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马永言手里拿着一根针线,对着镜子,借着蜡烛的光芒,慢慢的缝合着脖颈处翻开的猩红伤口。

一针一线,像在缝皮口袋,王老汉甚至能听到针线刺破皮肤的脆响。

为什么能听到声音?大概是因为皮肤冷硬了吧。

为什么冷硬?因为马永言是个死人吧,刚才摸他脖子,将他吓晕的,就是诈死的马永言。

趁他昏迷了,马永言跑进他的屋内,翻出针线缝脖子。

王老汉发现自己浑身都开始变得冷硬了,他终于牙关打颤,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嗓子:“鬼啊——鬼啊——”

马永言听到声音,把桌上的物件都纳入袖中,打开后窗户,就在翻身跳出去的一刻,他回头看向王老汉,眼神悲凉,缝合到一半的嗓子发出破风匣般的沙哑声:“不要叫!”

而王老汉扒着窗户,被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一瞅,只觉得头脑昏沉,一瞪眼,又昏死了过去,当真叫不出来了。

第30章

清早, 鸟雀清脆的叫声不绝于耳, 宋映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迈出了家门。

昨天抄家很成功, 休息的也不错,那条糟心狗也没出来烦他,一直蹲窝里没出来。

回身关门的时候, 余光瞥见一个婆子踽步走来。

“宋大人, 这么早就出门啊?做你们这行的真是忙啊,天刚亮,天黑了才回来,真真辛苦。”

“薛婆婆,是你啊。”宋映白的语气冷淡的道, 径直朝前走去。

薛婆快走几步跟上来, 笑道:“宋大人这般操劳,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啊, 何不娶个娘子进门伺候着?老身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前街有个王公, 家里的三姑娘还未曾出嫁,塞天仙似的容貌,与你真般配。”

薛婆子在附近几条街做媒赚银子, 单身的男女都逃不过她的考量。

宋映白现在连个房都没有, 结什么婚?再说了, 年轻人以事业为重, 他正处于事业上升期, 哪有闲心成婚。

不过,这老婆子信息倒挺灵通,他升职的事儿,连她都知道了。

宋映白停下脚步,道:“你上次来跟我说这件事,我当时忙着,没来及正面回你。今天我就给你个准信,我的婚姻大事自有定数,不劳你费心。”

薛婆子一愣,随即虚笑道:“我也是好心,街坊邻居住着,何必说这样的狠话,真真坏了邻里之情。”

“我不喜欢身上有别人的视线,这个意思你懂吗?”宋映白脸色一沉:“以后少盯着我的事儿。”

薛婆子赔笑道:“懂懂懂,您忙吧。”

宋映白大步朝前走了。

薛婆子呆在原地良久,才啐了一口,小声道:“呸,姓宋就以为自己是宋玉啊,冷着个狗脸,当老娘稀罕给你做媒么?!人家蒋兴哥还等着呢。继续做你的光棍汉去吧!”

宋映白来的早,等了一会房家墨才到,先给他打了热水沏了茶,然后给宋映白磨墨,好让他写陈述昨天的抄家公文。

公文写好了,盖上印,再交给千户过目,盖印,最后交给经历司保存。

宋映白头疼,公文写作要人命啊,不由得分心跟房家墨聊起天来,聊着聊着就聊到那条白狗。

“奇怪的白狗?”房家墨一边给宋映白磨墨,一边道:“大人,您听过白狗成精的故事吗?”

宋映白抱着肩膀,“快讲讲。”

“老人常说狗无八年,鸡无六载,就是说狗八年以上通人性要成精的,据说有一个财主养了一条白狗,非常喜欢,形影不离,不想有一天财主病死了,家人也给下葬了,这白狗也消失了。没想到过了小半个月,这财主居然回来了,他说没死透,扒开棺材出来了。家人只当是好事,毕竟一家人又团聚了,也没多想。

而这财主行走坐卧也跟以前一样,结果有一天,这财主喝多了酒,您猜怎么着?”

“变成一条白狗?”

“没错!”房家墨道:“那白狗跟主人相处的时候,一直留心模仿主人的一举一动。等主人死了,变成主人的样子回来享受主人的一切。”

宋映白想起了白狗趴窗户的举动,后脊背发凉,自己得抓紧除了这妖孽。

房家墨小心留意宋映白的表情:“大人,怎么了?”

宋映白两个胳膊放在桌上,叹气:“我在怀疑我是不是招妖孽…”这都第三个了。

话音刚落,门咣当一下被猛地拉开,一个小校尉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大人,不好了,您家着火了?”

宋映白吃惊的道:“什么?”

