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鸿先没料到江云昭今日梅府一行竟是如此精彩。

他勾勾唇角,“这倒是有趣了。”又问:“昭儿回去了?”

“是。”

廖鸿先这便放下心来。

长夜需得回去护着江云昭,事情禀完,便赶紧离去。

桃姨娘正满脸算计地盯着那口锅,察觉气氛不对,一抬眼,就廖鸿先轻叩着椅子扶手冷眼看她。

“你想拖延时间,等它凉了就也不怕了?”廖鸿先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打的倒是好算盘。只不过你若在一盏茶内不赶紧招了的话,不管你说不说,我都会把你丢进去。”

桃姨娘心中大骇,面上冷笑,说道:“你就不怕我死了残了,愈发不说出来?”想到刚才那个皂衣人,她撇撇嘴,“那人不过是受雇来救人。哪知道那许多内情?就算把他杀了,你们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问不出来,大理寺和刑部总能问出来。还能让他求死不能地说出来。至于你这边…”

廖鸿先神色间一片宁静,“说与不说,倒也问题不是太大了。毕竟如果你死了残了愈发不说出来的话,还有你女儿呢。”

听他提起廖心芬,桃姨娘双眼圆睁,显然是震惊到了极点。

愣了小半会儿,她突然跳了起来,挥着拳头朝廖鸿先奔来,竟是要搏命的模样。

守卫一左一后将她拦住,她还在兀自嘶吼:“她不过个孩子!你竟是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昭儿比她还小。你们不也没放过昭儿?”廖鸿先唇角带着笑,眼神冷冽双拳紧握,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她想方设法将昭儿带去那个诗社,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

听他提起诗社,又听他这般说,桃姨娘明白他知晓了其中一些隐秘,动作一下子僵住,那些嘶吼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冒不出来了。

他有多在乎江云昭,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桃姨娘气得脸涨红。

心芬糊涂!

既然知道这个纨绔子的性子,为什么还要作死去把江云昭给搞到那件事情里去。

就算是梅家的人逼她,也不能如此啊!她们娘儿三个虽然需要用银子,可是往后还是得在廖家讨生活!

但要她完全供出那些事情来…

那是万万不能的!

廖鸿先是什么人?随时能翻脸不认人!

凭着她做的那些事情,死上十次八次都足够了。若是真招了,儿女怕是也脱不出去!

桃姨娘心思翻转,在这瞬时功夫内想了许多,最终说道:“我不过是个帮忙传话传东西的,哪会知道那许多隐秘呢?”

廖鸿先回到王府的时候,江云昭正歪在榻上看书。

听到脚步声,她视线从书卷上移,朝他看了眼,继而又垂眸盯着书册,“怎么样?救她的人抓到了么?”

“自然捉到了。送去大理寺,让人暗地里磨着去了。”

“桃姨娘呢?”

“颇受了些罪。”

江云昭直起身子来,“那她招了?”

“怎会那么容易就招出来。”廖鸿先挨着她坐在榻上,“她可是怕死得很。那些人为了救她都能雇了杀手。若是与我这么简单就说了,那些人定然饶不过她。”

所以,今日先将她扣着,不提她掩而不说的那些话。往后自然有的是法子让她招出来。

江云昭听了廖鸿先的大致描述,喃喃说道:“她这样做,竟是不顾及儿女了。”

“顾及。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她更加不敢说。”廖鸿先忆及先前桃姨娘暗自算计时候的神色变化,“想必她们做的那些事情,就算是依公处置,也落不得好去。一个也逃不掉。”

这样子,那么她们做下的就是违反了法令之事。而且…还会祸及亲眷。

那可是大案!

江云昭心中有些明白过来,握着书卷的手不自觉慢慢收拢。

廖鸿先凝视着她,将她的手指慢慢松开,叹道:“你就不要操劳这些了。外面这些事情,由我来处置便好。”

“先前你清查的时候,是不是发现梅大学士有问题?”

江云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廖鸿先全然没有防备,轻触她的手指就顿在了那里。

江云昭便笑了,“是了。原来如此。我说那些人为何要拖我下水,却原来是想牵制你。”

“不只是这样。”廖鸿先将书卷从她手里抽出,慢慢伸开她的五指,却发现她中指的指甲竟是裂开了一点,显然刚才用力很大。

他甚是心疼,不欲她担忧这些,又不愿她被蒙在鼓里兀自猜测,便道:“她们将你叫去,还一个原因。银子多。”

听他这样说,江云昭反倒有些不信了,“梅大学士家里银子不多?怎地还需要拉上我。”

“她们想将你拉过去,不是与你一同赚银子,而是想赚你的银子。那么你越是阔绰,对她们来说,越有利。”

江云昭并不知那些东西中间的弯弯绕绕,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廖鸿先将她搂在怀里,心里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与她说。

说了,怕吓到她。毕竟这种东西寻常人莫说见了,根本是闻所未闻。不说,怕她蒙在鼓里被人算计,到时候他就是后悔,便也晚了。

暗自衡量过后,终究是担忧她的心情占了上风。

廖鸿先说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那种东西能让人上‘瘾’么?”

