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是奚月在房里守着,橙红的阳光令她觉得刺目,她却还是迎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她上一次这样盯着阳光看,是在海上漂泊之时。那时她体力不支,见到初升的太阳时简直头皮发麻,满心希望太阳升得快一点,尽快暖和起来,救她的命。

现下,她心力不支。满心希望太阳升得慢一点,让张仪多养一养,晚一步走到鬼门关也好。

与此同时,紫禁城中,阳光也正驱散寒气,氤氲在宫殿四周的仙境般的气息一点点褪去,红墙绿瓦逐渐变得灼目耀眼。

这日并不上朝,但门达还是早早地就进了宫,等着觐见。

太子对他不满,他早有所察觉。张仪绝不能一直在太子手里,他无论如何都要在人醒来之前,把他弄回诏狱。

或者杀了也好。总之,他不能让太子手里有自己的罪证,否则一旦太子向皇上上疏,事情会难以收场。

但门达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传召。到了将近巳时时,皇帝身边的宦官出来道:“各位大人先请回吧,圣上身体不适,今日不见人了。”

门达心下一紧,可也只能作罢。皇上圣体欠安,怎样的大事都要先等一等。

之后,他又这样连跑了好几天,可一时还是没能见到皇上。

看来皇上这一次病得不轻。门达心里有点虚,但又说服自己放松了下来。

毕竟皇上病着不止是不见他,便是太子也只是能在榻前侍疾,正事不得不暂且放下。为了个锦衣卫的事打扰皇上养病,是决计不可能的。

元月初六,己未日。

这天张仪终于在早上转醒了,说睁眼就睁眼,吓得正要喂他喝药的竹摇差点把药扣他脸上。

然后,张仪便见这生得绝美的姑娘搁下药碗呼天抢地地闯了出去,扯着嗓子大喊:“张仪!张仪醒了!奚月!杨川!不栖!曾培!!!”

但闻楼道里一阵混乱,几人一股脑全涌了进来——这个时候,张仪都还没回过几分神。

接着他便想撑身坐起来,这才发现,左侧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茫然地看过去,奚月惊喜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个,张仪…”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声音不禁在嗓子里卡了壳,倒是张仪一笑:“没事,胳膊早就废了。死里逃生,活着真好。”

偏在此时,房门被扣得一响。

几人回过头,来者的一袭宦官冠服仿若鬼魅一样,令几人后脊发凉。

只见那宦官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奚月不动声色地握住剑柄,杨川则下意识地挡住了奚月,曾培上前喝道:“你是薛飞的人还是门达的人!”

“…都不是。”那宦官作揖,“是太子殿下让臣来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大好,以由太子殿下在文华殿摄政。殿下让几位安心,张大人的事,或有转圜余地。”

第72章 云涌(四)

奚月他们便得以稍安了几分心神, 在酒楼里静等进展。

他们一时也没什么事做,白日里无非到酒楼后的院子里练练功,要么就是聚在一起聊天喝酒。相比之下,倒是张仪的日子充实得很。

他的身子其实还在时好时坏的, 高烧常有反复。烧起来了他便睡, 不烧的时候, 他就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事干,努力地适应少了一只胳膊的生活。

曾培私下里有些担忧地跟奚月说:“我看张仪…心里可能有点苦。”

奚月也这么觉得。她想张仪先前好端端的一个人, 能文能武, 智勇双全。当下突然身负残疾,即便嘴上再说无所谓,活着就好,心里只怕也还是不痛快。

几人便在得到御医的准许后, 拎了酒壶去了张仪房里。张仪正聚精会神地用只右手吃饭, 竭力不让碗转来转去, 见他们一道过来便笑:“怎么了?”

“没怎么,陪你待会儿。”奚月一马当先地坐到了他对面的长凳上, 拎起酒壶就倒了好几碗酒。另几人也各自坐下, 杨川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状似轻松地道:“张仪, 你若有什么心事, 拿出来跟我们说。”

“心事?”张仪眸光微凌, 继而又笑起来, “门达的事了了后, 我想跟你们走江湖去。”

“噗——”奚月杨川不约而同的一口酒喷了三尺远。

然后奚月瞠目结舌地看他:“你认真的?!”

