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臻也是这样想的, 谨慎的道:“…再往里走走看,慢点。”

风卷着尘土,吹着街道。

坟墓一般的寂静, 若不是风声, 恐怕连他们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清。

马蹄哒哒, 很快,两人沿着主街,来到了一处挂着旗幡的酒店门口, 互相使了个眼色, 相继下马。

黎臻走上前,拍着门板问道, “有人吗?”

门显然被从里面闩死了,纹丝不动。黎臻便抽出佩刀, 顺着门的缝隙插进去, 向下一劈, 里面的门闩应声而断。

黎臻用脚轻轻一踹, 门吱嘎一声缓缓打开。

他警惕的走了进去,见大堂内的桌椅板凳摆放规整,除了没人影外,一切正常。

宋映白走进去,用手指揩了下桌子,很干净。

就是说,其实这里是有人居住的,否则也不会从里面插门。

两人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就等着进镇子补充给养,没成想却来到一个空镇,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黎臻简单的四下看了看,最后目光放到了一个开在后墙的门上,门上挂了个帘子,方便出入,不出意外,帘子后面是这家店的厨房。

俩人悄步靠近,黎臻用刀挑起帘子,里面果然是个厨房,油缸米缸水缸一字排开,但跟外面一样这里也没有人。

宋映白跟黎臻交换了个眼神,每个缸都盖着盖子,其中一个盖子下面露着一角布料。

黎臻冷声道:“不管你是谁立刻从水缸里出来,否则我就一刀刺穿盖子。”

“…别…别杀我…”盖子缓缓顶开,露出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孔,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这时候听门口有响动,宋映白一回头,就看到一把雪亮的菜刀朝他劈来,“放开我儿子!”

手法太笨拙了,一看就是没经过任何训练的普通人,宋映白闪身一躲,照他腹部一蹬,就叫他鬼哭狼嚎的丧失了攻击力。

“爹——”缸里的年轻人哭道:“别杀我爹。”

“别嚎了,要杀早杀了。”黎臻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躲起来不见人,这个镇子怎么回事,为什么街上不见其他人?”

年轻人咽了下泪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了,你们不是和他们一伙的。这是我们家的店,至于为什么躲起来…我们也不想躲啊,可旱地夜叉他们说了,明晚午时之前,谁都不许露面,违者杀无赦。”

旱地夜叉?听起来很中二的样子,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盛产这种会点拳脚就拉帮结派的黑道份子,毕竟在大的地方也作不起来,不过,他们这种土皇帝对当地老百姓来说,危害才大。

“说话别没头没尾的,因为什么不让你们露面?这所谓的旱地夜叉又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这里的官府呢?”宋映白问。

“官府?这里没设啊。以前还挺好的,今年开春不知打哪儿来了五个凶恶的大汉,自称什么旱地夜叉,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不过,其实也还成,他们就是偶尔来一趟,抢点东西,不反抗的话,他们也不伤人。

只是昨天有一队官差路过,不知为什么双方起了争执,官差杀了一个夜叉,他们也杀了一个官差,现在官差们退守到一家客栈,旱地夜叉扬言要把剩下的官差都杀光,警告我们这些老百姓不许出门,否则见之杀之。现在家家户户不想掺和的,都躲起来了。”

官府对上强盗,和普罗大众没什么关系。

黎臻听了这番话,道:“你们店里有什么好吃的?赶紧上来,有全羊最好。”说着,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宋映白把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薅起来,丢给他儿子,然后跟着黎臻出去厨房,来到大堂,坐到了他对面,将佩刀搁到一旁,“民风彪悍,连官差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和咱们没关系。”该吃吃,该喝喝,该赶路赶路

“这帮江洋大盗,除了驻防的守军,谁也不怕。”

宋映白挑挑眉,他们这是来到无政府地界了,往前走肯定更凶险。

很快,烀得烂烂的羊肉端了上来,盘大量足,没有花哨的装点和烹饪技法,就跟这大漠飞沙一样粗粒。

酒水浓烈,宋映白抿了一小口就放到了一旁。

他早饿得心中发慌,此时见了香喷喷的烀羊肉,不禁大快朵颐。

用过饭,上二楼选了两间客房,各自歇下,累了一天,倒头便睡。

第二天醒来,收拾了行囊,两人准备离开继续赶路,刚走到楼梯口,店家父子俩躲在柜台后面窃窃私语,不时瞅着他俩一眼。

宋映白负责结账,他把胳膊搭在柜台上,笑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啊?要是涉及我们,请直说。”

“我、我们想劝您二位再等一天,旱地夜叉说了到今晚午夜禁令才能解除,别看你们能进来,但如果想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宋映白瞅向黎臻,就见他嘴角一撇,显然是不认同。

宋映白便把碎银子往柜台上一拍,“不用找了,后会有期。”跟黎臻先后出了门。

街上跟昨天一样,瞅不见一个人,完全是一座死城。

宋映白有些担心的道:“这城里的百姓这么害怕,会不会那四个恶人真有些本事。”