“自然记得。”江云昭埋在他的怀里,只觉得踏实与温暖。

“他们要做的,就是让人上‘瘾’。一旦人沾了那些,就再也逃不脱。他们就出了高价卖东西。”

寻常人买东西,想买便买,不想买,即刻放弃,没有什么。

可是上了瘾的人,想要摆脱那样东西,却是再也不能。那个‘瘾’埋藏在人的心底深处,仿若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不停地缠着绕着,让人痛不欲生,片刻不得安宁。

若想让自己好过,不被恶魔折磨,只能不停地买,一次次靠着那些东西来减轻痛苦,无法停息永无止境。

但这样循环往复下去,却正是中了恶魔的圈套,真真正正地入了它制成的炼狱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江云昭心中发寒,“这东西竟是一辈子也摆不脱了么?”

“或许有人摆脱出来过。但我知道有的人就算心志极其坚定,也是无法成功。这种东西,一旦沾上,此人就不是先前那人了。”

江云昭猛地挣脱他的怀抱,抬眼望着他,“你说得好似见过上了瘾的人一般…你是不是从哪里看到过?”

廖鸿先合上双眼,暗暗叹息着,并不回答。

“夫人,夫人。您在屋里吗,夫人?”

听到蒋绣娘的轻唤,江云昭准备起身开门。

廖鸿先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我去。”

说罢,便起身下榻,去将屋门打开。

因着廖鸿先去了江云昭屋里,丫鬟婆子们就自动退开了立在院子里,未在门口守着。

蒋绣娘不是伺候人的,不知这其中关窍所在。问过丫鬟,知道江云昭如今应该是在屋里,就急忙过来寻她了。

直到看见开门的廖鸿先,蒋绣娘方才明白过来,先前丫鬟给她说了后,欲言又止地叫她是为了说什么。

不由微微脸红,讷讷说道:“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世子爷也在,着实冒失。”

廖鸿先本是不想江云昭跑一趟开门,这才自己过来。看蒋绣娘羞赧,他也不甚在意,朝她微微颔首,径直出了屋子,去往自己书房。

江云昭看蒋绣娘不自在地立在门口,就道:“无妨,他已经走了,你过来便是。是不是先前让你看的有结论了?”

说到自己的专长,蒋绣娘的面上重新露出笑颜。

“没错。我现在十分确定,这两物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夫人若是想知道缘由,我可以细细讲与夫人听。”

“知道结论便好了。若是听那些,怕是一两个时辰也讲述不完。”

蒋绣娘细想了下,笑道:“果真如此。”

两人说话的时候,并未关上房门。

不多时,就见红舞在外面探头探脑。

江云昭笑道:“鬼鬼祟祟做什么?若有事,便赶紧进来。若是无事,窥探甚么?”

红舞被江云昭抓了个正着,红着脸挪到屋子里,期期艾艾说道:“奴婢怕世子爷还在里面,需得确认了方才敢进。”

蒋绣娘莞尔,笑道:“刚刚出去了。你许是不在院中没有看见。”

红舞明显松了口气,拿着一样东西捧到了江云昭跟前,“刚刚有人说有人给夫人送来了请柬。奴婢就去院子外头取过来了。”

江云昭觉得这请柬眼熟,打开来看,果然,是诗社的诗会邀请。

而日期,就在第二日。

上面赫然写着,这一次的诗会,只请了有凭证的社员。

“这也太过心急了些。”廖鸿先看了眼江云昭拿过来的请柬,丢到一旁,眉目间一片凝肃,“难不成他们缺了很多银子?”

他虽然查到了相关之人身上,却还没有将这些人尽数拔起。所以其中到底牵连多少,他也没有确切的数字。

那请柬撞到了书架子上,又落到了地面。

江云昭将请柬拾起,说道:“当心些。若是弄脏了弄乱了,被她们发现不妥,怕是要疑我了。”

“怎么?你竟然还想过去?”廖鸿先猛地侧头看她,断然说道:“不行!那种地方,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过去的!”

