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昭知道廖心慧现在心情烦乱,再多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倒不如让她自己好生想想。

安慰她些许后,便告辞离去。

马车在路上平稳行驶。

听着车外的马蹄踏地声,江云昭似有所感,撩起车帘往后看去。就见路的尽头,一个瘦弱的身影正静静立着,往她这边看过来,伤感而又坚强。

回到明粹坊后,江云昭寻了间安静的屋子,小口小口地饮着茶,静思了许久。

待到心情平复下来,问过了伙计们薛老板如今的所在,这便去寻了薛老板。

薛老板正在明粹坊一处成衣铺的后院内。

她站在几口大箱子间,指挥着店里的伙计将箱子里的衣裳依次拿出来,又叮嘱一定要将那些衣服按照类别分好了,再好生搁置到店中之内。

听说江云昭过来了,她惊喜地回过头来,又高声嘱咐了伙计们几句,就从箱子间走了过来。

“您怎么过来了?先前听说您来了,我去了趟。红襄说您想静一静,我便想着等下再过去。谁知这会儿的功夫,您竟是亲自来了。”话语间,是满满的自责。

江云昭笑道:“你过去与我过来有甚区别?几步路的事儿罢了。”说着,她与薛老板往旁边行去,“你和丁老板的事情定下来了没?这可都好些天了。”

薛老板性子爽朗,却也万万没想到江云昭会在这个情形下十分随意地问起这事儿。不由脸上微红,说道:“定下来了。只是现在他刚跟百珍阁的东家请辞,还有些手上的事情没有处理好。等处理好,就能过来了。”

“那你们的事呢?”江云昭笑着看她,“哪天办?”

薛老板知晓她说的是成亲,虽然素来沉稳自若,这一刻却也脸色通红,嗔道:“东家!有您这么问话的么?”

刚才上面那一句她能十分顺溜地说出来,已经是极为难得了。这一句,却让她怎么答?

谁知江云昭看着她发窘害羞的模样,却是笑了。

“这就对了。这才像是快要成亲的人。”江云昭说道:“我看你说起来的时候,跟说旁人的事情一般没有情绪,还以为你不当回事儿呢。”

薛老板怔了下,忍不住笑了。

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不准备大肆操办了。我们都年纪不小了,不觉得那样吹吹打打闹成一团有什么意思。到时候,就请几位友人过来,坐上两桌。让大家分享一下我们的喜悦,就也罢了。”

“这样也好。”江云昭很是意外。思量过后,也有些理解,叹道:“倒也像是你们的性子。”

见她没有刻意再劝,薛老板反倒更加喜悦起来,说道:“是了。先前我们和一位友人说起来,他还不理解。如今看来,倒是东家更懂我们的心意。”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江云昭问起她那日摆酒的一些细节,再说了几处需要注意的地方,这便商议好了。

临行前,江云昭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她今日走之前便带着的。如今就交到了薛老板的手中,说道:“我们也没什么贺礼好准备,就想着送你们这个,好歹也能用得上。”

说罢,她便与薛老板道别,上了车。

只是车子还没驶出去巷口,后面就传来了急切的嘚嘚马蹄声。

红襄朝外看了眼,见一个女子正骑马追来,悄声与江云昭道:“是薛老板!”

江云昭知晓薛老板的性子。既然骑马也要追过来,那是是打定主意不追上决不罢休。江云昭索性让车夫把车子停了下来,在那处等她。

不多时,马蹄声止,停在了车外。

江云昭去到车边,往外看去。

薛老板拿着那个信封,上前来,急切道:“主子,这怎么成?您怎么给…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信封里,是一处房契。在明粹坊不远处,三进三出。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这礼,着实是很贵重了。

江云昭笑道:“你就收下吧。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薛老板为了明粹坊操劳多年,甚至耽误了自己的私事。廖鸿先和江云昭都觉得,相较于她的付出,这个确实算不得什么。

