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玉仪心里不太在乎这些,但是也忍不住奇怪,甘菊一向都是循规蹈矩的,断不是那等张狂的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段嬷嬷在旁边瞧了一早上,亦是微微皱眉。

“夫人,婢妾先回去了。”甘菊嘴里这么说着,眼神却像是粘在了正屋一样,颇有点一步三回头的感觉。

玉仪瞧着有些意思,只在椅子里含笑打量着她,并不主动开口。

甘菊见主母不搭理自己,眼看就要走出门口了,----再往外走,手里的东西送不出去不说,还会被主母平白怀疑。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咬牙鼓起了勇气,顿住脚步,又一路低头走了回去。

“怎么了?”玉仪知道她一定是有事要说,并没有刁难,“有什么事便说吧。”

“婢妾…”甘菊一脸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包袱往前递了递,“婢妾给老爷做了一双靴子,手艺不好,留着让老爷在家里穿吧。”

玉仪顿时笑了。

----甘菊的手艺嘛…,上次能给自己做月华裙,难道还做不成一双靴子?更何况她又是自幼服侍罗熙年的,别的不说,大小舒适程度上肯定不会错。

最好笑的是,谁会在家穿得一本正经的?在家闲着的时候,不论男女,大都是随便套一双步屣,方才自在又舒服。

玉仪打量着甘菊,她做靴子的心思很好理解,无非是想让罗熙年穿在脚上,想起是谁的针线来,念及旧情再想起她的好处。

----只是奇怪,听她说话总觉得像是多长了几个心眼儿。

“你放下吧。”玉仪含笑点头,见甘菊还一脸不放心的模样,心下好笑,看来还信不过自己,怕把她的心血给隐瞒了。

段嬷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有点恼火。

区区一个通房丫头升上来的姨娘,竟然怀疑夫人的人品?难道还要夫人做个承诺不成?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更不想一想这个姨娘是怎么得来的!夫人上次没有追究她的责任,难道就以为自己毫无错处了?

段嬷嬷冷淡道:“甘姨娘,若是没事就下去吧。”

甘菊诺诺应了一声,赶忙躬身出了门。

“夫人实在是太面软心善了。”段嬷嬷回头说道:“回头有机会了,就该好好让甘姨娘立一立规矩,免得成日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敢跟夫人较劲了。”

玉仪淡淡笑道:“何苦去生那个闲气?”

----整天弄得鸡飞狗跳让人看笑话,闹出事来又给人添了把柄,而且也增加了甘菊的曝光率,还不如忽略了的好。

至于鞋子,自己也不会特意瞒下不说。

罗熙年若是心里有旧情,又岂会差这一双鞋子提醒?若是本来分量就不重,多做一双鞋子,还是少做一双鞋子,效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玉仪略作收拾,去了上房给小汤氏请安。

----古代媳妇就是这点麻烦,只要婆婆在一日,就得天天过去晨昏定省,别说周末双休日,一年到头也没有一天的假期。

这还是小汤氏不是正经婆婆,又对六房不算苛刻。

若真是赶上了那种整天对媳妇挑刺,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的,那才有得气受呢!玉仪想想都觉得头皮一紧,觉得对每天去请安也那么难熬了。

“每天都是你来的最早。”小汤氏迎面笑道。

玉仪上前笑着请了安,落了座,从丫头手里接了一碗热热的茶,却只是端着暖手并没有喝,----其实彩鹃拿了手炉,一般路上用用,反正每次几房的人都没话说,坐不了多会儿就散了。

小汤氏嘴里说着家常闲话,打量了小儿媳几眼。

一身茜红色的撒花金线窄袖小袄,头上雪貂毛的卧兔儿,越发衬得脸庞娇小、白里透红,----到底年纪轻,怎么看都是一掐一把水出来。

可若她年纪小吧,人却又不是不懂事,比着同龄的小姑娘成熟稳重的多,----难怪把丈夫的拢得死死的,本来就只得一个通房丫头,现今还明升暗降失了宠。

听说自打小儿媳那次病了以后,甘菊就再也没有侍寝过。

四房的人和五夫人陆陆续续过来了。

四房像一个有组织的小团队,每次都是有四夫人领头,两位媳妇和庶女押尾,间或还把三个孙子带过来。

因此每次一来就是半屋子的人,气势那是相当的足。

小汤氏瞧见了贤哥儿,笑道:“不是说天冷了,哥儿几个不用常过来吗?”朝贤哥儿招了招手,“快来,还给你留着窝丝糖呢。”

贤哥儿赖在奶娘怀里,不肯挪步。

当着众人的面儿,弘大奶奶有些下不来台,上前斥道:“忸忸怩怩的做什么?”

