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来凤毛寒毛直竖,水湾胡同正是他的那个秘密住宅,自己千般小心,但还是被人目击到了。

他现在身穿官服,非常醒目,对方会不会顺藤摸瓜,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和秘密。

姚来凤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认错人了,我没去过水湾胡同。”说罢,将头一低,大步往前走。

…是不是得搬家了…水湾胡同不安全了…

“认错人了?”中年男子嘀咕道:“没错啊。”但人家不买账,他也没办法,只要吩咐车夫继续赶路,和姚来凤擦身而过。

姚来凤回到家中,心不在焉的吃了饭,熄灯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本来每个月只去两次小屋欣赏自己的美,但是今天傍晚的偶遇,让他心生不安,对方发现他住在那个小院,会不会突然拜访他,如果敲不开门,会不会偷偷溜进去?

如果他满地的蜡烛和镜子,会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姚来凤想到这里,一个骨碌坐起来,好在妻子睡得沉,全没发觉,他便穿好衣裳,蹑手蹑脚的推开门,提了灯笼,往自己的秘密小院走去。

看到院子的门锁完好,他暂时松一口气,但出于谨慎,还是打开了屋门,走了进去。

陈设一如既往,看来并没有人来过。

他本应该在确认安全后,掉头就走,改天另找个小院,偷偷将这些镜子转移。

但是来都来了…他就有点管不住自己了,尤其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镜中的自己的时候,他不仅失神。

自己真的太完美了,不仅在才学方面,在容颜方面也是举世无双的。

“潘安…也不过如此吧…本来已经有了令人敬仰的才华,却又有叫人嫉妒的容貌…老天爷给我这么多东西,叫我怎么承受得起。”

他贴在镜面上,恨不得深情的拥抱自己。

“…唉…”

沉浸在自我世界的姚来凤猛地一惊,“谁,谁在叹气?”他对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点认识的很清楚,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飘。

他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大气不敢喘,过了很久,他怀疑刚才是自己听错了,才慢慢的松懈下来。

再次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真的一刻都不想离开你…想永远看着你…”

“唉,别介了吧,也给我照照别人的机会,说真的,看你看够了,倒胃口。”

这一次,说出的一连串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再不能用听错了掩盖过去,姚来凤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

而镜中的他却还直挺挺的站着,并没有跟他一样跌倒。

刚刚还是最亲密的镜子,现在却变成了叫他胆寒心惊的“鬼物”,他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呼吸困难,嘴巴像缺水的鱼一般,“你、你…鬼…鬼啊…”

“是,我是倒霉鬼!居然碰到你这么个主人,整日只被圈在这一点点不见阳光的小屋内,被逼着映照你丑陋的身体。真是羡慕那些被漂亮的人买去的镜子。”

镜中的他居然说出了一连串的抱怨。

姚来凤只觉得无比刺耳,愤怒难当,竟然说他不美?!“难道我就不漂亮吗?”

“啧!”镜中的他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你的自信是哪里来的,但你真的不好看,你每天站在我面前,好美啊好美啊的念叨,真是…真是让我受够了!呕!”

尤其,它今天照见了另外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越发觉得姚来凤不堪入目,本来就在不满边缘的它,终于爆发了。

姚来凤只觉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血气上涌,急火攻心,别说对面是个精怪,就是天王老子敢说他不美,还做出呕心的样子,他也敢操刀子杀人。

“我砸了你个破镜子!”

姚来凤抄起地上的烛台朝镜子丢去,“叫你胡说八道!”

一人高的落地镜应声而碎。

有几块小的镜子的碎片飞溅,割破了他的手,血滴在地面的碎片上,形成一滴滴红色的斑点。

姚来凤不觉得疼,只觉得不解恨,使劲跺着碎片:“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忽然,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感到脚底传来一股异样,仔细一看,一只手从一块稍大的碎片里伸了出来。

碎片虽然只有碗口那么大,但是钻出来的东西仿佛没有骨头,像蛇一般的从那么小的口挤了出来。

姚来凤瞬间清醒了,转身要跑,但刚迈出一只脚,整个人就被后面出现的一股力量给拖了回去。

救、救命啊——

姚来凤想叫,却发现一双狭长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惊恐的回眸,钻出来的东西像一个被拉长到变形的人类。

它本就是倒影,没有骨头。

这个长条人一边捂着他的嘴巴,把他往后拽,一边缓缓缩短身体变成正常比例。

他认出来了,正是他的模样。

他想叫叫不出,甚至连呼吸也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刻钟后,拉长版的“姚来凤”恢复成了正常比例,看起来一切正常了,将自己的双手摆到眼前,反复看了看,嫌弃的撇撇嘴。