“可是不过去,又怎知是怎么回事呢?”江云昭抚着请柬上的字迹,“旁的不说。单就这个诗社到底有多少个社员,我们就不清楚。”

“不行。”廖鸿先拒绝,“我不能让你冒风险。”

“大不了你暗中监看着。而且,有红襄跟着。”江云昭觉得自己若是弃了这个机会,怕是再没下一次,“我只过去看看情形。什么都不沾。”

两个人辩驳了许久,一直到了晚膳后,廖鸿先才稍稍松了口。

“明日你只过去一趟。什么都不要多管,一有不对,就赶紧撤离。实在走不脱,就算被那些人发现不对劲,也要让红襄带了你逃出来。”

两人又商量了许久,从跟着的丫鬟一直到随从的家丁,还有江云昭的行进路线,待到事情从头到尾好似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了,廖鸿先方道:“我去请个人来给你看看,再给你讲讲注意之事。”

江云昭不知他指的是谁,只能耐心等着。

谁知等来的,却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

听到廖鸿先要自己跟江云昭细讲与那东西相关的注意事项,老太医大惊,颌下白须剧烈抖动起来,“尊夫人也染上了?”

廖鸿先没好气道:“您老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晦气?不过是可能遇到了那些人,所以给她些好的方子,让她警醒着点。不至于刚过去就招了毒手。”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老太医给江云昭把着脉,细细念叨:“那东西啊,可是害人不浅。任凭什么人,沾了也就完了。夫人您心地好,想要帮忙揪出那些人来,可是大善。只是需得记住一点,莫要把自己绕进去了…”

听着老太医这番话,江云昭知晓,他应当是与廖鸿先同见过那上了瘾之人的。

只是不知那人是谁。

老太医将方子写了,叮嘱江云昭注意事项。临走要出大门了,老太医忽地想到了什么,又折转了回来。

“夫人切记。不光是不要吃东西、喝东西。最好也不要闻。比如熏香之类,亦要提防着点。”

江云昭暗暗记在心里,恳切谢过了老太医。

老人家这才放下心离去了。

第二日去到梅府之中,大家竟是都到了那个社员聚集的厅外集合。就算那厅门合着,还未打开,诸位夫人竟是也不在意,只在外面聚在一起笑着说话。

江云昭一过去,大家就都闭了口。神色警惕地看着她。

有位夫人直接问道:“她怎么来了?今儿不是社员聚会?怎地还让一个陌生人过来。”

不待旁人答她,有一人边说着边朝这边行来,“梁夫人昨日未来,自然不知道。如今我与世子妃也都是社员了。”

梁夫人上下打量着走过来的满脸自信的崔夫人,哼道:“现在也真是奇了。明明是雅人的聚会,只准身家够格的人入内。如今一看,却是什么东西都能混了进来。”

崔夫人听了这挑衅的话,气极,正要尖着嗓子驳斥,梅夫人款款行来,淡然说道:“崔大人才高八斗,如今是那边诗社的一员,由我家老爷亲自选中的。昨日两位新社员的诗我已交由老爷过目,已经是准了。”

听闻梅大学士觉得可以,梁夫人的气焰这才压低了些。冷冷一哼,别过脸去不看崔夫人。

梅夫人笑着扫视了周围,说道:“大家虽然还未来齐,但是进屋仪式可以先开始了。待到她们来了,再自行去做便是。”

“还有仪式?”崔夫人欲欲跃试,“梅家诗社果然不同凡响,一举一动都与寻常人不同。”

“那是自然。”梁夫人用眼角余光斜睨着她,“进屋之前需得在门口拜过创办诗社的先人,以示尊重。”

江云昭听了这一出,蹙眉说道:“那可怎么办?我昨夜发了喘症,闻不得香火气。”

“喘症?”梅夫人讶然道:“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是。”江云昭无奈叹道:“本是回去的路上贪恋景色,撩开车帘看。谁知竟是有些受寒,也不知怎地了,晚上睡不安稳,喘得厉害。这就请了太医来看。”

昨晚永乐王府请了太医过去,这倒是真的。只是那位太医是皇帝陛下的亲信,想撬开他的嘴,难。

江云昭叹息道:“既然入不了门,那我就先告辞了。待到下一次再说吧。”

梅夫人拦住她,想了想,说道:“无妨。等下仪式的时候,你在旁边远远看着,下一次你再补上入门仪式便好。”

梁夫人急道:“梅夫人,这话可就不妥了。若是先人恼了,不庇佑我们,那不就…”