“贤哥儿还小呢。”四夫人闻言不乐意了,“他想吃便吃,不吃便不吃,又何苦勉强他?”朝着贤哥儿伸手,“来,到祖母这里来。”

贤哥儿果然走了过去,歪在四夫人的怀里,十分亲昵的样子,还看着自己的母亲抿嘴儿笑,---看得出来,四夫人的确很疼爱这个嫡孙。

玉仪不由看了看小汤氏,----不被人当一回事,连小辈都对自己不尊重,居然还能保持一样的笑容。

看来不是习惯了,就是暗暗忍怒记在心底了。

罗府每天的晨昏定省,就跟玉仪前世的公司例会差不多,领导们每天重复话题,下属们心不在焉,大家一起撑完场面就算完事。

不过今天还没撑完,会议就被打断了。

外面来了一个穿绿比甲的丫头,站在院子里的台阶前,脸上神色有些焦急,却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

恭二奶奶一回头瞧见了,见是自己的丫头,----都急得找到上房来了,必定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

因此赶忙朝小汤氏告了罪,出去问道:“怎么了?”

“奶奶快回去吧。”那丫头急得不行,又打量了周围一圈,旁边的丫头立即识趣的散开了,然后才道:“二爷刚才一回来就发火,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陆姨娘赶着过来问话,也被二爷骂了出去。”

恭二奶奶先是一喜,----为了陆姨娘挨骂,继而一惊,能让丈夫气急败坏连宠妾都看不顺眼,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少不得又回了上房,朝小汤氏和四夫人道:“方才是篆儿过来了,说是世恭有些不大舒服,问了半天也问不清楚,我先回去瞧瞧。”

小汤氏忙道:“你先去,不用在这儿伺候了。”又道:“回头让人来递个话儿,免得大伙儿担心。”

恭二奶奶还不敢走,只拿眼看着四夫人,等婆婆开口说了一句,“去罢。”方才转身出了门,急急的往自己的院子赶。

罗世恭的确很生气,----自己才靠着小叔叔的帮忙,得了一个员外郎的职位,谁知道凳子还没做热,就办砸了一件差事。

这还不算什么,原本想着赶紧弥补弥补糊弄过去。

谁知道今天偏生出奇的巧了,正好赶上上司过来查阅东西,----见了自己的那一堆烂摊子,当场就大发雷霆,连带着两个下属也跟着一起遭了秧。

“官职丢了?!”恭二奶奶瞪大了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的,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把官职丢了呢?”

----不光丢了官职、扣了俸禄,还要等着上头查办。

罗世恭气得急火攻心,听得妻子连声追问更是烦不胜烦,暴躁道:“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已经够烦的了,你就别再烦人了行不行!”

“我…,我烦人?”恭二奶奶咬了咬牙,想起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忍了忍,去拉丈夫道:“趁着事情还没有定下来,赶紧去找人啊。”

“是啊,找人。”罗世恭也冷静了一点,----官职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回头再想法子补一个好了。

但是万万不能查出什么罪名来,哪怕问题不大,那也是为官者身上的一个污点,以后还怎么去混官场?看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自己的失误抹平过去。

可是----,找谁呢?

第一个人选,当然是自己的父亲罗晋年。

可惜不巧的是,父亲前几日去了京畿附近公干,----那么剩下的便是小叔叔,和自己的长兄,这两个人都应该能够帮忙。

恭二奶奶也想到了,建议道:“还是去找一找大哥吧。”见丈夫还在犹豫,急道:“上次为着小叔叔给你谋官职,我到现在还受着气,哪里还经得起再加一层?咱们到底是四房的人,以后还要过日子呢。”

罗世恭觉得妻子言之有理,点了点头,“对,找大哥。”

可惜罗世弘没有回来,最快也得晌午去了。

罗世恭大半个上午都坐立不安,不停的让小丫头去打探消息,好容易挨到晌午,自己的兄长总算回来了。

恭二奶奶已经让人布置好了碗筷,听说兄长回来,顾不上留丈夫吃饭,催道:“我给你留着饭菜,你先赶紧去吧。”

序幕(下)

序幕(下)

“怎么会弄出这种娄子?”罗世弘皱着眉头,有些不满的看着庶出的弟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别人给他铺好了路也能摔跟头。

罗世恭眼下哪有心情解释?急道:“大哥,趁着刘尚书还没来得及处置,赶紧帮兄弟遮掩遮掩,不然回头坐实了可怎么好?这员外郎不做也罢,大不了今后再谋一个,断不能落下污点啊。”——

还要再花费家里的精力谋差事?

