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裴怀珹的地盘,人进去只能有去无回。

朱晟泽继续写道:“锦衣卫同知黎臻,镇抚裴怀珹共同协办,钦此。”

裴怀珹皱起了眉头,皇上明知道他跟黎臻不对付,故意让他一起协办,就是防止他冤枉曹小川。

“陛下,微臣听说黎大人最近身体不舒服,告了假,叫他一起督办会不会太劳累了?”

朱晟泽道:“如果他不想干,会跟朕告假的,如果没有,应该就是病好了。”

裴怀珹心中有一个主意,“陛下,黎大人病了,会不会是因为那个跟他要好的宋百户被外派到琼州的原因,陛下不如把人调回来,相信黎大人的病便会不医自愈。”

朱晟泽心道,裴怀珹应该是看出了自己已经知道了他跟黎臻不睦,才故意替他说好话的,“没想到,你这么替他着想。”

裴怀珹主动开口赦免宋映白太过突兀,便以黎臻的名义实现目的,“我听说那个宋百户纠正几个错案,很有威望,想必是黎大人的左右手,不如调回京城继续效力。”

朱晟泽装作犹豫的样子,“这个…太皇太后做了一很不吉利的梦,不想他留京,朕也没办法。”

裴怀珹道:“那陛下可以把他调到南京或者天津卫,只要不去琼州就行了。”

朱晟泽不敢把鱼线拖得太长,见他语气真诚,便道:“好吧,那朕过段日子就把他调任南京千户吧,这样黎大人的病也会好了,看到你们关系如此融洽,彼此关心,朕很欣慰。”

裴怀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朱晟泽道:“既然今日正好有空,裴爱卿留下来跟朕一同用膳吧。”

裴怀珹道:“微臣害怕曹小川听到消息外逃,现在就想将他逮捕归案,请陛下准许。”

朱晟泽后悔不该急着下定夺,应该边吃边聊曹小川的罪证,现在人家的目的达到了,愿意留下来陪他才怪。

不过,这样也很有意思。

“好好办事,去吧。”

“是。”裴怀珹毫不犹豫的退了出去。

——

宋映白走得很慢,因为哥哥跟他说过,尽可能想办法让他在半路上改任南京,所以他磨磨蹭蹭拖延速度,一路上游山玩水,就是不急着赶路。

走了差不多三个月才刚过长江,年也是在路上过的,幸好有雄厚的财力做保障,一个人在路上过年才不至于那么难过。

他给家里发了封信,告诉他们,他已经调任琼州了,如果有什么事就别去京城找他了。

本想再顺便给黎臻写封信,但摸了摸脖子,还是算了,谁还嫌命长。

万一被太皇太后察觉了,觉得他在路上还不安分,卯足了劲的要勾他们家黎臻,他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过完年,他继续拖拖拉拉的上了路,走半天歇半天,绝不疲劳赶路。

反正调令的目的是驱逐他,让他离京就行,也没规定到琼州的时间。

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就这么消失了,不去琼州,但只要离开京城不再见黎臻,怕是上面也不会再管他了。

又走了半个月,春暖花开,越走越热,却仍旧不见调任的圣旨,他安慰自己,可能宫里过年,还没忙过来,再等等再等等。

终于在路上又熬了一个月后,在一个温暖祥和的午后,他盼到圣旨,大意是,宋映白平反冤狱有功,擢升南京锦衣卫千户。

千户?升官了?这难道是对自己的补偿?宋映白在路上的疲劳和担忧全部烟消云散,升官的好消息算是给了他这么多日的劳顿一点点安慰。

既然收到了调令,宋映白朝琼州的方向挥了挥手,马不停蹄的朝南京赶赴。

南京作为陪都,可是个好地方,六朝金粉地,锦绣繁华之都,保留了一套完整的朝廷机构,比如六部,都察院,自然也包括锦衣卫。

只不过南京的锦衣卫衙门受京城管辖,最高长官是同知,也没有向皇帝直接上书的资格,凡事需要报奏京城锦衣卫衙门。

不过锦衣卫还算好的,毕竟还有拱卫南京,探查情报的实质功能,真正惨的是南京的六部,整个一个养老院,各地官场的失败者都被发配到这里颐养天年。

而此时南京最知名的要数繁华的秦淮河岸的花楼船舫,可谓粉脂飘香,连带着整个城市都有种纸醉金迷的气质。

宋映白一到就感受了跟京城的大不同,简而言之就是太闲适了,这里每个人都不紧不慢的,就连锦衣卫,都不像在京城时,每个人都严阵以待,随时应对状况的样子,散漫的很。

锦衣卫南京衙门的同知杜大人热情接待了他,虽然同为同知,但显然不如黎臻发展的好,五十来岁才坐到这个位置。

“我就估摸着你这两天也该到了,哈哈哈哈,果然今天就到了。”杜大人有一个不算小的将军肚,随着发笑,下衣摆一撅一撅的,“南京是个好地方,你住下就知道了。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不要怕开口,不要怕麻烦。”

杜大人的态度至少说明他以后不会为难他,没上司的欺压,宋映白的担心少了一大半。

接着杜大人又问了一系列关于他饮食起居的细节,比如有地方住吗?有仆人吗?有妾室吗?

