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宋映白询问,“我父亲的情况如何?”

吴大夫凝眉,“虽然你听了会难受,但是病人的病情,我必须实话实说。真的不乐观,就现在的情况看,年轻时就有痨症,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都已经是奇迹了,如今,真的是能挺一天是一天。”

宋映白难过的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吴大夫缓缓摇头,“顶多一年的寿命。”说着,开始收拾医箱,看样子是爱莫能助了。

叫下人送走了吴大夫,宋映白守在伯父床前,看着伯父苍白的面庞,他盯着闪耀的火烛,陷入了沉思。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宋映白就穿了飞鱼服,往衙门去了,直接去找黎臻。

黎臻也刚进门,才坐下,还没等喝上一口茶,就见宋映白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怎么觉得他脸上好像少了点血色。

黎臻半开玩笑的道:“你放心吧,我把你的狗安排的很好,你想见它,晚上可以跟我回家看。”

“…不是狗的事情。”宋映白开门见山,“我想请假,我要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黎臻纳闷,“你要去哪儿啊?”

“我要回咱们上次落水的地方去。”宋映白眼神坚毅的道:“我伯父病了,我要再入森林给他寻药。”

黎臻一怔,然后示意左右侍从都退下,等屋里没人了,才道:“你太冒险了,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那个地方都是密林,你小心迷路。再说了,何首乌精碰到一次已经相当难得,它不可能在原地等你,让你再找到一次。”

这个宋映白也考虑过危险性,何首乌精有腿,四处乱跑不说,就算再次遇到,他该怎么再骗来一个根须呢。

但是,他真的想不到其他的办法,总不能因为伯父死了,他可以继承大笔家产,于是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吧,做人不能那么白眼狼。

“总要试试。”宋映白语气虽然无奈,但眼神一直没有退缩,“…我想请一个月假。”

黎臻皱眉低着头思考,半晌不语,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嘴角带上了笑意,“我不同意你去冒险,所以,我有个主意。”

宋映白不太懂,你能有什么主意?难不成上次给你的何首乌根须没吃完?

黎臻朝宋映白招手,“你过来。”是等人靠近了,用仅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算咱们走运,你还记得傅天仇跟你说的那半片鲛人鳞片吧,我派去的人,在他家老宅里刮地三尺,终于给找到了,昨天已经送到了我手上,我正准备明天进宫进献给皇上。”

他没那胆子,宋映白本能的摇头,“还是不要了。”

黎臻轻笑,“你以为我要拿鳞片给你伯父吃?怎么可能?!”

宋映白狐疑的看他。

黎臻没说话,先起身拿来一个茶杯,往里倒满了热水,然后转身来到书架旁,扭动机关,亮出后面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用锦缎托着的,两指长宽的透明鳞片。

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芒,好似琉璃珍宝。

黎臻拿起鳞片,往茶杯里一扔,“这个鳞片脏了,得洗一次,就这么泡上一两个时辰吧,你看怎么样?”

宋映白马上反应过来,既然鳞片有治百病的功效,那么用热水泡一泡它,泡下来的水想必也会有奇效,就算不能彻底救回伯父的性命,但是延长一段时间的寿命不在话下,对宋映白这个过继的儿子来说也算仁至义尽了。

且从外观上看,鳞片不会有任何损伤,根本引不起怀疑。就算日后鳞片的效用降低,被傅天仇埋在地下那么久,如果保存方法不当,效用流失也在情理之中,怪不到经手人身上。

做官的,哪有不为自己牟利的,但雁过拔毛,得讲究方法。

宋映白笑逐颜开,“原来还可以这么办,太谢谢你了。”

眼见宋映白从刚才一脸的阴郁,变成了现在满面灿烂的笑容,黎臻心情也水涨船高,有些小满足,“咱们是好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伯父就是我伯父,哪能不管他。”

在这件事之前,宋映白更多的还是把黎臻当上司,但是此时此刻,他愿意为了救自己的伯父,做到这样的程度,这让宋映白心底涌起一股暖意,眼眶一热,拿手往黎臻手掌一拍,然后紧紧握住,“够义气!”

第46章

黎臻也握紧他的手, 爽快的笑道:“好兄弟, 本就义字当先!”说着, 还将另一只手包在外面,郑重的震了震, 才都放开。

宋映白觉得黎臻够义气,虽然他之前挺一言难尽的, 但现在真称得上好哥们了。

泡鲛麟的时候, 闲着没事,两人又对弈了几局,宋映白仍旧输多赢少。

期间黎臻跟他闲聊,“你伯父被大夫断定就剩一年寿命,他会不会让你赶紧成婚, 实现他闭眼前看你成家的愿望,最好他离开前,还能看到你媳妇大了肚子。”

黎臻说这话的时候, 只觉得心里怪怪的,说不上什么滋味。

“会吗?”

