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替爹爹寻名医是他客套关怀,那么亲自陪同看诊则可足见他对此事的关心程度非同一般。陆绎这般关心爹爹,背后的原因究竟为何,杨岳不免有些诧异。

等了好半晌,才见到沈大夫扎着手进来。

沈密匆匆在铜盆里净了手,然后在杨程万的身旁坐下,也不急着看他的伤腿,而是仔仔细细地先看了他的面色,然后伸手替他号脉…

也不必杨岳提醒,号过脉后,他自然而然知道杨程万伤在哪条腿,卷起中衣,仔细查看那处旧患,只用手仔细捏了捏,便皱眉道:“这处骨头当年就没接好,如今要治,就得重新打断再接,这也是小事。只是你已上了年纪,重新接好后,至少三个月不得下地,方能保气血无阻,扫清寒淤,你可做得到?”

杨岳心中一紧:打断骨头重接,已是巨大的痛楚,这层爹爹若能咬牙挺过,可这三个月不下地…他们毕竟是出公差在外,如何能做到。

此时,杨程万已经开口道:“多谢大夫,我如今年纪大了,也不想再受二茬罪,我看还是…”

“前辈!”陆绎起身打断他的话,“三个月休养不是问题,我和刘大人打个招呼,让他给你半年的假。”

杨程万还要开口,陆绎已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若是前辈觉得此举不妥,我也可以请一张调令,将你调到北镇抚司,这样前辈就不必有什么顾虑了。”

“不可,不可,千万不可…”杨程万忙道。

陆绎微微一笑:“前辈既不愿意,那就安安心心治病。实不相瞒,此事爹爹交代过,只是治病,前辈就当是为言渊着想,莫让我对爹爹难以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写的是明朝嘉靖年间的事情,背景还是厚重了些,为了让同学们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狮子会不定期加贴关于明朝的事情,今天要说的是言官。(当然,如果同学们有兴趣有时间,狮子推荐直接去看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

明朝二三事之言官:

监官和谏官,古代并称台谏,通称言官。

监官是代表君主监察各级官吏的官吏(耳目)。

谏官是对君主的过失直言规劝并使其改正的官吏。

总体来说,就是看谁不对就骂谁,骂到你改为止,皇帝老儿也不例外。

明朝建立了历史上最为完善的监察制度与组织机构,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言官群体。按照明制,这个群体总人数一般保持在200人左右,为历代之最。

在此处值得一提的是,言官的品级大多数都很低,但职权很大(谁都能骂)。

从明代的历史看,几乎无一内阁首辅没有受到言官的弹劾和抨击,其中大部分首辅都是在言官的舆论攻势中倒下政坛或离开要职的。最突出的史例是在严嵩专权乱政的20年间,言官从未停歇过对严嵩父子的斗争。虽然言官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重则被杀害,轻则受杖责、遭流放,但仍然弹劾不止。

我在看明代历史时,对于言官,是相当惊奇的。品级低,意味着俸禄也低,更别提拜朱元璋所赐,明朝官员的俸禄本来就超低。

但是许多言官秉承着直言敢谏、以死而诤,所谓“臣言已行,臣死何憾”的信念。想想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考个功名,上一个折子就直接被贬回乡,连我都替他们扼腕叹息。而他们丢官是小菜一碟,挨板子引以为荣,砍头只当风吹帽。

这种风骨,我深为敬佩。

偶发现每逢胖猫出场,评论就锐减,因此决定将胖猫关禁闭,命其深刻反省。

发现周末看文人数锐减,大家应该都在外面玩吧,要不以后周一到周五更新,周末休息?狮子的存稿也不富裕了,省着点发。

第二十五章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程万也不好再拒绝,只得点头:“如此,多谢大人。”

此事竟然是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的意思,杨岳暗暗吃惊。

沈密见他们已经商量好,又对杨程万道:“三日之后是惊蛰,雷天大状,这日接骨有阳气托着,你就这日再来吧。”

接骨还得看日子?杨岳有点闹不明白,心道是不是老黄历上的说法,正想开口问,门帘被猛得掀开,一个小医童快步进来。

“大夫,有急诊,刀伤,还有中毒症状。”

沈密一听就往外头赶。

出于捕快的本能,杨岳也想去看看,询问地望向爹爹,杨程万点了点头。而陆绎早已先他一步,掀帘出去。

医馆外堂,两名伤者,其中一重伤者已经昏迷,他伤在腹部,裹在其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血色发黑,显然是中毒所致。

沈密解下布条,观其色,嗅其味,眉头紧皱,吩咐医童道:“把天王解毒丹拿来,再拿外敷的紫草蜜膏。”

医童领命而去。

另一轻伤者,伤在腿部,且未中毒。陆绎询问他道:“是何人伤了你们?”

