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臻注视着门,良久才慢慢重新躺下,嘴角挂着笑意。

——

兔子肉在锅子咕嘟咕嘟的住着,香气飘了满院。

宋映白一锄头一锄头的在院内刨坑,锄头是他屋后找到的,虽然长满了铁锈,但聊胜于无。

将方海夫妇葬下,宋映白又在篱笆附近摘了些山花,放到了他们坟包上。

“你们这个院子,不属于森林,你们在这里,就算何首乌精看不顺眼,也奈何不了你们。不过,还是早些投胎,开启新的人生吧,下辈子做一对邻家青梅竹马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宋映白其实很不喜欢悲剧,故事要是悲剧结尾他都不会看,但是入了锦衣卫这个行当,就得让自己心硬起来,不过幸好,将黎臻救了回来,算是这么多日来难得的喜事。

他回到屋内,见兔子肉炖的差不多了,用做菜剩下的水洗了手,去叫黎臻。

可是一开门,黎臻睡得深沉,他轻唤了一声,不见黎臻应声,他便退了出去,杵着下巴想了一会,自己先舀了一碗吃了,剩下的给黎臻留着,等他醒了再吃。

其实他才是最累的那个,这几天一直没闲着,能撑到现在又是做饭又是刨坑,全靠意志力,如今黎臻痊愈了,方海夫妻也合葬了。

他泄了一口气,双手托着腮帮,不知不觉改为枕着胳膊,最后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发现天色早已大亮,而自己则躺在原本黎臻睡的小榻上,他一个骨碌坐起来,寻找黎臻的身影,“大人——”

自己怎么睡在小榻上,什么时候被移过来的?黎臻睡哪儿了?他是绝不可能去睡方海妻子病死的那张床的。

他有点懵,这时候黎臻站在门口,“我又抓了一个兔子,已经炖上了,快点吃了,好上路。”

宋映白道了声:“是。”赶紧起了身,不得不说,睡得真好。

他看了眼小榻旁的椅子,难道黎臻把小榻让给自己,他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饱饱吃了一顿,这一次两人精力充沛的踏上了行程,只要沿着河岸,就能找到人家,到时候弄两匹马,一切就容易了。

路上两人聊天,聊到宋映白是如何得到何首乌精的根须的时候,他将那副对子的事情隐瞒,否则以他武人的身份,居然想出那种绝对,没发圆。

只说自己哭着求那精怪,说要救自己的哥哥,把何首乌精感动了,就赐了他一根须茎。

“你哭了?这么为我担心?”黎臻笑着说这话的时候,阳光照下来,将他淡棕色的瞳孔染了一层金色。

宋映白赶紧道:“当然了,属下很担心您的。”

黎臻抿起嘴角轻笑。

宋映白却忧心,黎臻之前说听惯了奉承的话,自己是不是太露骨,又被他发现了?

不过,他那笑好像并不是讽刺的笑。

这时黎臻挑眉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我好不了,你得继续背我,一想到这么辛苦,才哭出来的吧。不过,做得好,这次真的谢谢你了。”

“您这么说太客气了,您救过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扔下您不管的。”

黎臻微笑,看了他片刻,便继续走在了前面。

他们两个轻手利脚,脚程很快,一连走了差不多十天,终于在翻越一座山头后,黎臻快宋映白一步,站在山巅,笑看远方:“看到了,有人烟了,还是个不小的镇子。”

宋映白气喘吁吁的落在他后面,“那…那就好…再找不到人家,我都快变毛人了。”

黎臻下来几步,拽住宋映白的手,带着他往上走,将他拉到了山巅。

宋映白看着远处的房屋聚落和炊烟,感慨道:“…大人,咱们活下来了。”

没想到,这时候黎臻忽然搂过他的肩膀,朝他点着头说道:“那当然,而且咱们以后还要活得更好,我说话算数,包括遗言。”

宋映白记得,黎臻说要升他当总旗,笑道:“谢大人。”

说起遗言,他其实一直纳闷一件事,黎臻给了他祖父留了话,甚至连马都交代了,却没给父母兄弟姐妹留半个字。

他难道没有其他亲人么?