只见张仪神色一黯,她旋即意识到这话容易让人误会,赶忙又说:“我没别的意思,走江湖什么人都有,听闻南宋时还有位独臂大侠1,功夫好得很。只不过,这事办妥之后,锦衣卫必会上下肃清,从前的袁大人多半也会回来。你若留在京中,荣华富贵是能享一辈子的,若去走江湖,那可就又凶险起来了。”

张仪嗤笑着摇头:“我宁可去品品江湖上的凶险。”他叹道,“江湖上再怎么样,还是名门正派居多、侠义者居多,一个义字当头,总还能邪不压正。但这京里、这朝堂之上,却有功名利禄诸多诱惑,激起的都是人心底最贪婪的欲|望。”

张仪说着喝了口酒:“早些年,还有于大人那样的清正之官,可如今呢?天子昏聩,奸佞当道。自然,若太子有为,或许可好一些,但再之后呢?谁说得准?真是想想都烦。”

奚月听着,不得不说:“这倒是个道理…”

江湖上再怎么样,都不像朝堂有这样多的权势金钱可争。单这一条,就可以让江湖比朝堂干净许多。

豪杰们争夺绝世秘籍,不想争的大抵都还可抽身不理,但权势斗争就不一样了,旁人把你搅进去,由不得你。

“那行,事成之后,我们就一道走江湖去。”奚月说着傲然抱臂,“你是想入我们白鹿门,还是想进萧山派?我可先说清楚,我们白鹿门不随意收徒的,一记千斤指名震江湖,你若不来,日后可别后悔!”

这话一听就是故意挑衅,杨川摒着笑瞥她,朗然接口:“我们萧山派那也是名震四方的,两重诀专抵白鹿门的千斤指。再说,白鹿怪杰脾气古怪,你能不能拜入白鹿门她说了不算,到时若被奚先生轰出来,你丢不丢人?”

“你说谁脾气古怪?!”奚月拍桌瞪眼,“我告诉我爹啊!”

“我错了我错了。”杨川赶忙拱手,屋里的氛围在争吵抬杠间变得十分轻松,曾培边喝酒边一拍张仪:“咱不能在他们夫妻间站队。我看这样,咱哥俩回头单独走江湖去。内功不行,咱就钻研钻研外功,立个门派就叫…就叫锦衣门吧!独创一套绣春刀法,然后…”

“然后气死锦衣卫?”沈不栖突然插话。

曾培挠头:“好像是有点砸场子。”

屋里一片欢乐,张仪边听他们抬杠边丢了片腊肠在嘴里嚼着。这酒楼是四川人开的,腊肠也是川味的腊肠,微辣有嚼劲,搭着喝酒正合适。

奚月看他这一脸悠哉,并不太像心情沉闷的样子,又想了想,索性敛住笑容,实话实说了:“哎,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今儿来找你,主要是怕你因为这胳膊的事…心情不好。我们商量了一下,你若心里憋得慌,想哭想骂人都随你,想打人泄愤我和师兄也扛得住,你别自己闷着。”

张仪就觉得他们适才的说笑都有那么一分刻意的味道,听到此方明白了,一哂:“我没有,我真没有。”

一屋子人都担忧地看着他。

张仪噙笑又喝了口酒:“足足两个多月,每天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滋味,你们没经历过。我现下当真觉得活过来就是稳赚,别的都不重要。”

真的?

几人打量着他的神色沉郁不言,张仪忽而一蹙眉头:“唔…不对,也不是。”

他说着搁下了酒碗,眼底一股他们都没见过的恨意直逼出来:“可以的话,我很想手刃薛飞或门达。”

文华殿里,门达骇然打了个哆嗦,太子饮着茶,笑了一声:“别紧张嘛,门大人。”

门达睃了眼太子手边的那一摞罪证,强自沉着气:“臣在朝为官多年,又执掌锦衣卫,平日查办官员,难免得罪了人,是以…”

“知道,孤知道。一些连名字也不敢署上一个的江湖人士送来的所谓证据,孤不信。”太子口吻轻飘,说得门达莫名瘆得慌,“若不是大人主动来问,孤都不想多提此事。等到父皇病好了,孤一定为大人辩白一二,必不让父皇冤枉大人。”

太子端然是在安抚他,可他愈发怵得慌。

殿中静了静,门达又道:“那个张仪,殿下您看…”

“这不是父皇还没发话么?”太子平淡地笑笑,“你放心,他那一身伤,且得将养些时日才能好,在此之前想来闹不出什么风浪。”