“是东洋人。”伤者目中恐惧未消。

东洋人!竟然是倭寇!

杨岳大吃一惊,听闻近年来东南沿海倭寇猖獗,可未料到倭寇竟然会出现在此地。

“他们有多少人?”陆绎沉声问道。

“他、他们人很多,大概是十几人…还是三十几人…我也记不清楚…总之他们人很多,很凶残…”

“在何处遇到他们?可报官了?”

“在城郊小茂山脚下的天王庙里,我们是给庙里和尚送菜的,进去之后才发觉不对劲。”伤者似惊魂未定,“庙里的和尚不知道还在不在…”

“可曾报官?”陆绎复问了一遍。

伤者点点头:“…是严捕头让人送我们到沈大夫这里。”

数十名持械东洋人,恐怕不是几名捕快能制服得了的。杨岳暗暗心道,倭寇胆子也够大的,居然窜到这里,篓子捅大了,江浙巡抚可就难交代。

陆绎未再问什么,行到医馆外,向等候在外头的高庆询问着什么。杨岳则回到杨程万身旁,低声告诉他外头的情形。

“原以为只是沿海不太平,没想到连这里都有倭寇。”杨程万叹道,让杨岳扶着自己起身,“既然大夫让三日后再来,我们就先回去吧。”

陆绎甚是周到,让高庆陪着杨程万回官驿,他自己则往刑部会同刘相左查阅卷宗。

直至傍晚时分,陆绎未回来,高庆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吩咐,也不敢离开,便一直在官驿等着。

杨岳正给爹爹张罗晚饭,瞧见高庆抱着刀杵在外头,便招呼道:“大人,不嫌弃的话,和我们一块儿用饭吧?”

高庆甚是倨傲地瞥了眼屋内桌上的饭菜,因官驿内提供给普通差役的食材着实有限得很,菜甚是朴素,却做得颇用心,比如那道拔丝山药,在烛火下黄金璀璨,丝丝分明。他犹豫了片刻,迈步进来,朝杨程万一拱手:“偏劳了。”

“大人客气,快请坐。”杨程万温和笑道。

杨岳给高庆张罗了碗筷,也笑道:“也不是什么珍馐,大人莫嫌弃,将就着吃。”

杨程万刚要动筷,看见拔丝山药,忽又停下来问道:“给今夏留饭了么?”

“饭和菜都留了,温在灶上。”杨岳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暮色沉沉,“饿到这个时辰,估摸着她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有人自门口进来,不是今夏,却是陆绎。

高庆忙放下筷子,迅速起身施礼:“大人!”

杨程万也赶忙要起身,被陆绎示意坐下。

席间只有三人,陆绎淡淡扫了眼,询问道:“袁捕快还未回来?”

“应该快回来了。”杨岳忙道,怕陆绎不信,又解释道,“她不经饿,又舍不得在外头花钱,多半会赶回来吃饭。”

陆绎微皱了皱眉头,还未说什么,就听见身后有人匆匆进来。

“总算赶上了!”今夏大喘气,语气甚是欣慰,喜滋滋道,“紧赶慢赶,就怕赶不上大杨开饭…头儿,你的腿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杨程万不答,杨岳紧朝她打眼色,示意她往旁边看。

今夏后知后觉地转身,然后对上了陆绎的双目,楞了一瞬,仍是满脸喜色道:“大人,您在这里就太好了!我正好有事要禀报。”

“周显已的相好,你查得怎么样?”陆绎问道。

“查到了一些,这个…她家养了两条狗,颇凶悍,听说是从西域那边买过来的,叫苍猊,也叫雪山狮子。您是不知道,这狗长得就跟熊一样,毛那么长,牙那么尖…”今夏连说带比划,“就从门里扑出来…”

陆绎打断她:“说那女子。”

“那女子姓翟,闺名兰叶…可惜人没见着,说是出门去了。”今夏老实道,“不过我还打听了…”

陆绎皱起眉头,语气已是不甚满意:“你在外头查了一天案,连人都没见着?”