薛老板还欲再言,江云昭却是朝她道了声别,又说了句“你好生收着就是”,便让车子继续行驶,就这样离去了。

虽然薛老板说是摆‘两桌’,江云昭当时只以为是个约莫的数字。谁知到了那日,她和廖鸿先赴宴,方才知晓,薛老板和丁老板竟然真的只摆了两桌。

算上家人,也总共只有一桌男客,一桌女眷。两边各有九个人,加起来也才十八人。

廖鸿先和江云昭对视一眼,都有些佩服他们俩了。

拜堂,敬酒。有条不紊。

没有锣鼓声响,却透着温馨和睦。

没有喧闹的吵嚷声,满溢着的,只有亲人和友人的真诚祝福与问候。

一个婚礼,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廖鸿先很是感叹。

“平日里看薛老板,便是个有主意的。没想到,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江云昭斜睨他一眼,哼道:“羡慕了么?难不成还在后悔,想着早知这样,我们当初的婚事也这样办了?”

廖鸿先知晓她是在开玩笑,搂住她轻笑,“那可不成。本官娶妻,那得搞得天下皆知方才尽兴,怎么能这么悄无声息的?”

两人说笑了会儿,回到王府,才知道今日的时候府里又收到了另外一份请柬。

因着主子们不在,封妈妈就将请柬代为收下。如今江云昭回来,这才捧了来给江云昭看。

江云昭打开的时候还不是特别地在意,细看之下,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发出请柬的,是楚月琳。

166|5.城

江云昭性子和善,从不乱发脾气。自小到大,与她相交的女孩儿不算少。但认真说起来,真正十分亲近的,却不多。

楚月琳便是其中一个。

说起来,楚月琳和江云昭相识,也是因为国公府的关系。

当年楚家有意想与江家结亲,来往走动十分频繁。楚月琳是楚月华的堂妹,来京的时候,经常跟着楚月华与江云昭同玩。两人渐渐地熟识相交起来。

后来江云昭长大些了,楚家将想和江家结亲的意愿摆到台面上的时候,最开心的,莫过于是楚月华和楚月琳了。

那时候,楚月琳常常想着,若是江云昭嫁到楚家,两人成了亲人,来往间必然更加随意、更加亲近。

而且,在她看来,自家堂兄一表人才,江家没有拒绝楚家的道理。

正因为对这桩亲事抱有极大的信心,故而后来江家答应了廖鸿先的求亲后,楚月琳十分难以接受。

楚月华因着与廖鸿先相识多年,且知晓廖鸿先的品性,过后江家拒了楚家答应廖家,她虽伤心,却也能够理解。

但是楚月琳便不同了。

在她看来,廖鸿先那个纨绔子弟,怎么也比不上自家沉稳的堂兄。江家那样选,当真是错误的决定。

虽说后来的见面让楚月琳渐渐放下了一些这种心思,但是她和江云昭之间,终究是少了些什么,再没有回到当年那般亲密的状态。

江云昭每每想到这个,都十分惋惜。想要改善,却一直没能成功。

如今收到楚月琳的请柬,江云昭既惊又喜。再看楚月琳约定的地点是在酒楼,心中明白了几分,颇为感慨。

江云昭来到楚月琳说定的那个酒楼的时候,正好比约定的时间早一点。谁知,楚月琳比她更早,却是已经到了。

雅间门口立着一位气质端庄神色凝肃的妇人。

看到江云昭来,她笑了起来,严厉的面容现出几分慈祥。对江云昭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说道:“老奴见过世子妃。”

江云昭讶然,笑道:“您怎么在这儿?可是好些年没见到了。”

这人原是宫里的嬷嬷,她小时候以前去宫里玩的时候,是见过的。

“老奴前些年得圣恩出了宫,如今在楚家教习楚姑娘。”嬷嬷简短说道。

原来在教楚月琳。

江云昭莞尔,与她寒暄几句,便进了门去。

楚月琳比上次见到时高了一点点,举止见少了些娇俏活泼,多了些大方从容。

看到江云昭进屋,她迎了过来,边相携着和她往里行着,边道:“看我多好心,怕你尴尬,没邀了你去国公府。”