这时黎臻已经放开他,往山下走了:“快走吧,赶在天黑之前进城。”

宋映白赶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不管他们之间之前有什么过节,从现在起,他就是黎臻提拔的属官,外人都知道他们是一系的,他从今以后,他将追随他。

第26章

宁采臣三步一回头的疾步走着,就怕身后有追兵。

他现在是彻底吓破了胆,吃人的蜈蚣,血腥的劫囚,一切都像是噩梦。

他趁着官兵和蜈蚣精乱斗,找了个空隙没命的奔逃,一路向着正气山庄跑来。

因为他的书箱放在这里,里面有他的路引,他害怕不找回来,那些官兵会借此查到他的身份。

幸好,官兵和蜈蚣精纠缠,目前没人追他这个不起眼的人类。

他踏进山庄,在一个棺材底下拽出自己藏起来的书箱,长出一口气,正要背起,忽然感到里面有东西在动。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书箱里竟然躺着一个小臂长的蜈蚣,吓得他啊的一声叫出来,把书箱踢了数丈。

忽然,书箱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他壮着胆子,再次凑过去一看。

哪里还有蜈蚣,只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婴儿躺在那里,蜷着手脚,低声啼哭。

他明白了,那只蜈蚣就是这个婴儿,婴儿就是蜈蚣。

“你,你是不是吴功?”他曾救过吴功,是不是他被打伤了,又变成婴儿来骗自己的同情?

婴儿只是啼哭。

宁采臣抱起他,跑到屋外,放在地上,举起一块大石头就要朝他砸下,“你这个妖怪!休想我对你有同情!”

婴儿哭着,无辜又无助,宁采臣高高举起的石头,无论如何也不落下,这分明就是个婴孩。

他愤恨的扔下石头,进到庄内捡起自己的书箱,背起来大步不回头的跑开。

走了很远,似乎还能听到婴儿的哭泣声。

他终于忍不住,咬牙跑了回来,将婴儿抱起放进了自己书箱内,“我只是怜悯你有个人形,才带你走,你以后要做个好人,将功补过。要是再敢作乱,我叫我朋友灭了你,我说真的!”

婴儿躺进书箱,在盖子盖上的瞬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宁采臣心情烦乱,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是该把蜈蚣精丢掉,认他自生自灭,还是自己好好看管教育他,让他做个好人,

自己是那种可以感化妖邪的人吗?不,他不知道。

忽然,他在路下的一条狭窄的溪流旁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捧水喝,正是傅清风,她身上也带着伤,但看得出并无大碍。

“傅姑娘——”他喊了声。

傅清风看到他,眼中露出愧疚和哀怨,还有一份不甘的倔强,一言不发的仰头看他。

“傅姑娘——”宁采臣欢喜的又喊了一遍,她没死,太好了。

傅清风却于这时移开目光,一扭头钻进了树丛里,消失不见了。

宁采臣表情落寞的站在原地,她怎么一个人?妹妹死了,那么父亲呢?吴功没吃到他吗?

应该没有吧,傅清风和吴功应该都败在了官府手里。

“有赢家吗?”宁采臣自喃,傅清风原本只是失去父亲,现在妹妹和随从都没了,吴功也被打回了婴儿状态,而官府的人呢?至少他看到的情况,也死伤了一大片。

他看着天边的云朵,层层叠叠,飘渺无边,长长叹了一声,才转身走了。

——

宋映白跟黎臻到了镇子,他一打听,吓了一跳,他们居然跑到吉州旁边的省份来了。

宋映白身上的碎银子不够买马,还是黎臻慷慨的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典当了,凑够了买马的钱。

两人休息了一天,翌日快马加鞭往吉州府回,等他们到吉州的时候,发现新的知府已经上任了,许景重伤,由当地派人将他跟傅天仇等人的尸首送回京城。

郑元则带着人手还在搜索他们,因为河流分支众多,搜索起来费时费力,但一直没有放弃。

看到黎臻跟宋映白从天而降,郑元高兴的差点没跳起来,激动之余,不敢搂黎臻,给了宋映白一个拥抱,拍着他的后背道:“劫后余生,可喜可贺。”

“咳!”黎臻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然后把莫名其妙的宋映白从郑元手里拽了出来。

黎臻道:“别在这儿婆婆妈妈的了,去准备好马,明天立刻回京,今晚上没什么事,趁早睡。”

郑元跟宋映白只得领命,安静的退了下去。

——

他们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在许景之前到达了京城,黎臻赶紧进宫述职,宋映白则被告知暂时不必到衙门来,先在家休息。

宋映白大致能猜到怎么回事,他如果出现在锦衣卫衙门,一定会被人询问各种事情,到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如先在家闭门不见人,守紧口风。

他一进四合院,居然发现正屋门前栓了一只白狗,看到他了,懒洋洋的汪汪了两声。

听到狗叫,正屋住着的房东安大爷出来,手里端着饭碗,吃惊的看他,“哎呦,老太婆快来,是宋映白回来了。”

安大娘紧接出来,客气道:“你这次外出够久的了,还以为你不住了呢,今个我烙了几张饼,进来吃一口吧。”

“不了,我在外面吃过了,一会我把欠的房租给您。”宋映白俯身想去摸那狗头,“什么时候养了条狗?”

