来提审。

好在竹摇很快想了个办法,每每轮换或者有人进屋时,便先说一句“我是某某,你现在不在诏狱”,张仪就会一下松劲儿,继续昏睡过去。

不知不觉,年初一就已翻了篇儿,初二的晨光投入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