“是,着火了,还挺大,正屋和您住的东厢房据说都烧没了。”

宋映白起身走到门口,急道:“人呢?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据说有一条义犬冲进火海,把人给驮了出来,无人伤亡。”

“啊?”宋映白一愣。

难怪狗一早上没出窝,原来是在预谋搞事情。

宋映白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家里看一眼,这时就有人再次敲门,低声道:“大人,不好了,马永言那边出事情了。”

马永言不是那个死人么,又怎么了?宋映白赶紧出门,随着这个小校尉往前面议事厅走去,“出什么事儿了?”

“马永言没死…”校尉也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宋映白才一进待客的议事厅,就听到老汉乱嚷道:“真的,真的见鬼了——”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老汉趿拉着鞋子,原地发抖:“真的,闹鬼了——马、马永言诈尸了,真的,我连裤子都没换,就昨天从马家拉到义庄的马永言,昨晚上诈尸跑掉了,对,就是诈尸!”他打着手势,比比划划的急道。

随着靠近老汉,宋映白闻到了一股骚臭的异味,看来马永言应该是真的诈尸了,看把老汉吓的。

起早来点卯的校尉们都围了过来,听这诈尸的新鲜事。

王老汉把两次晕倒前看到的情景说了一遍,然后捂着心脏道:“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你看到他拿针线在缝脖子?然后呢,你看到他朝哪边走了吗?”宋映白追问道。

“义庄在城外,马围四通八达的,大半夜的,我都快吓死了,没注意他去哪里了。”王老汉心有余悸的道:“如果我看清了,怕是活不成了。”

宋映白却不这么想,马永言在王老汉第一次晕倒后,没有为难他,可见不会取他的性命。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马永言自杀,又被张小旗补刀,脖子就剩一层皮连着,怎么看都死得透透的,怎么又活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吵什么呢?”刑千户迈着大步走了进来,质问道。

宋映白上前,低声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刑千户听罢,摸了摸胡子,凝眉道:“如果死了,诈尸倒还好,就怕没有真的死亡,叫他逃脱了。哎呀,宋百户,你看看,你看看这事,你怎么办的?犯人没死,你就把名字划去了,这可是重大失误…”

“昨天见过他死状的不下百人。”宋映白斩钉截铁的道:“义庄也确认过他死了,还有王老汉也说他在用针线缝脖子,全不似活人举动。”

“啧,你啊你,不要经不住批评,我既是你的上司又是你的长辈,说你两句,怎么还顶上嘴了呢?”刑千户摆资历。

宋映白只得道:“大人说得是。”

刑千户絮絮叨叨的道:“你毕竟年纪小,做事难免毛手毛脚,我都是为了你好,身为长辈跟你说几句肺腑之言,对你人生都是大用处的。”

宋映白余光发现门口聚集了很多他麾下的校尉,刑千户分明是故意这么说的,折他的面子。

果然就听有人小声道:“宋百户疏漏,把没死的犯人放到义庄去了,结果真叫人跑了,刑千户在训他呢。”

刑千户慢悠悠的道:“你呀,不要不服气,看你的表情好像很不忿?不要这样嘛,受不得批评怎么进步?年轻人就是火气重,你瞧,你丢了犯人,根源都在这儿,脾气呀,得改,否则什么事儿都办不成,也没法放心交给你办。”

乍一听,全是为你好的口气,其实全是打压和落实罪名的话,宋映白真想顶回去,但又不能这么做,否则别人会以为自己是仗着有靠山,顶撞听头上司,更落实了关系户的说法。

这时就听有人道:“黎大人到了。”聚在门口的人,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就见黎臻绷着脸走进来,刑千户立刻躬身道:“参见黎大人。”

黎臻扫视了厅内一圈:“听说你们上前所出了事儿?有人犯不见了?怎么回事?”

刑千户瞄了眼宋映白,道:“回大人,宋百户疏忽,没确定人犯死亡就送去了义庄,如今人跑了。”

宋映白不敢看黎臻的眼睛。

本来刑千户的语气有几分幸灾乐祸,看看吧,这就是你提拔的废物百户,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想到,就听黎臻道:“既然人跑了,还不派人去追?在这儿磨蹭什么呢?聊天?这么爱聊天,用不用本官给你放假,放你回家聊去。”

刑千户忙道:“卑职在和宋百户讨论案情。”

黎臻冷声道:“门口聚集这些人也是一起讨论案情的吗?”

刑千户立刻朝门口聚集的人喝斥道:“都看什么看?还不去义庄附近搜查!”