“真有本事就不会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小打小闹了,再说了,你见过真有本事的人,需要四个人一起混迹江湖么,都是单打独斗,也就能欺负百姓和官差吧。”黎臻道:“再说禁令有明确的截止日期,大家都抱着忍一忍就过去的心态,愿意配合,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映白觉得有点道理,“逼得没人帮官差,把他们逼进了死角。”这是在搞心理恐怖高压,让官差觉得没人肯帮他们,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

如果能干掉官差,那么他们在道上声名鹊起,闻风而来,纳头便拜,当他们小弟的人想必会趋之若鹜。

但这和他们没关系,赶自己的路要紧。

遗憾的是,集市上没人,买骆驼的想法落空,不过还有机会,再往前走还会碰到镇子。

街道上没人,骑行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出了镇子,却见路口站着一个抱刀的彪形大汉,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宋映白猜到这人就是旱地夜叉之一。

“还没到允许离开的时间。”他说罢,猛地抬头,露出脸上的刀疤,凶神恶煞的道:“回去,我叫你们回去,听到没有?否则我就拧下你们的脑袋当尿壶。”

黎臻不耐烦的道:“要么让开,要么我从你的尸体上跨过去。”

“嘿,小子,活腻歪了吧?你真是不怕死啊,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是…啊————”

血迹在尸体周围蔓延开,黎臻让马蹄挑干净的地方踩,绕了过去。

宋映白紧跟黎臻,越过了尸体的位置,才走了两步,他就感到了周围有些不一样,前方跳下来两个人影,还没等看清,后面有黑影飞扑了上来,他向后一仰,躺在马背上,同时双手握刀往后一刺,一身惨叫后,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

地上躺了两具尸体,站在他们前面的两个“旱地夜叉”,不由得打了退堂鼓,“你们是什么人?”

宋映白和黎臻怎么可能回答,只道:“让开。”

对方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个额头冒着冷汗,另外一个则一咬牙道,“有能耐下马一战!”今天的面子必须保住,否则以后没法在这地界上混了。

谁搭理你们啊,凭什么接受你们的挑战,宋映白心道。

这时候额头滴冷汗的男人,趁大家不备,转身撒腿就跑,宋映白眼疾手快,立即取了挂在马鞍上的弓箭,一箭便将人射倒在地。

剩的最后一个男人见短短一会,连死三个同伴,知道今天遇到高人了,将刀一扔,跪地求饶道:“两位大侠饶命,我马上离开这里,再不回来!饶命啊饶命啊。”

“不可!”

没等黎臻和宋映白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两人回头,见两个官差打扮的男人朝这边跑来,“不能放过他!”说罢,将手里的刀掷出,跪在地上的旱地夜叉见状,侧身躲掉了飞刀,站起身来,举刀便和赶来的官差开战。

“啊——”一声惨叫,其中一个官差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胳膊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另一个也不占优势,被撵着的转圈跑。

“你们快出手啊!”两个官差道:“快结果了他!”

黎臻和宋映白颇为无语,但看在都是吃皇粮的份上,抽刀替他彻底了结了最后一个旱地夜叉。

两个官差气喘吁吁的靠在一起,朝黎臻他俩抱了抱拳,“总之…谢谢了。否则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脱身。”

“举手之劳罢了。”黎臻和宋映白不便和官差多聊,打马朝前奔去,继续赶路。

看着地上的尸体,两个官差相互扶着朝附近一个小客栈走去,拍开门,里面的人赶紧把他俩拽进来:“快进来!”

“黄班头,咱们不用担心了,那四个恶人都死了,是两个侠客出的手。”受伤的官差捂着胳膊坐下。

靠墙角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年纪比他小的男孩,两人都戴着枷锁,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都是你们两个,要不是押送你们,也不会到这鸟不生蛋,匪盗横行的地方来!”另外一个官差看着这对姐弟道:“连官差都敢杀,还有什么是这个地方的人不敢做的!”

领头的黄班头道:“行了,咱们还剩三个人,加上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赶紧赶路吧。”

“你们啊,有个本来有个好爹,却没享到福气,一朝从尚书千金公子沦落为阶下囚,啧啧啧。”

这两个小囚犯是兵部尚书于宇轩的子女,他爹去年问斩,他俩被判了流放,因为判决正式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于是刑部就拖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才动身押送。

一路上还算顺利,却不想在这个破镇子遇到了悍匪,竟然打算连官差都杀,幸好他们今早一早出门打探情况,正好碰到了两个江湖上的侠客打杀了那四个恶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后悔做我爹的女儿,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于欣道,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着坚定的目光。

“嘿!你这小妮子还挺有骨气,那就看看你能不能骨气到最后吧。你弟弟充军,抗长矛巡边,你则做军官府邸的奴婢,那日子啧啧啧。”

“你别理她了,她晦气的很。要不是她在吃饭的时候骂那几个旱地夜叉,也不至于招来这场祸事!”

