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家墨说完,从公文匣取出一叠厚厚的贺贴,宋映白简单看了看,有本所的百户送的,也有其他所的,林林总总,不下几十封,当然他知道,这可不是冲着他来的,人家看的是黎臻的面子。

“你帮我回了吧。”宋映白道:“你搬把椅子坐我对面。”

这种给官员做随从的,也不是寻常的校尉,通文墨是必须的,以后遇到机会提拔得飞快。

房家墨便搬了椅子坐到宋映白对面,帮他回贺贴。

宋映白则开始看往来的文书,不得不说积压的案子千奇百怪,比如有黑皮肤老妇人化身怪鸟啄食婴儿眼球之类的。

他本身也是经历过蜈蚣精跟何首乌精的,所以也不惊奇。

辰时,他来到校场视察锦衣卫的操练,他之前可是站在这一百多人里接受视察的,现在则可以背着手,气定神闲的踱步巡视麾下。

这种视察也不是每天都有,按照规矩,每个月初一、十五才有。

在来之前,他设想过下面的人可能会给他难堪,比如缺勤散漫什么的。

不过,想象中的情景没出现,他手下的两个总旗官,十个小旗官都规规矩矩的带着校尉训练。

他例行巡检完,简单讲了几句报效朝廷之类的话,就让他们各自解散做事去了。

宋映白回到办公的地方,看到堆积如山的文书就脑袋疼,但不敢怠慢,杵着下巴慢慢翻看。

到了巳时,去拜见顶头上司刑千户,通禀后,守门的侍从请了宋映白进去,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坐在几案后面,目光如炬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就是宋映白?”

“正是属下。”宋映白作揖礼。

刑千户从几案后面走出来,上下打量宋映白,忽而笑道:“不愧是黎佥事器重的人,这面相就不一般。”

“谢大人。”

刑千户背手道:“你明天有个差事,去马家抄家,你都知道的吧?”

“知道。”

刑千户温笑:“可见上面真是看重你,将这样的重要任务分给你,当然,我也同样看重你,信任你,明天我就不派人督查了,你自己全权负责。”

“谢大人信任。”顶头上司给自由,没道理不要。

刑千户满意的点点头,叫宋映白下去了,等人走了,他绷着脸,轻哼一声,坐回几案后,再没半点笑容。

自己中意的下属没捞到这个职位,偏叫一个外来的做了百户,就算是佥事提拔的又如何?

不顺眼就是不顺眼。

——

宋映白第一天上任,看了一天公文,自觉不比做校尉站岗那会轻松,下班后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回家躺一会,他捶着肩膀,推开了院门。

赫然见白狗正趴在正屋的窗台上,站直身子往窗户里瞅。

“你在干什么?”宋映白喝道。

那白狗一惊,忙放下前腿,转身进了狗窝,而屋里的安老爷子听到动静,推窗露出头,“怎么了?”

宋映白指着白狗道:“它刚才趴在窗台上,往里面瞅,您得留心,它真的很奇怪。”

安老爷子完全没放在心上,看着白狗的狗窝道:“哈哈哈,你是不是饿了想吃食了?”

白狗低声呜呜了两声,身子蜷缩成一团,弱小又无辜。

安老爷子完全没觉得异样,跟宋映白寒暄了两句后,就回屋去了。

而那白狗此时从狗窝探出头,朝宋映白呼哧呼哧的吹了几口气,仿佛在嘲笑他。

第29章

宋映白嘴角抽动了几下, 挑衅是吧, 你给老子等着!