“大人您别急,听我说呀!我见着另一个人了,”今夏讨好地看着他,“大人你猜猜是谁?我提示您一句,对您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说到此处,她自己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与陆绎的面无表情相映成趣。

“咳咳,”杨程万清了两下嗓子,提醒今夏,“向大人禀报事情,岂有让大人猜的道理。”

“哦…行,那我就说了。”

今夏热诚地把陆绎望着,喜不自禁地凑上前,后者微不可查地退了一小步。

“陆大人,我今天遇见您爷爷了!”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莫说是陆绎,连杨岳、高庆等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您是不是欢喜地都说不出话来了?”今夏看着陆绎直乐,“没想到吧?”

饶得是见惯了大风大浪,陆绎还是先深吸了口气,才道:“我爷爷去世二十多年,你能遇见他,我确实想不到。”

“不是您亲爷爷,是堂爷爷。”今夏纠正道。

陆绎只能干看着她,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说不出话来还是根本没话说。

“堂爷爷?”杨岳凑过来奇道,“到底怎么回事?关系近不近?”

“近,太近了,简直就是一家子。”今夏开始向陆绎详细说明,“我都帮您问明白了,关系是这样的。他和您的爷爷,是隔了几层的堂兄弟…”

“堂兄弟,还隔了几层!”高庆怀疑道,“出五服了吧?”

今夏横了高庆一眼,继续道:“他的爷爷,和您爷爷的爷爷是…”

“是亲兄弟?”杨岳猜测。

“还是堂兄弟。”今夏接着道,“他爷爷的爷爷,和您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

“是亲兄弟?!”高庆忍不住道。

今夏不理他,朝陆绎激动不已道:“…是同一个人!这下您明白了?”

杨岳在旁,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得是宋朝那会儿的人吧?出八服了都。”

陆绎立了半晌,似在呼吸吐纳,而后才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谢谢你…替我全家谢谢你。”

“大人您太客气了!”今夏连连摆手,作谦虚状,“这些都是卑职应该做的,您爷爷虽然是个乞丐,可人特好,看着特亲…”

没等她把话说完,陆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口中隐约还说了句什么。

今夏微怔,问杨岳道:“他说什么?”

杨岳也没听清。

“他说,”高庆耳力甚佳,倒是听清楚了,“——你大爷的!”

“怎么是我大爷,明明是他爷爷。”今夏随即恍然大悟,“他怎么骂人啊?!…是不是太激动了,以至于语无伦次?”

高庆颇无奈地看了她一样,而后快步追着陆绎而去。

“突然冒出个乞丐爷爷,搁谁身上估摸着都没法激动,何况陆大人这等身份。”杨岳直摇头,把今夏按下来吃饭,“夏爷你还是消停会儿吧。”

“俗话说,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他有个乞丐爷爷,有何稀奇。”今夏不服,但被杨程万责备地盯了一眼,忙换了话,“头儿,腿治好了?”

“你以为我们去看的是神仙?大夫说了,里面骨头没接好,得打断了重接,然后静养三个月。”杨岳替爹爹答道。

“打断重接!”

听着就觉得疼,今夏呲呲牙。

“莫聊闲篇了,”杨程万正色问道,“夏儿,你真没见到翟兰叶?”

“真的,听说周显已出事之后,她就不住那处宅子了。不过多亏了陆大人的爷爷,乞丐的消息就是灵通,她搬得也不远,听说就在湖边上,而且只要天气晴好,翟员外就会带着她泛舟湖上,调金龟婿。”

“金龟婿?”

“翟兰叶是翟员外的养女,娶她做妾,需得一千五百两银子呢。”

听到此处,杨程万已然明白:“扬州瘦马。”

杨岳尚一头雾水,今夏笑眯眯地捅捅他:“等吃完了,咱们也到湖上逛逛去。”

作者有话要说:夏爷难得有占上风的时候,嘿嘿嘿~~~

谢谢Akira,曼苏,云在青天和三千的长评,你们真是太给力,让狮子蹭蹭,嗷嗷嗷!