“前几天出去遛弯,看到它自己在街角趴着,看着可怜就牵回来了,正好让它解决剩饭。”

就在宋映白的手就要接触它的脑门的时候,这白狗突然江脑袋一扭,不理他了。

宋映白只好把手移开,跟老夫妻告别,进屋取了仅剩的碎银子,把房租交了,然后往炕上一躺,仰躺片刻后,满炕打滚,“还是自己的窝舒服啊!可累死了!”

之后的几天,宋映白在家休息,这一个月真是累死他了,正好趁着这段日子在家好好歇着,傻吃苶睡,养精蓄锐。

偶尔闲下来也会在院中闲坐,逗逗那条白狗,据说安老爷子说,这条狗岁数应该不小了,多数时间都懒得动弹,趴着晒太阳。

而住在西厢的柳遇春,最近准备国子监的小考,也是彻夜读书,宋映白熄灯睡的时候,他那屋的灯都还亮着。

如此过了五天,这一日清早,宋映白起身,正准确上街溜达一圈顺便去小摊吃早点,突然听到有人捶门,来势汹汹,一听就知道来者不善。

“宋校尉在家吗?”外面有人高喊。

宋映白心里纳罕,蹑手蹑脚的走到院墙墙根,趴到墙头一看,就见外面五个人,都是尖帽子,棕衣,白靴的打扮,是东厂番子。

他忙悄悄下来,心想白痴才给你们开门,这就从后院墙翻出去避一避。

就在这时,那条白狗汪汪汪的叫开,而安老爷子从屋里出来,道:“宋映白,人家找你呢,怎么不开门?”

宋映白扶额,得攒钱买房了,果然听到安老爷子的话,外面的人将门砸得更响。

他硬着头皮打开门,半死不活的问:“什么事儿啊?”

“我们路档头叫你过去一趟,问话。”

又是路小川!宋映白知道没好事,这一次他是不会去的,眼珠一转,找了个理由,“各位大哥,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被上面惩罚在家闭门思过,没上面的命令,可不能随意出门。”

没想到番子呵呵一笑,突然上来两个人,左右将宋映白架住,“臭小子昨个早晨在街口吃早点的,不是你,难道是鬼吗?”

宋映白嘿嘿一笑:“那肯定是看错了,是谁看到的,叫他出来对证。”

番子们摇头冷笑道:“想得美,带走!”

宋映白死活不去,“我真不能出门,叫上面知道了,是我要的命啊。”

这时候就听胡同口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宋映白就见钱忠带着一干锦衣卫风风火火赶来,他立刻如见了救星,“钱小旗,您怎么来了?”

番子们见来了锦衣卫的人,手暂时松开,没等他们开口,就听钱忠冷声道:“你们想对我们百户大人,做什么?”

宋映白一愣,百户?他?

诶?不是总旗么,怎么变百户了。

比约好的升了一级。

第27章

东厂的人听了这话,惊讶的瞅了眼宋映白,对方如果是个锦衣卫的小校尉,他们叫架过去问问话,没什么大问题。

但如果是百户,就有点麻烦了,不单是官职大了,不好动,而是百户这个职位能够接触一些锦衣卫内部的重要事情了,公然叫到东厂问话,叫外人看了,还以为东厂公然探寻锦衣卫的秘密,影响非常不好。

宋映白趁此机会,赶紧侧身走出东厂番子的层层包围,站到飞鱼服中间,“请各位回去回复路公公,不是宋某不去,而是真的不方便去。”

番子们互相看看,其中一个领头人道:“这宋映白就是个校尉,如何成了百户?我们兄弟来的时候可没听到信儿。”

钱忠冷声道:“你们不知道,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这是锦衣卫的升迁,难道还要告知外人?”

程东一在一旁帮腔,“就在刚刚,上面发了个布告,擢迁宋校尉为锦衣卫上前所百户。”说着,朝宋映白拱手道:“恭喜宋大人,贺喜宋大人。”

其他的锦衣卫也都跟着程东一朝宋映白道贺,衬得东厂的人立在一群人中无比的尴尬,互相使了个眼色,灰溜溜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