这狗是房东的, 他暂时拿他没办法, 他转身回了屋,先忙自己的事情——算账。

百户的收入是一年三十两,也就比现在富裕了一点, 但是离买房还遥遥无期。

希望他爹知道他升职了, 觉得他有出息,支援他一笔银子吧。

“唉,难不成还得掏老爹的荷包才能买房。”他纠结的扶着额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狠拍了脑门一下, “天啊, 差点忘了往家寄家书还得差不多一两银子,疯了疯了, 我要破产了。”

忽然听到正屋方向狗链子哗啦哗啦作响, 宋映白悄悄从门缝一瞧, 就见白狗正走来走去,像是有心事一般,末了, 竟然长叹一声, 老老实实坐下, 仰头对着月光, 一动不动的盯着看。

一副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的惆怅模样。

宋映白看了一会,摇着头回到了炕边,往上一趴:“这狗绝对有古怪,等我忙完抄家,就收拾你。”

——

抓人、抄家、审讯,其实才应该是宋映白身为锦衣卫的工作项目。

宋映白从办公的房间走出来,看着已经列队的百十来号人,朗声道:“马培善,贪赃枉法,前几日已经被咱们锦衣卫奉旨缉拿下狱,但是他所贪赃物还在家中没有收缴,今日我等奉陛下谕旨前往马家,清缴家产,必须做到没有遗漏,大小物件,件件点清,知道了吗?”

“是!”

“出发!”

宋映白跟着队伍,出了锦衣卫衙门,一路到了马家。

负责撵家眷的,冲进各个屋子,将屋里的人无论男女全部赶到一个院子。

负责堵门的,绣春刀一跨,往大门角门前后门一堵,确保没有人可以出入。

负责“翻箱倒柜”,将贵重物品和可疑物品搜出来,搬到大厅去,让人清点造册。

一时间,随着锦衣卫的行动,马家鸡飞狗跳,哭爹喊娘,有晕倒的有要上吊的,闹腾的不得了。

宋映白就坐在马家大堂里,正襟危坐,坐镇这次抄家行动。

宫里也派了人手,领头的是吕公公,胖乎乎看着很面善,是皇帝的心腹太监。

他和手下的太监负责登记物品造册。

抄家所得,不用说自然是抬进了皇帝自己的内库。

宋映白觉得皇帝这么干得被户部官员和言官喷得体无完肤,不过那就和他没关系了,他只负责抄家。

一声尖叫,一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的扑进来:“你们滚出去,不能动我家的东西!”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朝着宋映白就扑了过去,自然是还没到他跟前,就被旁边的房家墨给按到了地上。

宋映白恼道:“负责清理家眷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人都拦不住。”

他属下的张小旗陪着笑脸带着两个校尉进来,将妇人拉走,“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宋映白送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了。

正此时,屋外竟然又扑进来一个男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容貌平平,但衣着华贵,看得出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他照着张小旗扑打了过来:“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娘?为什么,你们这群鹰犬爪牙!你们不得好死。”

两个校尉,唰的一声拔出绣春刀。

寒光闪闪,再向前一步,必然见血。

这个举动,让这男人暂时停止了动作,似乎在权衡利害。

妇人却哭嚷着道:“你们这群鹰犬不得好死!永言,你还等什么,还不跟他们拼了?”

马永言听了母亲的怂恿,竟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颤颤巍巍的朝校尉们晃了晃:“我、我跟你们拼了。”

就你那儿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拼什么拼啊你,宋映白冷声呵斥道:“把刀放下!”

“我不放,我才不要被你们抓到诏狱去。”马永言绝望的看了眼那妇人,刀刃方向突然一调,朝着自己喉咙戳了进去,就见一道血溅出,喷洒在了雪白的墙壁上。

再看马永言,已经捂着脖子,双膝一软,栽倒在地,一滩血迹慢慢淌开。

“我的儿啊——”妇人嚎啕大哭,似乎完全忘了刚才就是她怂恿闹事的。

事情发展的太快,宋映白立即上前试他鼻息,已经没气儿了,他现在真不知道说什么,可算是体验到什么叫官难做的了。

“你们是怎么控制家属的?怎么没搜身,他居然有匕首。”

“大人,属下知错,请您责罚。”张小旗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他是不是故意的?把藏有匕首且有自杀倾向的马家公子放进来,当着他的面自杀,如果上面追究起来,这个责任就得他担着了。

宋映白沉着脸,“行了,赶紧把尸首弄下去,下不为例。”

张小旗他们赶紧把妇人和马永言的尸体抬了下去。

这时候,四个校尉抬着一个长一尺,宽约七八寸,上面雕刻着奇怪的花纹的石头匣子走了进来。

别看东西不大,却要四个大男人憋得脸色通红才能抬动。

“这什么东西?”

