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恩寺是凤阳城一带香火最鼎盛的佛寺,路上坐车的官员富户、步行的百姓络绎不绝。

阿满趴在窗前,好奇地张望外面。

阿彻端端正正地坐着,沉稳懂事。

苏锦瞧着儿子,不禁陷入了沉思。生出改嫁萧震之心后,苏锦不担心女儿反对,但阿彻因为对冯实存着愧疚,只肯认冯实这一个父亲,再敬佩萧震都不改口喊义父,如果知道她想改嫁,阿彻会不会怨她?

苏锦不敢问,等她能让萧震求娶的时候再说吧,不然早早说了,万一儿子不反对,人家萧震却根本不想娶她,搞得她自作多情,那她在儿子面前就太丢人了。

东想西想,广恩寺到了。

金身的佛祖大相前摆了三个蒲团,苏锦一手牵一个娃,一起跪了下去。阿满脑袋歪着,见娘亲磕头,她也磕,娘亲让她许愿,阿满瞅瞅又高又胖的金脸佛祖,特别认真地许了一个愿:希望娘亲、哥哥、干爹天天都喜欢她,陪她玩。

女儿贪心,苏锦也很贪,她向佛祖许了三个愿,一求她的包子铺、猪舍生意越来越红火,财源滚滚,二求两个孩子平安长大,女儿得嫁如意郎君,儿子金榜题名平步青云,三求萧震早点看上她,两人顺利结为夫妻。

来寺里的路上,阿满就把她的愿望告诉娘亲了,上完香后,苏锦逗儿子:“阿彻许了什么愿?”

阿彻摇头:“娘说过了,愿望说出来会不灵。”

苏锦瞅着少年老成的儿子,无奈地放弃。

跟老和尚求了四张平安符,听说广恩寺里有座长寿山,山上种了大片菊花,苏锦一时兴起,领着孩子们朝长寿山走去。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两层房高的小山包,山顶有块儿龟状的山石,寓意长寿,故而得名。

阿满穿着粉色的襦裙,开心地往山上跑,走了这么久,小丫头居然一点都不嫌累。

女儿太淘,苏锦将阿彻交给徐家兄弟,她一心伺候小祖宗。

“娘,好多花!”菊花园到了,阿满兴奋地道。

苏锦望着偌大的花海,同觉心旷神怡。

“娘,我想要这个。”阿满很快相中了一朵粉色的大菊花,小胖手摸着花茎,跃跃欲试。

苏锦蹲下去,摁住女儿的小坏手,认真道:“你摘了,后来的人就看不见它了。”

阿满似懂非懂。

就在此时,母女俩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就把粉色的大菊花摘走了。

苏锦皱眉,扭头看,却对上一个与阿彻年纪相仿的小公子,小公子身穿华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旁边。

“哇”的一声,阿满扑到娘亲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娘,他摘我的花!”

苏锦搂着女儿,刚想委婉地批评小公子,徐文快步赶过来,先向周元昉行礼,再低声朝苏锦解释道:“太太,这是辽王府的世子爷。”

世子爷?

苏锦就在辽王府后街住着,当然明白世子爷的意义,将来老王爷死了,眼前这小子就是新辽王!

苏锦可不敢批评未来的辽王,恭敬地行礼后,她搂着女儿向周元昉赔罪:“小女不懂事,惊到世子了。”

阿满本以为娘亲会为她做主,现在娘亲居然说她不懂事,小丫头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周元昉喜欢看阿满被猴儿抬着时傻笑的样子,一点都不想听小丫头震天的哭声,手里拿着菊花,周元昉皱眉命令苏锦:“让她别哭了。”

苏锦连忙哄女儿,说别的地方还有粉菊花。

阿满不要,一边抹泪一边盯着周元昉手里的:“我要那个!”

阿满刚说完,周元昉就把菊花丢到了她怀里。

苏锦替女儿接住了。

阿满还是哭,指着地里的菊花叶子让娘亲把花插回去,娘亲不让她摘花,小丫头就觉得花长在那里才是好的。

“真烦。”周元昉被她哭得不耐烦,领着侍卫要走,结果他才转身,就见不远处走来一行人,领头的妇人四十左右的年纪,寻常打扮,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奢华之物,乍一看就是普通的民妇。可周元昉知道,那是他的母亲,辽王妃。

听着身后的哭声,周元昉蹙眉,快步迎上去拦在母亲面前,若无其事地问:“娘听完经了?”

辽王妃点头。

周元昉握住母亲的手:“那咱们回府吧,寺里没什么可逛的。”

辽王妃站着没动,看眼苏锦母子,她低头问儿子:“你惹她哭的?”