宋映白一一回答了,并表示生活起居的问题,他可以自己搞定。

杜大人才放心的道:“那就好,你车马劳顿,不要急着来衙门,好好休息几天吧。”

宋映白见过杜大人后,出了衙门,回到客栈休息。

才待了一会,就有人敲门,他叫小厮打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一个男人,笑眯眯的道:“是宋映白宋千户吗?杨公公请您过去一趟。”

宋映白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次倒大霉就是东厂的太监曹小川的手笔,刚到南京又有太监要见他,这就很让人警惕了,“…你们公公让我过去,有什么事吗?”

“我们公公等您好几天了,今天一听说您到了,赶紧吩咐奴才们来请您。轿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楼下,您快跟我们走吧,公公真的盼了您好几天了。”

宋映白道:“你们杨公公到底是谁啊?”退休太监?还是服役的太监,这差很多的。

男人一拍脑门,“瞧小的这脑子,我们杨公公是南京守备太监。”

因为南京守备太监只有一人,姓杨,在南京官场无人不知,平日里只说杨公公有请,都知道是指他,只是宋映白初来乍到不知道。

守备太监要见他?宋映白纳闷,南京守备太监基本上等于司礼监南京分部,是皇帝意志的延伸,平日负责监督官员,随时向皇帝打小报告,什么都能管,甚至还能染指军权,必要的时候可以调兵。

这么个重量级太监为什么要见他?

而且听说杨公公是南京守备太监,他有种感觉,或许这个人跟哥哥有关系。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衣帽,跟着这人下了楼,坐上了轿子,晃晃悠悠的上了路。

他之前都是骑马,基本上不怎么坐轿子,这一坐不要紧,只觉得忽忽悠悠,到了地方后,马上钻出了轿子,捂着胸口猛喘气。

他一抬头,看到一座雄伟豪奢的府邸,果然天高皇帝远,这种豪宅在京城因为逾越,肯定是不敢建的,但是在南京就没什么人管,反正也没建在眼皮子下面,皇帝也懒得管。

他被仆人带进了府内,到了一个大厅内,看到一个端坐的华服老太监,略微有些胖,看着很慈祥。

一见宋映白,笑的就更慈祥了,“你就是宋映白吧?”

“锦衣卫千户宋映白参见南京守备。”宋映白作揖。

“不用这样,都是自家人,哈哈。”杨公公起身扶起宋映白,笑着上下打量他,“老裴写信来,把你夸得一朵花似的,我就好奇啊,寻思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今个一看,还真是一表人才,难怪老裴要我照顾你。”

宋映白懂了,是哥哥让他养父给南京守备太监写信,要他照顾他。

这么想的话…锦衣卫衙门里的杜同知对他那么热情,是不是黎臻给他写信了?

…没去成琼州,不过,在南京给他捎土特产也不错吧。

“公公过奖了。”

“哈哈哈,我跟老裴认识大半辈子了,从七八岁我们俩在内书堂一起读书,这都快五十年了。”杨公公笑道:“我俩看人的目光差不多,这么多年,他看中的人,我也都喜欢,哈哈哈,来,快坐。”

宋映白坐下后,杨公公亲切的对他进行了查户口般的询问,从多大了到哪里人,就差问他一个月开多少俸禄了。

末了,杨公公笑道:“你来得巧啊,今晚上在秦淮画舫中有个小酒席,你也来吧,我带你认识认识南京这边的人,也好交几个朋友。”

宋映白落地南京不过几个时辰,连构建人脉的梯子都主动有人递,“谢谢杨公公,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南京果然是个福地,比在京城容易多了。

两人聊了一会,见时辰差不多,各坐了一顶轿子,由随从护送着往秦淮河畔行去。

上了船,已经有好些人等在了那里,宋映白看出来了,这是一次宴请杨公公的酒席,他属于被杨公公带来蹭酒吃的。

“您可来了,我刚想派人去请您呢。”说话的是个高大威武的壮汉,似乎是个武将。

杨公公笑道:“哈哈,我老了,总不动了嘛,不要见怪啊。”说完,将宋映白拉过来,介绍道:“卓总兵,这位是我一个远房侄子,叫宋映白,今天才来的南京,如今在锦衣卫里任千户,以后大家要多多照顾他啊。”

这番话并不是单独说给卓总兵听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纷纷朝宋映白露出善意的微笑。

宋映白算是上了人际关系的快车道,估计明天传开,半个南京官场,但凡认识杨公公的都得认识他。

卓总兵赞赏的朝宋映白点点头,朝一人招手道:“明泉过来,宋千户和你年岁差不多,认识一下。”