想到自己的容貌,“姚来凤”不由得自卑起来,这种脸真是不好意思出门,可没办法,它现在只能以他的样子出现,他将外袍脱下来裹住脑袋,扛着真正姚来凤的尸体,警觉的走出了院子。

一路上没见到什么人,顺利的回到了自己家,把尸体放到柴房后,一进卧房门就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俏丽的女子叉着腰,蛾眉倒竖的看他,“你去哪里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哪里去了?”说着来扯他脑袋上裹着的衣裳,“是不是干坏事去了?否则裹着脸干什么?”

这是“姚来凤”的妻子王氏。

姚来凤长得不怎么样,妻子倒是蛮漂亮的,当即眼睛一亮,紧紧盯着王氏,目光热忱的道:“你倒是蛮好看的。”

王氏从没听过丈夫说这样的话,气势矮了半截,有点急有些羞涩的道:“别不正经了,赶紧睡罢。”

“不…你长得比他…不,比我好看多了。”“姚来凤”目光没法从王氏身上移开。

“你不常说我配不上你么?你今晚倒是说了句人话!”王氏钻回被窝,“明天你还得早起呢,赶紧睡罢,记得吹灯!”

“姚来凤”吹了灯,躺在王氏身旁,等王氏睡熟了,悄悄坐起来,重新点亮蜡烛。

然后盯着王氏的俏脸,一动不动的专注看着,目光片刻不离。

他的脸慢慢变得圆润起来,桃花眼眼变成了丹凤眼,狮子鼻变成了玲珑琼鼻,宽阔的嘴唇变成了樱桃小口…

早上醒来,王氏一摸身旁,发现丈夫不见了,昨夜穿得衣裳脱到了一旁,“诶?每天都得叫他才能起,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王氏准备起床下地生火做饭,却发现自己的衣裳不见了,明明就搭在衣架上的。

她摸不着头脑。

而此时此刻,“王氏”则悠闲的走在街上,模样变得好看了,它终于有自信走在街上了。

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不过,它还是没忘记前天见过的那个小哥,它现在追踪不到他,应该是它追得太紧了,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它早晚找到他,然后好好将他照上一番,变成他的模样。

谢中玉的师叔对他基本上是随身携带,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要不是宋映白派人到他师叔府上说,“遇到了危机的事情,希望谢中玉出手相助”,他师叔绝不会放他一天假。

但是对方情况紧急,只好反复叮嘱谢中玉办完事,赶紧回来,谢中玉嘴里答应的好好的,等第二天天一亮,如同“逃出生天”一般的飞奔出了大门,朝等在外面的宋映白笑问道:“真是好久不见,你想我了吗?”

宋映白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空想别人,但毕竟有求于人,客气的道:“确实好久不见,我还挺担心你的,但看到你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

谢中玉心花怒放,“说吧,究竟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宋映白将发生在程东一身上的事情说了,谢中玉听罢,一拍胸脯,“看来是镜子跟人接触久了,吸取人的精气成精了,那落地镜在哪里?”

宋映白在前面带路,“这个时辰,镜子的主人在千步廊右院,咱们赶紧过去。”看谢中玉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放了心,“不难吧?”

“不难!既然是镜子成精,只要处置掉落地镜就行了。虽然可能在除它的过程中会遭到激烈的反抗,但这种小精怪,我还是能收拾的。”

宋映白还是愿意相信别人的,“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来到水湾胡同的秘密住宅,就见大门洞开,没有上锁,宋映白一愣,怎么回事?姚来凤不可能不锁门就走人的,难道他发现被跟踪,已经搬家了?

宋映白走进门,见屋门也大开着,在踏进屋门之前,他停顿了下,脱下自己的外袍挡在自己身前,警惕的走进了屋内,余光就见屋内一地的镜子碎片,五面穿衣镜只剩下了四面。

这时候谢中玉走了进来,歪着头看满地的碎片,“这本体怎么碎掉了?”

宋映白将衣裳放下来,指着地上的碎片道:“你确定?”

“这些碎片透着一股子精怪的气息,不会错的。”谢中玉道:“如果真是镜子成精,本体碎了,那么肯定死透了。”

想到遇到的夺舍事件,“有没有可能它附在了人类身上?”