“先人自然会庇佑心诚之人。心不诚,得的庇佑也少。”梁夫人身边一位脸色蜡黄的夫人轻声说道。

梁夫人松了口气,微微笑了。

江云昭本想着崔夫人如今还未上瘾,要不要喊了她一同避一避。

谁料她还没开口,崔夫人已经在旁边聒噪不停,“我说世子妃,你也太不当心了些。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随意轻贱?你在车子里不掩好帘子,让肌肤受了寒从而惹了喘症,这倒是你的不是了。且,世家媳坐车竟然不合好车帘…说出去,倒是要叫人笑话了。”

她甩着帕子掩住口,警惕地看着江云昭,“既然你生了病,就不要叫旁人过去了。没的本来康健着,却被你传染上了疾症。”

语毕,她朝着梅夫人那边行去,还用帕子往后头的江云昭这边甩了甩,嫌恶地说道:“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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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昭看着她趾高气昂的模样,淡淡一笑,轻声道:“自以为是,锋芒太过。”

“你说什么!”崔夫人猛地回转身来望向江云昭,一双吊梢眼上下动个不停,审视地看着她,“你刚刚偷偷摸摸说什么!”

江云昭刚刚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她只隐约听到有声音,却很不清晰。

“我是说…但愿你能得偿所愿。”江云昭十分平静地朝她微微颔首后,再不搭理她。看清举办进屋仪式的香案所在,缓步行至一旁,远离那处。

崔夫人深觉江云昭是在刻意忽视她,恨恨地看着江云昭的侧影,心思乱转想个不停。

旁边一位脸色蜡黄的夫人拉了她一把,“她身份摆在那儿,随便一根头发丝儿都矜贵得不行。你惹她做什么?”

“矜贵?不过是担了个虚名罢了。能矜贵到哪儿去?”崔夫人心里头气不顺,“做什么你!动手动脚的,别把我衣裳扯坏了。”

“好心没好报。这种人啊,莫要搭理了。”一旁梁夫人正好经过,顺势扭过头对着那位夫人说道:“须知有些人就是不识好歹。要么就赶在好时辰前硬生生把自己给弄病了错失良机,要么就看着谁都是恶人单单自己一个好的。真怕往后诗社的名声就栽在这种人手里。”

脸色蜡黄的徐夫人摇了摇头,便朝一旁行去。

“甚么‘好心没好报’?我怕那个小姑娘作甚?”崔夫人拽过徐夫人,口中对她说着,眼睛却是望向梁夫人,“我夫君虽是从五品,她夫君也不过是五品罢了。往后谁贵谁贱还不一定!”

梁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拿出帕子掩口笑了,“竟是个愚钝的!”说罢,连讥讽都懒得讥讽,兀自笑着往一旁去了。

徐夫人身子单薄孱弱,用了用力想要摆脱她,未能成事,叹气道:“怪我多事,不该多嘴说了那么几句。最后再提点你一番,你能听得,便听着。听不得,我也是最后一次说了。”

她朝在一旁闲看落英的江云昭指了指,“你可知为何大家都唤她‘世子妃’,而不唤她‘廖夫人’?官职再大,能有王府矜贵?!”

“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如今她们夫妻与王爷王妃不睦,最后还不知会是怎个模样。”

看着崔夫人不以为然的模样,徐夫人气得脸上都泛起了红润,竟是比先前好看了些。

她死命将崔夫人的手指从自己手臂上掰了下来,“论官职,她家世子爷如今兼任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无论是品阶还是实权,都比你家的大人高上不少。论财力,她的明粹坊能买下好些个崔家。也不知你哪儿来的底气在她面前张狂至此。”

崔夫人家中富足乃是地方一霸,她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婚后又得夫君呵护。先前混迹在低品阶的官夫人圈中,众人捧着她奉迎她,她便愈发自得起来。

因着出手阔绰,某次意外相遇让她和两位地位较高的夫人熟悉起来,这才渐渐地位有所上升,得以进入现今这个圈子。只是那两位夫人和永乐王妃董氏交好,在崔夫人的面前,又怎会说江云昭半个好字?

虽然徐夫人推心置腹这般说了,崔夫人却依然不当回事。看着大家都朝香案行去,就也跟了过去。

徐夫人不过是本着‘社员亲如家人’的理念想要提点她。见她如此,自是懒得再劝。

看清了崔夫人的行进路线,徐夫人走到院子另一侧,宁愿绕远路,也不肯再和崔夫人挨近。

进屋仪式开始之后,先前还在低声言谈的各位社员便齐齐闭了口,神色恭敬地接过梅夫人递给她们的香,尽数点燃,依次插入巨大的香炉之中。

江云昭远远看着,暗暗记住社员们的身份。

听了廖鸿先的话,如今再看这些持有凭证之人,当真各个家中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