门达不得不将一口气强咽下去,憋了半晌,只得道:“殿下说的是。”

门达无功而返,告退的时候显然负着气。文华殿中寂静了半晌,太子胸中一股无名怒火呼之欲出,最终化作一声冷笑:“来人。”

一个宦官无声地稳步进殿,太子眼中几许寒气直逼着殿外:“去给我盯住了门达和薛飞。父皇病重,别让他们节外生枝。”

此后的几日里,朝中的氛围安静。好像人人都察觉到了一股暗潮在无形中汹涌而至,只是不知这潮水会往哪儿拍,便都不敢妄动半分。

所有人都在静静蛰伏着、观察着,祈祷在暗潮涌至眼前的那一刻,可以及时反应,全身而退。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中下了一夜急雪。雪花自入夜时分开始飘,不过半夜就已积了很厚,又一直下到天明。

人们在清晨推开门窗时,都因外面的银装素裹而愣了一愣。

但便是这样厚的积雪,也分毫没能冷却飘散开的消息引起的热议。

“听说皇上不好了。”

“说是已留了遗诏,免宫妃殉葬?”

正月十七,在一片积雪初融的寒凉中,丧钟鸣响。

“咚——”

百官大恸,万民哀悼。

“咚——”

江湖朝野,一片震荡。

“咚——”

新君即位,万象更新。

新君登基引得京中上下好一阵忙碌,弹指之间,就到了三月初。

柳树抽绿,迎春吐蕊。奚月推开窗子,冷眼看着窗下巡街都显然不复往日气势的几个锦衣卫,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事情可算快了了。”杨川的声音自她背后截来。

奚月刚要回头,他先一步拥住了她:“等了结了这些事,我们就回到江湖上去…”他俯首在她颈间种下一吻,“你赶紧给白鹿门生个新掌门。”

“…噗。”奚月喷笑出声,蓦地扭脸也亲了他一口,“再给你萧山派也生个传人,怎么样?白鹿门的跟我姓,叫奚阳;萧山派的跟你姓,就叫杨溪。这俩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不错吧?”

“嗯…”杨川觉得杨溪不错,奚阳偏于男孩一点,若是个女儿,他就说服她令取一个。

比如奚川?

罢了,好像更不适合。

二人信口说笑着,房门被人笃笃一敲。他们回过头,是沈不栖。

“底下来了几个宦官。”沈不栖指指楼下,“说皇上召见,让你们即刻进宫。”

第73章 云涌(五)

进宫面圣, 对二人来说倒无甚可怕,只是心情难免复杂。

毕竟他们从前不止是见过新君,而且头回见面时,杨川还把他给按在了墙上。

紫禁城中一片肃穆,宫人侍卫三五步一个地林立在宫道两侧,红墙耸立在白雪之上,放眼望去巍峨雄壮。

奚月和杨川在乾清宫前等了片刻,便有宦官出来恭请二人进殿。二人刚一踏过门槛, 便觉状似空荡的大殿之中并非只有一人气息,四下里显有高手蛰伏。

“圣上好重的防心。”奚月轻笑而道。坐在御案前正读书的少年天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误会了。”

他打了个响指, 几道身影旋即自房梁上闪身而下, 无声抱拳。

皇帝指了指他们:“朕刚登基, 朝中势力纷杂,所以安排了他们暗中保护,并非冲着二位。”

奚月点点头, 接受了他这解释, 接着又问:“皇上什么事?”

皇帝一哂:“想请二位大侠帮个忙。”

奚月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皇帝道:“门达的罪证,大概不止那些吧?有劳将余下的尽快送进京来, 朕好着人查办。”

“好说。”奚月应下, 话锋微转, “但不知陛下想找什么人来办这案子?”

皇帝眉头微锁:“自是交给三法司。”

“也就是刑部、大理寺, 督察院。”奚月轻轻吁气, “但锦衣卫的势力早已渗透各个官衙,东厂提督薛飞又与门达私交甚密。未免牵连自己,薛飞势必竭尽所能帮门达脱罪。皇上将此案交给三法司,只怕要节外生枝。”

皇帝眸光凛然,看了看她,道:“那女侠有何高见?”

奚月直截了当:“我想亲自办了门达。”

皇帝不禁一愣,连杨川都轻怔:“师妹?”