“会啊, 我祖父就常念叨。只是我不理他, 但伯父就剩一年寿命了, 你能拒绝吗?”

“他应该没这个心思,上次他那些同窗想给我介绍婚事, 他都替我拒绝了。”

说来奇怪, 黎臻心里好受些了, 但仍旧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你不觉得不正常吗?他正因为时日无多才过继你, 为的就是延续香火,但是居然不催你成婚。”

“嗯…大概是不想给我出娶媳妇的钱吧…”宋映白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岔开,伯父的确有点奇怪,但是成不成婚这种事,还是不要再谈了,聊多了心烦,他还这么年轻,结什么婚哪。

等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黎臻将鳞片收好,把茶盏里的水灌进宋映白找来的水袋中,叮嘱道:“千万不要说是怎么来的。”

宋映白不住的保证,“绝对不会泄露半个字。”

“那就赶紧拿回去吧。”黎臻催促道:“病情耽误不得。”

宋映白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拿着水袋大步踏出了门,趁着晌午休息的时候,直接回到了家中。

他回家的时候,伯父已经苏醒了,人好多了,由下人喂着喝清粥。

宋映白见状,上前将水袋递上,“父亲大人,这是我上次外出搜集来的仙水,您喝一口吧,一定可以缓解您的病症。”

宋俞业瞭了他一眼,温笑道:“你有心了。”示意丫鬟将水袋接过来,然后放到了一旁。

宋映白见他不喝,重申,“这个水曾经救过我一个病重的锦衣卫同僚,您快喝了吧。”

宋俞业欣慰的笑道:“我的儿,为父真的没事了,休息几天就好了,你还有事要忙吧,先退下吧。”

宋映白一腔热情就这么轻易动被一盆冷水浇灭了,“这仙水,父亲如果用不着,我拿走了。”

宋俞业忙摆手,“不必,不必,为父还是会喝的。”

“那您好好休养,儿子不打扰了。”宋映白退了出去,临出门前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伯父。

等他走了,宋俞业将水袋拧开,面无表情的把里面的水全倒进了痰盂中。

宋映白跨出门的瞬间,听到了水流声,不禁一愣,但是目光一凛,低着头走了出去。

——

仲秋的天气,晚上气温已经很低了,尤其夜风一起,若是穿得衣衫薄,不消一会就被吹得透心凉。

但就在这样的低温中,宋映白一动不动的趴在屋顶的瓦片上,他为了不惊动下面的人,轻手轻脚的爬上来,足足费了差不多两刻钟,每走一片瓦都轻的像猫一样。

为了行动方便,他不敢穿得太厚,只穿了一层单薄的夜行衣,这会趴在冰冷的瓦片上,只觉得浑身透风。

但为了刺探情报,哪有不吃苦的,尤其还是为了自己的事情。

他以极轻的动作慢慢移开一块瓦,尽量在寂静的夜中不发出一点声响。

缓缓的,他慢慢看到了屋里透出的光亮,他将眼睛放到了缝隙中,窥探里面的情况。

屋子内已经设坛铸炉,乍看之下,跟一般道人的炼丹场所无异。

而谢中玉坐在丹炉前,丹炉内烈火熊熊,照亮了他的面庞,他盘腿入定,好似灵魂出窍了一般,一动不动。

拼耐心的时候到了,宋映白在屋顶观察着他,就看他下一步如何行动。

突然,有人敲门,宋映白呼吸一窒,身子放得更低,全贴在了瓦片上。

谢中玉出定后,睁开眼睛,起身开门,接着,宋映白就看到伯父走了进来。

宋俞业先巡视了一圈屋内,没发现异样,才道:“丹药炼得怎么样了?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怕是等不了很久了。”

“马上就要成了。”谢中玉自信满满的道:“不过,你的好儿子给你求了药,你为什么不吃呢?说不定真的能让你再顶一段日子。”

“我虽然只剩一年寿命,但选择在他面前昏迷,其实只是想麻痹他,让他掉以轻心罢了。而且他啊,只不过是个百户,整个锦衣卫里像他一样的蝇子小官何其多,他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神药。”宋俞业不屑的道:“再说他指不定安的什么心,给我一剂催命药也不好说。”

谢中玉附和着笑道:“也对,你死了,家产就都是他的了。”

宋映白在黑暗中,只觉得心脏冷得仿佛都不跳了一般,原来伯父是这样看他的,他和黎臻冒那么大风险弄的鲛麟水,得到的就是这样的评价,真是不识好人心。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倒是想得美。”宋俞业冷笑道:“老夫辛苦一辈子积攒的家业,岂能落到他手中。”

“那是,一分一厘他都拿不走,哈哈哈。”谢中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仰头大笑。

宋映白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按照道理,他身强力壮,就算伯父没有痨病,根据生老病死的正常规律,他熬死他搓搓有余,为什么说他一分一厘都拿不走,除非他们肯定自己会死在伯父前面。

这时,宋映白突然听到自己前方的瓦片有响动,他一惊,慌忙抬头,就见两只猫正在互相追逐奔跑。

因为两只猫都是成年体型的肥猫,加上打闹,踩翻了一片瓦,弄出了声响。

而屋内的谢中玉也察觉到了动静,“什么声音?”