“对啊,我早就怀疑她是故意的,想让咱们死成一堆。”说着露胳膊挽袖子就要上去揍人。

黄班头一拍桌子:“够了,处理好伤口赶紧走人!”

其余俩个差役只得闭了嘴,乖乖听令,心里不免嘀咕,黄班头就知道袒护于家姐弟,可惜他们老子早死透了,捞不到什么好处。

——

宋映白怕晒,帽子周围的罩纱在白天的时候一直垂着。

“你别说我像娘们啊,我不是怕晒黑,只是我的脸和脖子晒狠了,就会起红疹子,特别疼。”

黎臻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最近几天确实过得辛苦了点。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地图上前面的镇子,有咱们锦衣卫的密探,他在镇上开了几家买卖铺子,咱们今晚投宿他家,条件可比驿站和客栈好多了。”

锦衣卫和东厂这种安插在民间的密探,不计其数,各行各业都有。

有些本身就有官职,带着官衔经商,表面的身份只是掩饰,本质还是官僚。

但也有那种,原本就是民间人士,但是机缘巧合被锦衣卫相中,发展成密探的,主业还是经商,捎带着刺探消息。

像黎臻提起的这个,宋映白判断,应该挂着官衔呢,否则以黎臻的职位不会认识他的。

“潘百户在这里经营了十几年,往来情报源源不断送到京城,放心吧,他值得信赖。”

宋映白一听这话来了劲头,马鞭一挥,朝前方的镇子奔去,黎臻笑看他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驰骋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上,宋映白看着这壮阔豪迈的景色,发自内心的畅快。

天黑前,两人驰进了一个镇子,同样是镇子,却比之前待过的要繁华。

傍晚时候,路上还有熙攘的人群,酒肆热闹喧哗,路上三五成群的酒客,随处可见。

随便打听了一下,就找到了潘百户家,因为他在镇上实在太有名了,基本上等于首富,没有不知道的。

宋映白听了一耳朵,有路人说:“开银楼的潘财主?前面的巷子左转,门庭最大的,就是他家了。”

敢在这种地方开银楼,是个狠人。

潘家豪奢,占地极大,在这样的边疆之地,竟然建造了一个完全中原风格的建筑群,黑漆大门,光一靠近,就能听到守门的烈犬狂吠。

黎臻上去拍开门,对门子说了什么,大概是暗语,门子一溜烟的跑了,很快,有一个高大威猛,走路虎虎生风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见到黎臻,又是吃惊又是激动。

宋映白牵着马刚走进大门,就有两个小厮过来牵马,带下去喂料。

他们则和潘百户一路往一间书房走,屏退了屋内的丫鬟,潘百户拧动墙上的机关,露出一间密室,他点燃蜡烛先进去,将里面的灯烛都点亮,朝黎臻和宋映白点点头。

三人一起进到了密室,这间密室不大,但看得出用建造极其用心,石头搭建,坚固不可摧。

潘百户先将暗室的门关上,然后对着黎臻撩开衣摆,跪下磕了个头,毕恭毕敬的抱拳道:“卑职潘跃泰拜见黎大人。”说完,又将目光放到了宋映白身上,大概在考虑要不要也给他行礼。

黎臻道:“这位是宋百户,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将人扶了起来,“我来这附近做点事情,可能要在你这里待上一天,你简单准备一下。”

“大人放心。”潘跃泰起身道:“大人远道而来,一定准备周到,让您好好休息。”

黎臻道:“最近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自打开了互市,鞑子那边消停多了,最近没接到他们打算来犯的消息。”

黎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宋映白就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边防驻军的千户换了石彪的人。”潘跃泰皱眉道:“石彪是首辅的人,而最近恰好于宇轩的子女要发配到这里,这其中恐怕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宇轩身为兵部尚书,就是被曹太监跟首辅联手害死的,首辅把充军地的重要官员换成自己人,目的很明确了,把这俩孩子往死里虐,斩草除根。

黎臻和宋映白同时想到在上一镇子遇到的差役,难道他们押送的就是于家子女?

黎臻道:“我知道了,你最近发现此地有东厂番子的行踪吗?”

潘跃泰道:“还没有,但已经吩咐人留心了,一旦发现番子立即通知我。”

于家这两个孩子被首辅和东厂同时惦记上,肯定活不长了,除非出关跑到本朝的统治区外面。

交代了消息,潘跃泰带着黎臻和宋映白用饭。

一路上虽然说不上风餐露宿,但多数时候也是将就吃一口,此时宋映白再次吃到厨子烹饪的精致菜肴,幸福感油然而生。

吃过饭,潘跃泰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两间房间,又差遣了几个丫鬟伺候着,退了下去。

宋映白洗过澡,打了个哈欠,往床上一趴,脸蹭着被子光滑的绸缎面料,“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正打算熄灯安睡,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很轻,很有节奏。

毕竟在别人家,宋映白不好大声喧哗,他便下地走到门口,手握匕首侧站着,低声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