江云昭惊讶于她的语气和动作,比起上一次见面,又多了几分随意,好似回到了儿时那般亲昵的状态。

稍稍定了定神,江云昭心下惊喜,浅笑着说道:“前些日子见过楚大哥了。哪里来的尴尬?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

“那我伯母呢?你现在每次见了伯母,都小心翼翼的,不跟往年似的,想怎样便怎样。”

江云昭便不答她了,只抿着嘴笑。

楚月琳没好气地道:“看吧,我说对了吧!”瞥一眼江云昭,又重重叹了口气,“唉,你这性子真是…什么都闷在心里头,也不说出来。”

正好走到了桌边,江云昭就笑着给她斟了杯茶,“是是是。楚姑娘说的都对。您请喝茶润润嗓子。”

楚月琳捧着茶盏小口饮着茶,片刻后,说道:“过段时间,我就要嫁过来了。”

楚月琳将要嫁到京城,江云昭都是知道的。只是两人不似以前那般经常写信了,且她也不似往年那般经常去楚家玩了,因此,她并不知晓楚月琳那边的具体情况。

楚月琳未来的夫君,是齐家长子,其父乃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他也十分争气,年纪轻轻就入了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齐家满门清贵,家风极好。

江云昭很是替楚月琳高兴。

“齐家极好。”江云昭笑道:“你无需担心。”

楚月琳没料到江云昭竟是一眼看破了她的隐忧,直言叹道:“本来我还有些怕的,毕竟月华姐如今已经进了宫,不在国公府。”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隐去了和母亲谈起此事时,她说起的另外两句话。

彼时她说:京城里与我交好的女孩儿也没几个。有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寻谁说去。

当时母亲怎么说的来着?

母亲说——‘宁阳侯府的那位姑娘,不就还在京城吗?你找她去便是了。听月华说过,那女孩儿品性极好,是值得相交之人。’

楚夫人虽然知晓楚家曾经有意定下江云昭,却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罢了。她跟着夫君在任上,对京城的一些细节事情并不了解。

楚月琳可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楚月华多么喜欢江云昭、楚夫人多么喜欢江云昭、楚明彦多么喜欢江云昭。

因此,廖家和江家结亲,她的难受程度,远远要比她的母亲要大。

那个时候听了母亲那般说,她还是有一点点不服气的。毕竟自己堂兄吃了那么大的亏。她怎么还能当着他的面,经常去找江云昭玩呢?

直到…

直到她前些时候听说了那件事,方才下定决心,专程来这一趟,找江云昭问个清楚明白。

短暂的走神后,楚月琳没有去理会刚才江云昭到底说了什么安慰她的话。

她神秘兮兮地走到江云昭身边,轻声问道:“听说…王爷那儿子…”她眨眨眼,朝四周看了眼,不够放心,又半掩住口,凑到江云昭的耳边,“…太监了?”

江云昭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幸好多年的教养让她及时地刹住了口,硬生生吞了下去。可因为刚才太过震惊,一口气没缓过来,就呛住了,以手掩口连声咳了起来。

楚月琳忙给她拍背顺气。

“你从哪儿听说的?”江云昭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赶紧压低声音问道。

“唔。说来话长。你先说,这事儿是不是你那威武相公做的?除了他,谁敢在王爷儿子面前动刀子?”楚月琳轻声道。

江云昭默了默——还有王爷儿媳。

这短暂的沉默,让楚月琳误以为自己猜对了,江云昭是默认了。

楚月琳开心地低声道:“还真是你那相公做的?我就说嘛,那坏家伙先前是个极其花心的。你这么貌美如花地在他面前,难保他不动心思。”

江云昭正想辩解,说不是廖鸿先做的。就听楚月琳又不甘不愿地开了口。

“如果…如果他为了你把自家堂弟都给…都给那个了…嗯,那说明他还是很疼你的。那我…我也就不计较他把你抢走了事情了。”

楚月琳期期艾艾说着,又竖起手指对天,“我发誓!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江云昭张了张口,突然想到一事,惊然讶然,“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知道这些?”