“我与门达公仇私仇攒了一堆,还有些江湖上的纠葛,要从他嘴里探问线索。皇上若信得过我,我们便互相行个方便,如何?”

皇帝斟酌着,沉了口气:“你不能直接要门达的命。”

“我在锦衣卫任过千户、镇抚使,知道朝廷的规矩。”奚月平淡道。

皇帝复又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们可还住在那家酒楼?”

见奚月点头,他又道:“那容朕想一想,迟些时候,着人去向你们回话。”

“多谢了。”奚月垂首抱拳,全无施大礼的意思,转身就往外走。杨川被她弄得有点懵,略作迟疑,便追上了她。

待得出了殿门,他不禁睇着她嗤笑:“人家好歹登基了,你下回客气点。”

“啧。”奚月咂了声嘴,笑瞧瞧他,忽而纵身一跃!

“喂——”杨川想说这是宫里,然则她已然飞了出去,他只得也施展轻功去追,随着她飞檐走壁,引得底下的宫人惊慌失措。

“一会儿底下可要放箭了!”他哭笑不得,不知她这突然来得哪出。心下正想她是不是眼看局势要翻盘开心得过了头,风声中传来奚月的笑音:“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从先帝那儿讨的镇抚使的位子吗?”

杨川微愣:“怎么?”

“我跟他说,我帮他平了曹吉祥的乱是我乐意,朝中还有比曹吉祥野心更大的人,我也乐意出手相助。若他肯给我镇抚使的位子,我就帮他办这事;若他不肯,我也不告诉他那人是谁,让他自己看着办。”

杨川略微明白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说…”

弹指间已到了皇宫外墙跟前,奚月运气向上踏了几步,一跃翻出,又一路踩着水花飞过了护城河。

她落稳回头,就见杨川也落了下来。城墙之上的守卫已搭了箭,又在背后传来的上司的呼喝声中匆匆收了,奚月一哂:“江湖朝堂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向他们低头,便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低了头,他们就拿我当臣民了,这么要紧的差事可未必肯给我。”

“…”杨川怔住,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笑赞,“还是师妹通透。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适才应该客气一点。”

奚月锁眉:“为何?”

“因为咱们没有人马。”杨川笑瞧着她。

这么大的案子,不低头跟皇帝调点人马,你自己亲力亲为地自己从头忙到尾么?

然而这话说出,他又觉得大抵是自己想错了。小师妹这么聪明,这点事情怎么可能想不到?她多半是心里有底,要么就是已有了别的打算。

却见奚月显然神色一慌,顿显无措。

“…不是吧?”杨川窒息,哭笑不得,“你真没顾上?”

“我这…一时糊涂。”奚月懊恼地一拍头,“罢了!反正回头皇上还得派人去酒楼给咱们回话,若他答应,那时再跟他要人也不迟!实在不行就…请萧山派的师兄弟们帮一帮忙!”

杨川不禁被她笑坏了,然后,这事一时间就成了几人间的笑料。

她行事一贯凌厉,办起正事更是不苟言笑,寻她的笑料可不是件易事。难得寻到了,几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哈哈哈姐!你的一世英名啊!”沈不栖伏在她肩头上狂笑不止,奚月一张脸冷如寒冰,阴恻恻地盯向旁边,原刚笑够了的曾培张仪被她一扫又来了笑劲儿,先后扑哧一声。

“你们够了!”奚月气得一拍桌子,“我不就是…一时失策吗!你们笑什么笑!回头若没有人手,我就拉着你们一起累死!”

“好说好说!”曾培绷住了脸,“跟着你办案我一把好手,门达那点事,我一准全给你挖出来。”

奚月冷然一哼:“这可是你说的!”

张仪则递了杯茶给她:“能不能打个商量,放门达一条生路?”

奚月手上一哆嗦,差点被晃出来的茶水烫了:“你再说一遍?”

张仪抱臂倚着桌子:“西四斩首有什么意思?让他充军流放,我想半道亲手要他的命,行不行?”

“…”奚月嗓中微噎。她理解张仪的恨意之深,却不好应他这事。

眼下是当今天子要办门达,定多大的罪不是她能左右的。

她只能说:“这么着,东厂提督薛飞…到时候交给你手刃,如何?”

张仪稍稍一滞:“薛飞?”

奚月笃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