宋俞业同样警惕的看着屋顶。

宋映白移开的瓦片只有一条缝隙,他不认为他们会发现这点小孔洞,但是如果猫继续打闹下去,将他们引到外面察看屋顶,那就说不准了。

他忙解下自己的腰带,正好那两只猫打到他附近,他身体前探,挥臂用腰带狠抽了一下,正好打中一只猫的身子,那只猫喵的一声,跌下了屋檐。

同时他顺势一翻身,趴到了屋脊另一侧。

而此刻,谢中玉跟宋俞业出门查看,那只猫正好掉在他俩面前,吓得宋俞业后退了一步,骂道:“死畜生!”

“猫打架?”谢中玉仰头看屋顶,正此时,另一只猫跳了下来。

他侧身一躲,那只猫没扑中他,掉到之前落地那只猫旁边,两只猫呲牙,再次闹成了一团,窜了几蹿不见了。

谢中玉嫌弃的扫了扫衣衫,“原来是野猫打架,叫人受不了。我看你这院子也不清静,不如我搬到马永言之前给我找的院子里去吧,那里清静。”

“不要说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了。”宋俞业不留情面的道:“时候不早了,你继续忙吧。”说罢,转身走了。

谢中玉折返回了屋内。

趴在屋顶的宋映白这时才慢慢起身,马永言?他没听错吧。

蹑手蹑脚的下了房顶,脚踩在地上,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等泄完,他突然一个激灵,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伯父会不会并没有因为那两只猫打消疑虑,反而去探自己的虚实?

想到这里,宋映白快步往自己的院子奔跑,翻身跳进后院墙,从走时留的后窗钻了进去。

才进去脱了衣裳,就听外面院门咣咣作响。

他忙脱掉夜行衣塞起来,突然他发现,虽然自己一脑门子的汗,但两只手因为一直晾在外面,加上贴着瓦片的关系,冷得像冰。

他赶紧不停的搓着,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暖和过来,效果有限。

他只能将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当即冰的直抽气,凉凉凉。

“老爷,您慢点,奴婢给您掌灯。”

“你们怎么开门这么慢?”

宋俞业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已经走进了院门,正往屋子来。

这边,宋映白的手还没捂热,跟正常的温度还有差距,至少不是一个在温暖的被窝里刚起床的人的手温。

突然,这时就听宋俞业生气的骂道:“你是怎么走路的?”

“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本想将剩粥倒掉的,没想到撞到您身上。”是尤枫的声音,充满惊恐,“奴才给您擦干净。”

如此拖延了一会,宋映白觉得恢复了不少,主动打开门,语气“不悦”的道:“大晚上的闹腾什么?我白天站班快累死了,能不能让我睡个好觉?啊,是父亲大人。”

宋俞业脚边一摊米粥,而采枫正跪在那里,给他擦鞋面的残粥。

“为父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睡下了。”宋俞业嘴上这么说,但行动却没半点退出去的意思,等采枫将粥抹干净,大步朝他走来。

宋映白只能请人进来,“父亲大人里面坐。”

宋俞业走到外间小厅坐下,招呼宋映白坐到他旁边,叹道:“我本来也睡下了,但是突然想到如果我去了,你那个不省心的三哥怕是会为难你,想抢夺你的家产,所以我想,趁着我还能动能写,写一份遗嘱给你,将家产继承的事情彻底定下来。到时候不管怎么闹,都不会撼动你的继承权。”

他说得言辞恳切,眼中饱含“父子深情”。

宋映白听了想笑,这纯属胡扯,他三哥除非吃了雄心豹子胆,否则敢上京跟锦衣卫百户抢一份名正言顺的遗产?疯了?!

但他闻言,马上露出不忍的表情,起身作势要跪:“请父亲大人收回成命,谢真人在帮您炼丹,他日丹成,您一定会恢复健康。”

宋俞业伸手拉住宋映白的手,将他扶住,“快起来快起来,为父就是找你说说话,你不要多礼。”

他发现宋映白的手很暖,全不像是从外面刚回来,难道刚才真的是野猫打架?

宋映白假惺惺的道:“请父亲收回成命。”

“好好好,那就从长计议,今日不谈了。”宋俞业做出慈父的模样,将儿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两人都演得辛苦,又寒暄了几句,比如“天冷,父亲要多保重。”“天凉了,儿子也要多加衣服。”之类的话,宋俞业就告辞了。

他走出院门的时候,回头瞄了眼采枫,拉下脸走了。

转天,等宋映白去了锦衣卫衙门,他派人将采枫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采枫怯生生的站在书房中央,“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