“就算附在人身上,那也得在本体完好的情况下才能做到,可现在落地镜都碎了。”谢中玉分析道。

宋映白不放心,“…姚来凤本人,绝不会放任这院子的门不锁,就这么敞开着,但是别人到这里来只砸碎一面镜子,却不动其他物件,又说不通。”

他转身往屋外走,谢中玉跟上了宋映白的步子,“姚来凤,谁啊?镜子的主人?”

宋映白点头,一个能遏制他食欲的男人。

“但姚来凤这会应该在礼部坐班呢,咱们先去见程东一,如果镜妖死了,那么他应该见不到它了,如果还能见到,就证明它活得好好的。”

谢中玉觉得有道理,笑道:“诶,现在的情景倒是让我想起了咱们俩合作一起破案那会,就是马永言那个案子。你踩我的尾巴,我踩你的脚。”

宋映白感慨,“是啊,可惜我不能再踩你的尾巴了。”

“但是我还能再踩你的脚啊。”说着,谢中玉在宋映白的黑靴面留下一个灰白的脚印,然后撒腿就跑。

“你别跑——”宋映白追了上去,非得踩回来不可。

黎臻心不静,跟前的文书瞅了半天,都没将这页翻过去,或者说,他虽然眼睛在看,但根本没过脑子,因为他脑子正装着别的事情。

他为什么想亲宋映白啊?幸好关键时刻找回了神智,否则真一口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黎臻越想越头疼,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眼前这个文书看完,不能再浪费时间魂不守舍了。

他闭上眼睛,凝神屏气了一会,暂时把宋映白抛之脑后,专心面对眼前的工作。

低头看文书,但越看表情越微妙。

这是一篇密告京城某官的文书,告发的罪名很有趣,徇私枉法,放任邪神立庙。

京郊附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庙宇,里面供奉着一个奇怪的神像,神像的样子是个年轻男人,穿着金黄色的貂皮,带着盘龙高帽,看样子很像汉代的公侯,而且模样文雅妩媚,很像女人,于是怀疑这是一座邪神庙。

这件事报到官府后,派人一查,发现这是董贤的庙,供奉的是断袖事件的当事人之一董贤。

但是,建立祠庙的人坚称,自己为他建庙,绝对不是追求同性之风,而是因为董贤给他托梦,说自己是被王莽构陷,其实和汉哀帝清清白白。

汉哀帝身体有疾病,无法宠幸后宫,并有出于怜悯,将后宫的宫人放出宫的记录,再说,君臣感情好,同吃同住也是常态,并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就怀疑他俩有问题。

黎臻继续往下看,翻页后,就见官府派去的公人居然认可了这种论调,允许董贤庙继续存在,不予查缴。

黎臻看罢,不禁皱眉,心里道了一声果然荒唐。

既然董贤能托梦,那么便问问他,他和汉哀帝是否有床笫关系。

君臣若是清白,哪怕同塌而眠也不会生出别的心思,绝对不会想和对方做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但如果对同性生出情欲,便不是君臣挚友的关系,而是实打实的分桃之癖。

“…”黎臻一怔,待反应过来,脸上火烧一般的热。

这时候随从楚丘走进来,唤了声:“大人…”

黎臻正因为突然的顿悟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猛地被楚丘一唤,不由得身体一僵,但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什么事?”

“宋百户跟龙虎山上清宫的道士谢中玉,一大早见过面后,一起走了。”

黎臻心里百转千回,五味杂陈。

他明白他为什么一直看谢中玉不顺眼了。

第53章

它像个刚来到世界上的婴儿, 新奇的看着街上鳞次栉比的建筑, 牵着驴马跑生意的客商,吆喝买卖的店家,结伴而行的路人, 熙熙攘攘, 目不暇接。

不过, 它一直没忘记自己的心头好, 进了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 买了纸笔,转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内,挥毫泼墨, 眨眼间就绘成了一副半身肖像画,惟妙惟肖。

“我画得好棒啊。”它洋洋自得,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忙摇头,“不行, 我这样岂不是跟姚来凤那厮一样自视甚高, 自吹自擂了么。”

它吹干画作, 拎着来到了街上,看到面善的人,就走上去开口问:“你见过画中的这个男人吗?我画得不好, 你随便看看吧, 见过吗?嗯?”

路人都没见过画上的男人, 有直接摇头摆手快步走开的, 也有见它好看,出言调戏的。

“小娘子,你找画上这个男人干什么呀?闺房寂寞?”

它看着对方猥琐的嘴脸,不加掩饰的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太丑陋了,真是太丑陋了。”

对方应该庆幸这是大白天热闹的街头,否则非得像姚来凤一样,给他点颜色看看。

它不想面对丑恶的东西,转身就走,这时候对方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小娘子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