周元昉抿唇,不想承认,也不想对母亲撒谎。

儿子闯祸,辽王妃并不生气,只牵着儿子来到苏锦身旁。

苏锦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身份如此尊贵的人,紧张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想跪地行礼,女儿又倔强地赖在她怀里。

“属下拜见王妃。”徐文、徐武齐声道。他们是辽王送萧震的人,但离开王府之前,王爷、王妃同时召见了他们,告诫他们要对萧震忠心耿耿。

辽王妃记性很好,认出二人,也就猜到了苏锦的身份。

见苏锦脸色都变了,辽王妃笑了笑,平易近人地道:“你不必惊慌,我如果想摆王妃的谱,也不会这般过来了。

苏锦局促道:“多谢王妃,民妇不懂规矩,失礼之处还请王妃恕罪。”

辽王妃微笑摇头,扶着儿子肩膀将其带到面前,惭愧道:“世子顽劣,是不是欺负令嫒了?”

苏锦不由地看向周元昉。

周元昉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可凶了。

苏锦马上否认,而且周元昉确实算不上欺负女儿,那菊花又不是她们娘俩的。

阿满却不惧周元昉,汪着泪向坏哥哥的娘亲告状:“他摘菊花,我娘说不能摘,要给别人看。”

周元昉恨恨地瞪她,没良心的,他是为谁摘的,还不是看她喜欢,她娘又不许?

“他瞪我!”阿满在萧府千娇百宠,何曾被人瞪过,再次告状。

周元昉:……

苏锦莫名想笑,看出辽王妃是个严母,她替周元昉转圜道:“王妃,世子不是故意的,且小孩子置气常有的事,回头玩到一块儿,马上又和和气气的了,您别当真。”

周元昉并不领情,扭头不看她们母女。

辽王妃深深看了苏锦一眼,赞道:“太太教女有方,今日我受教了。”

苏锦连道不敢当。

辽王妃弯腰,笑着问嘟嘴的阿满:“世子折了阿满的花,回去我送阿满一盆更大的,好不好?”

阿满觉得这位太太很可亲,乖巧地点点头。

辽王妃遂领着儿子道别,周元昉离开之前,还不忘再瞪阿满一眼。

辽王妃没有当着苏锦娘俩的面要求儿子道歉,上了马车,辽王妃看着儿子,正色问:“为何要摘那朵花?”

周元昉明白,这个问题,他必须回答。

他低头,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辽王妃很惊讶,新奇地盯着儿子:“你喜欢阿满?”

周元昉哼道:“不喜欢了,就知道哭,还爱告状。”

辽王妃笑了,将儿子搂到了怀里。她这个儿子,出生太晚,懂点事了,上面两个哥哥一文一武都已经练成了本事,经常被王爷夸赞,儿子既羡慕,又不满哥哥们的厉害,越发不喜与兄长相处,偏偏王府又没有别的子嗣给儿子作伴。

阿满,萧震的义女。

辽王妃心中微动。

她听说过苏锦,原以为苏锦只是个市井妇人,没想到苏锦不但貌美,也很会教孩子。至于萧震,王爷早晚要成就一番大业,以王爷对萧震的看重,假以时日,萧震定会成为王爷的左膀右臂。

回到王府,辽王妃真的挑了一盆名品粉色菊花,估摸着苏锦娘仨到家了,再派人送过去。

收到花的阿满很开心,守着花盆哪都不肯去了。

苏锦心情复杂,因为除了菊花,辽王妃还送了她一张帖子,请她后日去王府赏菊。

又是赏菊,上次苏锦受邀赏菊,是李雍夫人想给萧震说亲!

难道辽王妃家里也有个侄女?

苏锦喊来夏竹打听。

夏竹低低道:“王妃确实有个侄女,不过早嫁了,嫁的是翰林院……”

苏锦没听完就放心了,不是提亲就好!

第33章

辽王府。

得知王妃与世子从广恩寺回来了,辽王与亲信下完最后一盘棋,便去看望王妃。

辽王妃刚沐浴结束,坐在花阁临窗的暖榻上,披散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等待日光慢慢烘干。听说王爷来了,辽王妃不急不缓地坐正,神态悠然,并不像府里其他侧妃、侍妾,定要好好打扮一番光鲜艳丽地去见王爷。

丫鬟挑起门帘,辽王探身进来,看见榻上慵懒闲适的女人,他笑了笑,问道:“难得出次门,累了吧?”