聚集的人,赶紧散了,刑千户继续听训。

黎臻倒打一耙,“宋映白本来挺机灵个人,怎么到你手下,竟然连活人死人都分不出来了,你是怎么管教的?”

他也太冤枉了,刑千户苦着脸道:“卑职…”

“本官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反驳本官。”

“大人教训的是。”刑千户道:“卑职一定好好管教属下。”

黎臻此时看了眼宋映白,“对了,宫里的吕公公送来一个石匣子,说是昨天抄家抄出来的,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让你研究研究。”说罢,器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吕公公一个劲儿的夸你,说你严谨认真又清廉奉公,所以才放心将东西再送回来给你研究。好了,去吧。”

宋映白道:“可是…人犯…”

“自有人去追。”黎臻说着看了眼刑千户,“你明知道宋映白缺乏经验,竟然不派副千户监督抄家,是该说你渎职还算是考虑不周?”

刑千户道:“卑职这就再追加人手搜查马永言。”说着,退了出去。

等他走了,宋映白担心的道:“大人,既然是我犯的错,还是我亲自去追的好。”

他是真心感激黎臻,太袒护他了,导致心生愧疚。

黎臻看着刑千户的背影,道:“他抓不到人,你再去,等你抓到了,看他还有什么脸面训斥你。”

宋映白担心的道:“他万一抓到呢?”

“你别看有我在,他一口一个是的应着,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丢失犯人的罪名安到你头上,说不定向上告状的腹稿都打好了。

如果他抓到马永言,岂不是替你解围了,就算能抓也不住会抓的,或许还会阻扰你去抓。”

宋映白表情严肃,“他要整我,我不会让他如愿。我一定会弄清楚马永言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抓一个活死人么,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第31章

黎臻很欣赏他的决心, “说得好, 就算你现在只是个百户, 但有我提点你, 也不能叫别人把你踩下去。”

“大人,您对我来太好了…”

黎臻听了,嘴角忍不住又有了笑意, 但只是道:“你还得去研究吕公公送来的那个匣子呢, 走吧,我陪你走一段。”

两人一起出了议事厅,往后面办公的地方走,宋映白虽然和黎臻说话,但脑袋里忍不住走神, 先是白狗又是马永言。

黎臻也看出他心情沉重, 想了想,“听说你住的地方着火了?这样吧, 不如你搬到我家里来吧。”

宋映白一愣神:“啊?”你消息这么灵通的吗?不得不服, 甘拜下风。

“反正我家里有的是地方, 房间多得是,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行。”黎臻道:“而且就在附近,到锦衣卫衙门也近。知道你现在俸禄不多, 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不行, 不能打扰您。”

黎臻笑道:“我祖父养的清客少说也有几十个, 不多你一个人的房间和用度。”

宋映白仍旧推辞, “您的好意, 我心领了,我自己能想办法解决。”

“你自己解决,还要承担额外的负担,我借屋子给你住,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好好想想,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宋映白知道黎臻家大业大,祖父可是公爵,敬国公府收拾出个放工具的房间都够他住了,而且京城房源紧张,本就有很多官员住到同僚和同乡家里,这都是很常见的情况。

黎臻见宋映白思忖,朝他挑挑眉,“怎么样,想好了吗?”

“那…那我就打扰了…”宋映白支支吾吾的道。

黎臻轻笑一声,“早就该这么痛快。那行,反正你行李都烧光了,也没什么收拾的,放衙我来找你,咱们一起回去。”此时也到了百户所院前,“那你去吧,那个匣子研究不明白也没关系,不必强求,我再找其他人就是了。”

宋映白点点头,想起马永言的事情仍旧担心,“大人,马永言的的确确是诈尸,真的不是我误判。”

黎臻道:“诈尸还是诈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刑千户咬定你放走犯人,你与其纠结这些,不如等待时机把他抓回来,到时候自然真相大白。好了,你去吧。”

“是。”宋映白作揖:“恭送达人。”目送黎臻离开,他才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房家墨正歪着头瞅那石匣子,见宋映白回来了,忙道:“大人,您回来了,这是吕公公派人送来的。我检查过了,连道缝隙都没有,不过我刚才敲了敲,里面好像是空的。”

宋映白走到桌后,往椅子上一靠:“嗯,我知道了,你别管了,我自有办法。”

房家墨见大人这么有自信,也不便多说什么,默默的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

傍晚时分,夕阳西沉,在屋顶洒下一片红彤彤的晚霞。

黎臻的随从之一楚丘走进来,对着正在看公文的佥事大人,禀告道:“大人,刑千户带人搜了一圈,没发现马永言的行踪,刚才去了袁同知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