宋映白回眸去找这个人叫卓明泉的人,根据卓总兵的体型,如果两个人是亲戚的话,那么这位明泉同学怕也是个高头大汉,却不想就见一个颀长高挑的男子朝他们走来。

其实说是男子,也只是宋映白从他的衣着打扮上判断的,因为这人实在是太漂亮了,五官比女人精致,气质比男人温润,导致看起来雌雄莫辨。

不过,卓明泉的举止却不女气,落落大方的走到他跟前,抱拳行礼。

卓总兵道:“他是我弟弟,虽然不会说话,但人是顶好的。”

宋映白一听对方不会说话,选择沉默的回礼。

接着又有几个年轻人上前,大家一一拜会。

这时候有个矮胖的长须男子笑着走来,“杨公公来了,快入座吧。”

“白尚书,胡院判,你们都来了?咱们快入席吧。”杨公公将宋映白安排到了自己身旁的位置,酒席正式开始。

宋映白作为一个无名小卒,多吃饭少说话,默默的聆听大佬们谈话。

他捋清了,请客的是镇江总兵,他来南京办事,好像得了杨公公的帮助,特意设宴款待,另外在座的有南京六部的几个文官,基本上是官场上斗败了,发配到南京养老,不甘心就此退休,想搭太监门路,翻盘再起的人。

除了卓明泉外,还有几个年轻人,应该都是官员们的亲戚。

酒席到一半,有名妓进来,隔着帘子弹琵琶献唱,本来就犹抱琵琶半遮面,再加上帘子的遮挡,影影绰绰,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模样。

宋映白趁此机会离席到外面透气,毕竟船舫内人太多了,加上酒菜味,空气质量堪忧。

他来到甲板上,风一吹,瞬间感到好多了,深吸了几口气。

突然,他就听到船尾有人哀怨的道:“我是真心的,我特意从京城调来这里都是为了你,真的。你不会说话也没关系,你懂的话,点点头。”

话音刚落,就见这人身子往后一闪,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而推他的人,正是卓明泉,不过,接着他也跳下去了。

宋映白赶紧喊了一嗓子:“有人落水了——”

正四下寻找绳索,就见卓明泉抓住先前落水人的脑袋往水里按。

那人使劲扑腾,溅起了层层水花。

“你干什么?快住手——”宋映白大声呵斥,但卓明泉显然不打算住手,眼见那人挣扎的越来越厉害,宋映白暗骂一声,也跳进了水里,几下游到卓明泉跟前,给了杀人未遂的他一拳,把他打得退到了一旁。

这时候水下的人冒出来,吐掉嘴里的水,瞪向宋映白,“谁要你多事,我在接受考验。”

宋映白忍受刺骨的冷水下来救他,结果换来这么一句话,他气不打一处来,摁住这人的脑袋往水里按,“接受考验不会去你家后花园吗?在公共场所搞这套,别人会误会的!”

他也不敢太过分,浸了几下后,正好甲板上也抛下了绳子,他就把这人拽到了船舷下。

甲板上跳下来好几个仆人,帮着往上救。

“明泉,明泉——”卓总兵此时大喊道。

宋映白回头一瞅,果然整个水面平静无波,哪里还有卓明泉的影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难道是自己刚才那拳把他打晕了,他沉入水底了。

想到这里,宋映白扎进水里,寻找卓明泉的身影。

他下潜了一段距离后,就见卓明泉仰头飘在水里,四肢放松,好像真的昏死了过去。

他马上游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水面上带。

不想卓明泉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推开了他,往跟更深的水底游去。

宋映白惊愕,这卓明泉难不成能水下呼吸,这么久了,不仅没淹死他,反而游刃有余。

对了,他自己好像也完全不觉得憋气,跟在陆地上呼吸没什么区别。

鲤鱼精那时,他就发现了这点,今日可以下定论了,八成是喝了地狱井井水的关系,他能在水下呼吸。

卓明泉往下游了一段距离,回头见这个人愣在刚才的地方似乎在想什么,淡定又闲适,根本没受换气的影响。

他一惊,遂即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游回来,一把抱住这个人,往水底沉去。

宋映白正在思考自己身体的变化,突然被卓明泉拦腰抱住,往更深处拖去。

速度之快,没一会,周围就漆黑一片,他试着掰开对方的手,发现简直跟铁钳一样牢固。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下沉,不停的下沉,最后竟然触及了河底的淤泥,才向岸上折返。

卓明泉把他托举到一处河底上,而他们喝酒的船舫,从这里看去,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

宋映白庆幸自己会水下呼吸,否则早淹死了。

他抹去脸上的水渍,愤怒的看卓明泉,毫不留情的照准刚爬上河堤的卓明泉就是几脚,“妈的,你想淹死老子啊!”

卓明泉任由他踢打,根本不反抗,拂去脸上的水珠,眨了眨眼睛,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激动万分地看他。

你和我一样,我们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