罗世弘想想都觉得烦躁,——不怨他没有半分手足之情,一来弟弟是庶出的,到底隔了一层肚皮;二来生母四夫人和柯姨娘斗了几十年,关系早就是水火不容,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哪里还会用心帮忙?

四夫人只得罗世弘这一个嫡子,柯姨娘却生下了罗世弘和罗世良,且兄弟两个相差了十三岁,——在姬妾众多的四房里,庶出的小姐好几位,只有柯姨娘生了两个庶子,宠爱历时十几年不衰,这就尤其显得有本事了。

罗世弘敷衍道:“我又不在礼部任职,官阶也低,哪里能替你说得上话?还是等爹回来再说吧。”

罗世恭心里一阵阵发凉,——等到父亲回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大哥…”罗世恭一阵冷笑,“何苦来?将来这国公府都是大哥你的,兄弟又不跟你争什么,不过求一点蝇头小利,但求养活一家子大小罢了。”

罗世弘哪里会听不出其中隐喻,着恼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世恭一语双关,“没意思。”——

兄长的确不在礼部任职,但是周旋这种事情凭的是关系网。

假如出事的兄长自己,不消说,这件事必定能洗白的干干净净的,绝对不留一点痕迹,而不是像兄长说得那样,完全没有插手的能力。

“罢了。”罗世恭故意刺他,叹气道:“既然大哥忙那就算了,还是去六房一趟,或许小叔叔正闲着呢。”

罗世弘立即斥道:“你少跟六房的人纠缠不清!”

“这是怎么说?”罗世恭故意装作不懂,讶异道:“自家的亲叔叔,找上门求帮一个忙也不行?亲戚间本来就该多来往,如何是纠缠不清呢?大哥说这话,当心祖父听了不依的。”

“你吓唬谁?!”罗世弘不料弟弟胆子这么大,居然不听管束顶起嘴来,“你以为六房的人安了什么好心?上次给你安排一个员外郎,不就是为了让咱们四房不痛快吗?说不定,这次出事也是他们捣的鬼!”

“真是荒唐!”罗世恭冷笑道:“人家吃饱了闲的,自己拆自己的台!”

罗世弘想了想,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皱眉道:“你别不信!六房不就是看不得咱们好,想让四房的人自己先吵起来吗?你是个傻的,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

“我傻?”罗世恭对于关系自己一生的大事,丝毫不肯退让,“我当然傻了,第一个就巴巴的来求大哥,结果呢?”冷声一笑,又道:“既然大哥这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六房的诡计,那就帮兄弟一回,咱们不就不上他们的当了。”

罗世弘开始才拒绝了,这会儿怎么可能又把话咽回去?况且今日兄弟态度太坏,更没有丝毫相助的心情,不耐道:“我说了,这事儿我帮不上!”

“哼!”罗世恭一而再、再而三的恳求,还是没有成效,心下气极,一甩袖子道:“既然大哥帮不上,那就当兄弟当傻子去吧!”

罗熙年中午没有回来,罗世恭走了一趟失望而去。

到了晚间,玉仪方才见着了罗熙年,说道:“晌午的时候,世恭过来了一趟。”替他脱了官袍,随手递给倚云,又披了一件家常穿得直裰,“我看世恭慌里慌张的,像是出了什么急事,早起请安的时候,世恭媳妇就急着先走了。”

“我回来时在门口碰见了。”罗熙年一脸淡然,从妻子手里接过了热茶,喝了两口暖了暖胃,方道:“没什么事,年轻人不稳重闹了点小乱子。”

“行了吧。”玉仪“哧”的一笑,“论年纪,世恭就比你小一个月罢了。”

“那又如何?”罗熙年一本正经,说道:“别说世恭年纪比我小,就是世弘比我大上几岁,不也一样是做侄儿的。”

“是是是。”玉仪笑道:“有你这个做叔叔的点拨着,侄儿们都长进了。”

“没错,是的点拨点拨。”罗熙年勾了勾嘴角,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一扭头看见桌子上包袱,问道:“什么东西?”