“咳!这还不简单?我都要出嫁了,有些事情,嬷嬷也大致教、教过我了。”楚月琳红了脸。

因着她性子活泼,楚夫人不够放心,就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导她行止规矩。

那嬷嬷知道的东西多,知晓这位姑娘是要出嫁了的,就在楚夫人的暗示下,也与她讲了夫妻中的一些事情。省得她性子太过大大咧咧,到时候冲撞了夫君还不知晓。

故而楚月琳虽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样子,但是,男人都有这么个东西,她是晓得的。

她小小声道:“那人已经那个的事情,我是、是经过爹娘屋子的时候,偷听到的。”

廖泽昌被梅大人压在身下时,三司的人都看见了。特别是紧跟在自己头儿身后的那些个,站在前面,看得最是清楚。

当时梅大学士和廖泽昌全身光溜溜的,廖泽昌缺了什么东西,还不一目了然?

偶尔有几个嘴不严的,就漏出了风声。

楚月琳听父母说到‘太监’一词,就在嬷嬷教导的时候,有意无意问起来‘太监’和男人有什么不同。那嬷嬷竟是告诉了她。

楚月琳就发挥了下想象力,将这事儿与廖鸿先联系到了一起。

江云昭又默了默。

难怪嬷嬷不放心楚月琳,一路跟着来了京城,就连楚月琳来酒楼见她,都非要守在门口跟着。

敢情是楚月琳问的问题太多,让嬷嬷起了疑、不放心?

想到楚月琳为了弄清这事儿也付出了颇多代价,再看着她认真到极致的模样,江云昭想要为廖鸿先辩解的话到了唇边,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犹豫地问楚月琳:“你真的…愿意因为这个,不再生我们的气?”

“那当然!”楚月琳激动得两眼发亮,“他为了你,连刀子动用上了。真汉子,够爷们!”

江云昭干笑了几声,端起茶盏猛灌茶。

——她决定好了,此刻不帮廖大世子开这个口了。

就让这个‘美丽’的误会暂时在楚月琳的心里多延续一段时间吧…

因着和楚月琳的这次见面,江云昭的心情很是不错。

回到家中的时候,却是遇到了心情颇为不佳的廖鸿先。

刚进晨暮苑,江云昭就发现院内气氛不对。

走的时候,还是一片和乐的情形,怎地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小心翼翼起来。听不到说笑声就也罢了。怎地连脚步声,也都放得极轻,基本上一点都听不到了?

她疑惑着进到院中,看到她的时候,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江云昭唤来红莺,问她怎么回事。

红莺指指书房,无声地说道:“世子爷回来了。”

平日里廖鸿先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是该怎样还是怎样,也从未出现这种情形过。

江云昭有些明白过来,轻声问道:“他乱发脾气了?”

红莺猛摇头,轻轻咳了一下,十分小声地说道:“世子爷不用发脾气。只这么冷着脸看一眼,大家就都怕成这样了。”

江云昭讶然。

廖鸿先没对她凶过,她是想象不到那家伙可怕起来能到什么程度。

红莺指指茶水间,准备去沏茶。江云昭见她怕得紧,便颔首同意了。

红莺忙不迭地放轻脚步过去那边。

江云昭疑惑地走到书房,轻叩了下门。没听到声音,却发现门没关。

她把门推开一点缝,看到廖鸿先正坐在太师椅上,拿着一本书合目小憩。他眉端紧拧,双手将那书攥得死紧,好似正经历极大的痛苦一般。

江云昭忙推门入屋,阖上了房门后,走到他的身边。

廖鸿先呼吸匀长,显然是睡着了。只是不知梦中遇到了甚么,让他这般难过。

江云昭看着他紧拧的秀挺的眉端,忍不住伸出手指,想要抚平。

探指出去,刚要触到。突然,一手出手如电,瞬间擒住了她的手腕。

江云昭吃痛,轻呼出声。

廖鸿先猛地睁开眼,瞧见是她,忙松开手,睡眼惺忪地道了声“抱歉”。随手将书册丢到地上,拉过她让她坐到她的腿上,给她轻揉手腕。

“怎么样?疼得厉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