月榜就在眼前,狮子还在努力往上冲,让长评来得更猛烈些吧!(觉得长评困难的同学们请看喵十六的《写长评的不靠谱指南》,你会发现一切都不成问题)

第二十六章

月明星稀,陆绎在灯下翻看所带回来的卷宗,并不仅仅是周显已此案,还有关于乌安帮、及其帮主、堂主等等资料。

高庆侯在陆绎房门外,随时等候指令。

院前月牙门外,似有人探头觊觎,高庆敏锐地紧盯,手已本能地按在绣春刀柄上,喝道:“谁?!”

“莫慌莫慌,是我。”今夏笑容满面地自月牙门现身,脚步轻盈行过来,用手悄悄指了指房内,压低声音问他,“陆大人用过饭了?心情如何?”

不答她的话,高庆硬梆梆问道:“你有事?”

“这个…查案缺了点经费,我和大杨手头有限,刘大人又还未回来,所以想请陆大人先下拨些银两。”今夏笑眯眯道。

高庆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惊诧六扇门是怎么培养出这么没脸没皮的人:“大晚上的,你来要钱?”

“没法子,我也是为了查案,租条船的费用可不低。”今夏解释道。

门吱呀一声,被自里推开,陆绎半披着外袍出现在门口,微皱眉头看着今夏:“你要租船做什么?”

“是这样的,大人…”

尽管脸笑得有点酸,但毕竟求财心切,今夏还是坚持满脸堆笑地向陆绎把事由解释了一遍。

陆绎听罢,沉吟片刻,吩咐高庆道:“明日我要游湖,你替我安排一条香船,再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高庆楞了一瞬,即道:“卑职明白。”

“去吧。”

“卑职告退。”

被撂在一旁的今夏莫名其妙地望着陆绎,在后者低头看向她的那刻,骤然明白过来,喜道:“香饵钓金鳌!”

“明日你就扮个丫鬟在旁伺候,让杨岳扮成仆役也跟着。”陆绎吩咐后又盯了她一眼,“希望你的消息准确,莫白费我的功夫。”

“肯定没错,是您爷爷告诉我…”

她话音未落,陆绎已把门砰地在她眼前关上,差点就撞着她鼻子了。

今夏毫不气馁,冲着门缝,提高嗓门诚恳道:“您爷爷人特别好,要不什么时候我领您去见见?”

这下,里头干脆连灯都熄了。

今夏摸摸鼻子,只好转身走了。

次日又是阴雨天,湖上笼罩着雨丝织成的烟雾,直漫上岸去。烟雨之中,隐约可见舟船出没。

其中一条香船之上,有数人,更兼花香、果香和酒香,萦绕扑鼻,使人迷醉。

今夏套了身青衣,作丫鬟打扮,两侧头发梳成辫子,再用丝带扎成鬟形,平添了几分俏皮颜色。此时她双手规规矩矩拢在袖内,本分地立在外舱窗门旁,独一双点漆般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

杨岳在她旁边,扮成仆役,红毡笠青绿贴里红罩甲,瞧着又喜庆又精神,刚穿上就被今夏大大称赞了一通,说特别适合他。

锦衣卫千户高庆不惧细雨,立在船头,昂然似戟,一袭鲜亮的锦绣服在风中烈烈拂动,加上冷峻面容,很有几分随时随地可将性命逐轻车的架势。

“斟酒。”清淡的声音。

闻声,今夏忙上前,持起温酒铜壶,往天青瓷杯中注入,小心翼翼,一滴未洒地注满。

“大人请慢用。”这语气拿捏得温良恭谦,低声慢语,她自认做足了丫鬟戏份,对自己也甚是满意,面上免不了现出几分得意,“大人,你瞧我还行吧?”

陆绎持杯,淡淡瞥了她一眼,道:“烟雨、轻舟、佳酿、美婢,前三样都可得,独后一样…”他偏偏又不把话说完。

“…卑职姿色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今夏被噎了下,不满道,“可查案嘛,大人你就不能将就点?”

唇角隐约弯起弧度,他淡淡道:“凑合用吧。”

风挟带着雨丝,打在船窗上沙沙作响。

今夏听着,微皱了眉头,小声与杨岳耳语道:“这落雨天,那位翟兰叶会不会就不出来游湖了?”

杨岳刚欲说话,便听得近处有波浪声,似有船近前…

船头的高庆进来朝陆绎禀道:“大人,有船靠过来,船头有乌安帮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