“从马家三少爷马永言的房间里查抄出来的,根本打不开,怪得很。”

马永言?不就是刚才自杀那位么,现在好了,抄出个奇怪的东西,人却死了。

这石匣子花纹古怪,又打不开,相信里面大有可疑,宋映白道:“…吕公公,这个先单独放在一边,一会您看看。”

吕公公也是个狠人,死了一个人,他就跟没看见似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册子和各种器物。

这石匣子看起来不值钱,吕公公道:“那就先放那儿吧。”

剩下的抄家活动还算顺利,再没发生意外状况,夕阳西下的时候,抄家正式结束,宋映白做最后的清点。

他先清点了下人数,马家男女老幼在名册上是十八口,包括自尽而死的马永言。

此时马永言的尸体躺在廊下,脖子上一道血红的伤口外翻,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如纸。

死得不能再透了。

但他还不放心,“张小旗,你去再补一刀。”

张小旗欲言又止,大概想说,这都死成什么样了,还补刀?

但宋映白是长官,人家吩咐就得听,他上前,拔出刀,照准马永言的脖子又来一刀,这一下,弄开一道大口子,只剩一层皮连着了。

宋映白见了,这才拿毛笔将他的名字从名册上划去,然后叫来义庄的人,叫他们把尸体处置一下,不管是放在义庄还是扔到乱葬岗,随便他们。

等义庄的人把尸体都拉走,宋映白将名册一合道:“将马家的人押往诏狱!”

至于马家抄来的金银珠宝,自然是由皇帝指派的大太监吕公公连夜带人抬回了属于皇帝自己的内库。

想必皇帝今晚会龙颜大悦的。

宋映白则带人将马家贴了封条,然后押着马家的人往诏狱走,在路口,看到义庄的马车停在路边不动,车夫正在打骂马匹。

马永言的尸体用席子卷着,直挺挺的躺在马车上。

宋映白路过的时候,特意的瞧了露出马永言鞋袜的席子,并无任何异样。

而当宋映白他们走远之后,席子里马永言青白僵硬的手慢慢握紧,攥成了一个拳头。

——

义庄内,王老汉提着灯笼进行关门前最后一次巡查。

清点一下尸体,之后便关门睡觉,无论夜里再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会再起身察看,这是规矩。

他作为一个看管义庄的守人,一向恪尽职守。

受傅天仇案件的牵连,马家也被抄了,今天拉来了一具男尸停在这里。

之所以没把尸体丢到乱葬岗,而是留在义庄内,是因为马家枝繁叶茂,虽然倒了马培善这一枝,但只要不诛九族,马家别的亲戚仍在,保不齐会来高价收走这具尸首安葬,他们义庄也能从中赚取一点银两,维持义庄的运转。

王老汉一边想着,一边提着灯笼往前走:“一、二、三…”一具具数着尸体,待数到最后一具,他不禁一愣,本该躺着尸体的地方,此刻只留下一领草席。

他身上噌地冒出一层热汗,心脏跳的厉害,突然,一双冰冷的手从后面扼住了他的喉咙,吓得他浑身僵硬,手里的灯笼掉在了地上。

灯笼熄灭,一片漆黑。

王老汉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只觉得呼吸困难,脚边出现了一滩温热的水渍,接着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地上,一睁眼看便看到门外的皎洁的月光,照得院内恍如白昼。

他屁滚尿流的爬出了义庄,往自己居住的小屋逃去,可他发现本该没人的小屋,此刻亮着灯光。

那是他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居住,他昏倒前没有点蜡烛,此刻谁在哪里?

他本能的觉得应该逃,但又抱着侥幸的心里,他一点点的挪到窗根下,顺着窗户的缝隙往里看。

就见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灯光昏黄黯淡,但既然如此,桌前的人脸色依然看起来毫无血色,煞白如雪。

王老汉认得他,义庄负责收尸的人告诉他,这人叫马永言是马家的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