辽王妃略带羡慕地望着他:“是啊,不像王爷,骑马在外跑一圈,依然神清气爽。”

辽王自幼习武,是先帝皇子中最英武的一个,刚过四十的他,魁梧健硕肌肉结实,一身英气,就连脸上都没有几条皱纹,宛如三十岁的男子。辽王妃其实比辽王小一岁,可坐在辽王身边,怎么看她都是年长的那个。

辽王妃是名门贵女,才气远播但容貌并不出众,加上年纪大了,辽王对她的宠爱越发减少,除了逢年过节,辽王每月只有两三晚会宿在王妃屋里。但辽王很敬重自己的王妃,遇到什么事,他都会与王妃商量。

今日王妃去寺里上香,车马劳顿回来,辽王也来关心关心。

“王妃,菊花都挑好了,您要现在过目吗?”王妃身边的邓嬷嬷在门外轻声询问道。

辽王妃嗯了声。

辽王喝口茶,打趣问:“广恩寺的菊花还不够你看?”

辽王妃看着他,好笑道:“世子欠了人家一朵花,我得替他还了。”

说完,辽王妃细细地解释了母子俩与苏锦、阿满的邂逅。

辽王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赞许道:“怪不得萧震去哪儿都要带上苏氏娘仨,看来不仅仅是因为冯实对他的救命之恩,苏氏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也值得他如此照拂,更不用说她还教养了一双好儿女。”

辽王心胸宽广,用人重贤而非家世,现在听说苏锦是个贤妻良母,那苏锦在外面的名声如何,他都不会考虑,流言蜚语真真假假,他更相信自己王妃的判断。

辽王妃闲聊似的附和道:“是啊,有时我都觉得,市井百姓见识不如咱们,但多心性纯良,亦有可取之处。元昉,我前两年多病,疏忽教导他了,弄得这孩子孤傲无礼,刚刚我就在想,既然元昉肯亲近阿满,苏氏一家又住在王府后头,来往方便,不如我请她们来王府坐坐,时间长了,孩子们互相影响,元昉或许会改掉他的坏脾气。”

辽王闻言,端着茶碗思忖起来。

知子莫若父,小儿什么性情,他与王妃一样清清楚楚。

对他的世子,辽王略有愧疚。老大老二出生时,他比较清闲,经常亲自教导两个孩子,老二的武艺更是他一把手教出来的。老三出生时,恰好赶上多事之秋,他心思远在朝廷,没有精力也没有那个耐心去哄稚子。而期间,老大老二年长都能替他办差了,他出门也会带两个孩子在身边,落在家中的老三,肯定觉得父王更偏爱兄长吧?

辽王多次抱着幼子解释,可小孩子自有理解,怕是不信,久而久之,心底就有了疙瘩。

“也好,按你说的安排罢。”辽王首肯道。

所以,辽王妃才连着菊花,也送了苏锦一张请帖。

王府可不同其他官员府邸,上次去李家做客,苏锦切身感受过因为礼仪不妥被贵太太们嘲笑的滋味儿,这次一收到辽王妃的帖子,苏锦便暂且把送萧震回礼的事丢到一旁,叫来阿彻、阿满,娘仨一起跟夏竹、秋菊、冬梅学礼仪。

三个师父,三个学生,阿彻学得最安静,苏锦想安静,架不住阿满总跑过来捣乱。苏锦小步慢走,阿满歪着脑袋在旁边瞧着她,边瞧边乐。苏锦学落座的礼仪,阿满就扑到她膝盖上,傻乎乎地笑,要所有人都笑她。

苏锦好心累!

“秋菊、冬梅,你们带少爷小姐去前院教!”心累的苏锦无奈道。

两个丫鬟便领着阿彻、阿满去前院了。

阿满还想给哥哥捣乱,阿彻聪明地回房单独学。

阿满要去追哥哥,萧震笑着拦住干女儿,抱到了堂屋,由他监督。

“阿满拜见干爹!”学会了,阿满小手搭在身子右侧,有模有样地向干爹行礼,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伶俐又可爱。

萧震连夸好看。

阿满趴在干爹膝盖上,认真地道:“娘好看。”娘亲最好看,她排第二。

萧震看着女娃娃酷似苏锦的脸庞,忽然记起两人初遇,苏锦领着阿彻来拜见他,那日她身穿红裙,俏生生又恭敬地唤他“大人”。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年了。

用过早饭,短短的功夫,苏锦去了三趟净房,没办法,要去王府了,她紧张!