“哦。”玉仪上前解开了,说道:“早起甘姨娘过来请安时,说是给老爷新做了一双靴子,留着在家穿的,我怕忘了就放桌子上了。”

“什么稀罕东西!”罗熙年眉头微皱,看了旁边落英一眼,挥手道:“拿下去。”

玉仪暗叹,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罗熙年似乎心情很好,吃晚饭时一直有说有笑的,还耍赖缠着玉仪,在她手里喝了半碗汤,方才酒足饭饱的放了筷子。

夜里做体力运动时,两个人的感觉都特别的好。

因此很是胡闹了一阵,——平常这个时候,都是玉仪唤人打水放到门口,结果因为体力消耗太多,加上浑身酥软便不大想动。

罗熙年喊了一声,“打水。”

自从甘菊封了姨娘之后,就没有丫头进来做特殊服务,一般都是倚云或者落英,把水打好了放在门外。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玉仪不想让自己的陪嫁丫头做这件事。

玉仪算着日子是安全期,也就懒得去“洗澡”了,想着略作清洁便是,因此也没急着下床出去。

两人躺了好一会儿,还是罗熙年先下去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罗熙年在潜移默化中,接受妻子有意培养出来的新观念,况且对他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太费劲的事。谁知道水声刚刚响起,便听外面落英喊道:“老爷,要不要人进来帮忙服侍?”

玉仪眉头一挑,抢在罗熙年前头粗着嗓子“嗯”了一声。

落英和倚云打水的机会基本是五五分,私下观察了好久,一般夫人都是自己去偏房沐浴,很少亲自动手服侍老爷。

夫人到底年轻,仗着自己如今颜色好正得宠,就恃宠而骄,连基本的为妻之道都不顾了。

要是玉仪知道了,一定要大呼冤枉。

早先自己的确是服侍罗熙年的,结果每次都是越弄越糟,很容易点了火,接着又回去滚一次床单。

可偶尔一、两次还行,玉仪到底年纪小,哪里经得住这么反复折腾?——

要么辣手摧花,要么自己憋住。

罗熙年总归还是心疼妻子多一些,但总是忍自己也受不了,索性打发了妻子,不去没事找事,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至于为什么没有叫人,倒也未必是专情什么的,只是从前被甘菊服侍惯了,不习惯唤其他人做这件事。

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稍稍收拾便可。

落英并不清楚具体的原委,只是每天看着这么一个机会,白白的放在眼前,心下便像猫爪一样,越看越挠得慌。

她自认不像甘菊那么一根筋,心里只有老爷,殊不知在这后宅里讨好了夫人,那才是最最要紧的。等自己做了老爷的人,必定事事以夫人唯马首是瞻,私下里再哄住老爷的心,这样两面都不得罪,里外都讨好了。

倚云一门心思要去外头做平头夫妻,却是个傻的。

一个丫头能嫁什么好人家?顶了天去,也就是衣食不愁罢了。

哪些个男人有几个好的?自家的一位远方亲戚,不过是秋天多收了几斗粮食,就觉得有钱了,说话气儿也粗了。

这边娘子刚刚换了银子回来,那边转手就去买了个妾!

把他家娘子气病了,反倒便宜了那个小妾,一口气怀了身子,第二年就生下八斤重的儿子。前头娘子因为没有生下男丁,现今反倒要受那个小妾的气,每天还要田间劳作辛苦,那种日子真是想想都受不了。

落英在罗府做丫头十来年,从小丫头一直做到一等丫头,受了多少气,后来又有过多少风光。一双手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自持花容月貌、雪肤冰肌,不是甘菊那等粗鄙颜色能比得,因此更加不愿意配出去受苦了。

可惜先前罗熙年身边美人太多,虽说好些都是摆设,但…,那位瑶芳姑娘可真是顶顶绝色,又兼狐媚温柔,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机会!

眼下甘菊明着封了姨娘,但是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是被夫人厌弃了,也失了老爷的心,估摸一辈子也就只能如此。

可是高门大户里面,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老爷身边总不能只有夫人一个吧?

彩鹃、素莺年纪大了,而且听说早就许配了人家,只怕过了今年就要放出去,底下的二等丫头又小,还不通人事呢。

算来算去,竟然只有自己最为合适得宜,——

人便是这样,潜意识里总是会往有利自己方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