“太太,咱们出发吧。”夏竹笑着提醒道。

苏锦点点头,再帮阿彻、阿满兄妹检查下衣着,娘几个这就出门了。

王府有正门,但那是王爷一家与贵客登门才走的,苏锦几人绕到了王府西门。

辽王妃已经派了身边的婢女来接。进了王府,苏锦、阿彻规规矩矩地跟在丫鬟身后,阿满小手被娘亲牵着,到底年幼,很快就忘了娘亲的嘱咐,忍不住东瞧细看。大姑娘这般是失礼,换成三岁的女娃娃,反而叫人觉得可爱有趣,像误闯进来的小蝴蝶。

王府很大,一行人屏气凝神走了足足两刻钟,终于到了辽王妃的院子。

辽王妃就在厅堂坐着,穿一身淡雅的家常衫裙,毫无官太太的威风,世子周元昉坐在另一张朝南的主座上,身穿玉色圆领锦袍,绷着一张俊秀小脸,活脱脱一个小阎王,也不知在跟谁耍气,却又叫人心生畏惧,不敢把那当普通孩子气对待。

“民妇拜见王妃、世子。”苏锦恭敬地行礼。

阿彻、阿满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阿彻沉稳,阿满娇憨,丹凤眼好奇地打量辽王妃。

辽王妃朝女娃笑了笑,免了三人的礼。

“赐座。”

丫鬟们鱼贯而入,分别搬了三把椅子,给阿满准备的是张矮椅,阿满一坐上去,更显得小了,偏她还探着脑袋,努力往外看。

周元昉想到了耍戏法的猴儿,阿满就像一只小猴儿,漂亮的小猴儿。

他直勾勾地盯着阿满。

阿满还记得他摘了她的花,嘟起小嘴儿,看向别处。

周元昉刚刚上扬的唇角,立即又抿紧了,恼小猴儿不肯给他好脸。

阿彻不动声色地瞥了身份尊贵的世子一眼。

孩子们的小神态又怎会瞒过大人,苏锦无声地朝辽王妃赔笑,辽王妃递给她一个无碍的眼神,然后打听阿彻:“这孩子几岁了,是不是学武了?”

苏锦佩服道:“王妃眼力真好,阿彻今年八岁,平时去学堂读书,回到家后,萧大人会抽空教导他武艺,不过才八岁,还在学基本功。”

辽王妃颔首道:“听闻萧大人箭术高超,更擅枪法,有他亲自教导,阿彻前途不可限量。”

儿子得到了王妃的夸赞与看好,苏锦心里升起一股自豪,看着儿子嘱咐道:“王妃的话你都听见了?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练武,别辜负了王妃的期许。”

阿彻正色道:“母亲放心,我绝不会让您与王妃失望。”

出了门,阿彻对苏锦也用了敬语,在家都喊娘的。

阿满一直在乖乖听大人们说话,这会儿见大家都在夸哥哥,小丫头终于有话说了,指着哥哥大声告诉辽王妃:“哥哥会射箭,能射中圈圈!”

有时候哥哥练武,阿满也会在旁边看呢,干爹也教她射箭,可阿满总是射歪了,也没有哥哥的箭飞得远。

辽王妃刚要顺着阿满的话夸两句,周元昉突然盯着阿彻道:“我也会射箭,不如咱们比比?”

他比不过两位兄长,这个叫阿彻的与他个头差不多,周元昉有信心赢他。

这么想着,周元昉又看了一眼阿满。

阿满太小了,无法理解坏世子的眼神,茫然地张着小嘴儿。

阿彻还从未接受过来自同龄伙伴关于武艺的挑衅,他看向母亲。

算上今日,苏锦与周元昉打过两次交道了,再尊贵的世子,也只是个孩子,苏锦基本已经确定,周元昉就是个万事都想争先的皇家公子哥。苏锦应付过数不清的想占她便宜的食客,如何对付周元昉,她手到擒来。

“世子乃人中龙凤,学问武艺都是一等一的,阿彻哪能比得过您?比试就算了吧,反正比了阿彻肯定也是输。”苏锦笑盈盈地拍小世子爷的马屁,想当年她哄老家县衙的知县大人,都不如现在笑得甜。

可周元昉提出与阿彻比试,并不只是为了争高低。

看眼明显跟不上他们说话的傻猴儿,周元昉无视傻猴儿的美娘亲,直接请示辽王妃:“娘,我想与阿彻切磋武艺。”

苏锦:……

小世子怎么不吃她这套?

辽王妃比苏锦更了解自己的孩子,如果她不同意,那儿子就能记苏锦娘仨一辈子!

因此,辽王妃笑着对苏锦道:“武艺不能单单靠练,切磋较量更有益于精进,你不用担心,今日比箭,他们俩无论谁输谁赢,都有赏。”

她都这么说了,苏锦只能替儿子应了下来。

王府有专门的练武场,辽王妃带头,引着众人移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