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霍羽没有退路了。他只能选择败战回京去救他爹,或者是再战,但朝廷不会再发放粮饷了。"我摸了摸头,"说实话,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前者,后者完全是在自寻死路。"

"前者又何尝不是?你想,他非正义之师,这些年,民间又怨声载道。恐怕还没有到赤京,就会被藩王陆续打压,成为丧家之犬。"他仰头叹了口气,"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夜里,大雨倾盆,暑气更重。

三日后,十万大军天降般,在炎凉城外集结,李悠亲自为主帅。

鸦鸣百里,战鼓震天,早间的浓雾还没有散去。

我站在城头上,俯瞰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黑点和飞扬的旗帜,脚底酸麻,只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托杜外公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说,"小画堂,杀人不好看,我们下去吧?"

"外公,我想看着他。"

黑点的最前方,有一银色盔甲特别耀眼。他的坐骑高大秀美,他的身形挺拔玉立。我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他,无论身为王爷还是主帅,他永远都是那样淡定从容,纵然眼前即将有一场血腥的杀伐,他仍像是莲座上俯瞰众生的佛。

马蹄践踏起的尘土,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一只怪兽。无数的黑点嘶喊着交汇在一起,兵器的碰撞声犹如一首最悲壮的军歌。巴里坤没有穿盔甲,疾驰进黑云之中,一把大刀,挥下了了无数的人头。而蒙塔似与霍羽正面交战,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空气里,马上沾染了血腥之气,我捂着鼻子,靠在外公的肩头。

虽然这是非正义之战,也是一场实力悬殊之战,但那些被杀戮的,是我的同胞朋友。他们奉命作战,本身并没有错。我不忍,痛心,甚至气恼。霍勇父子固然可恶,但那曾被父皇给予了厚望的皇帝,究竟被什么蒙了心?

"小心啊!"外公忽然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看,只见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忽然朝李悠冲了过去。李悠纵观全局,没想到忽然被人奔袭,仓促之下,只来得及侧身,头上的盔甲还是被挑落了。他再无暇旁顾,全力应付攻击他的黑点,但黑点接二连三地向他奔过去,他应接不暇。

此刻,战局似乎起了变化,对方的士兵慢慢变成了一个个的小黑圈,把我方的军队一点点地围在其中。突厥和龟兹两国的士兵虽然善战,但不谙兵法,一下子慌乱起来。紧接着,几十骑拖着白色的袋子奔走着,好像有火药的味道。

托杜外公咒骂了一声,就要捋袖子下去,我连忙拉住他,"外公!"

"霍羽这人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战场上不仅有我们的人,也有他自己的兵啊!他这是要同归于尽吗!"

我焦急地看向李悠,他似乎也觉察了不对劲,迅速摆脱了黑衣人的纠缠,疾驰到阿勒泰的身边。对方的战鼓急响了起来,好像在发出某种讯号,接着火箭就从后方飞了出来。火箭落到地上,一下子形成了一道道的火线,把人马一节一节地阻断,场面瞬时失控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几个浑身燃烧的火人,疯狂地冲进李悠和阿勒泰等主力所在的地方,抱着士兵就不放手。

我和托杜外公在城楼上干着急,蒙塔和巴里坤被困于火海,进退不得。

这片死寂的修罗场,盛开了一朵朵炫目的曼珠沙华。因为霍羽丧心病狂的战术,引发了比预料中更为重大的伤亡。我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战争结束,杀戮停止,我的亲人和朋友们都可以平安。

"冲啊!"远方,忽然传来震天的喊声。漫天的火箭终于停止了,又一股黑潮涌了过来。我正担心是霍羽的援兵,却看见领头一人,有光风霁月的容貌。

"外公,你快看啊!"我兴奋地抓着托杜的手,托杜说,"啊,我就说小白怎么不见了。原来领着兵到后头突袭去了。不过,他不是书生吗?怎么马术这般好?"

我摇头,"他只是马骑得好而已。上战场应该也是头一次。"

谢明岚带来的兵,装束奇特,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打法也奇怪。几十骑的后面都绑着一个巨大的扫帚,沿着起火的地方拖曳。而后几骑撑起一个巨大的袋子,盖在了火势渐小的火线上。

在骑兵的掩护下,谢明岚,蒙塔,巴里坤都顺利地和李悠汇合。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大火渐渐被扑灭,焦烟慢慢从烧黑的土地上升起来,尸横遍野,累叠如山,此刻露头的阳光开始灼热起来。

忽然有人跑上城头,跪在我身边,"公主!大事不好了!"

我侧头一看,见是小陆子,"怎么了?起来说话。"

"您走了之后,一个姑娘到呼图城去看郡主。郡主说是她自小贴身使唤的丫环,可以信赖,我们便都没在意。可谁知道,那天夜里,我们所有人都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奴才和安姑姑四处都找不到三小姐。而后郡主告诉我们,那个丫环也不见了,怕是三小姐被她偷偷抱走了!"

我踉跄了一下,托杜连忙扶住我,我颤着声音说,"你说,云姝丢了?"

"奴才罪该万死!"小陆子拼命地磕头,"郡主已经亲自去追了,王盈将军也在派人找。可眼见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还是没有找到,奴才不敢再做主瞒着,连忙来告诉您…"

我的胸口好像被人挖空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76.分道

我好像在冰与火中煎熬着,耳边一直有婴儿的啼哭声。我的手无知觉地抓着什么东西,紧紧的,好像那样胸口的挫痛感就能够减轻。有人一直在唤我,像儿时娘唱的童谣。最后我勉力睁开眼睛。

眼睛还没适应眼前的光亮,就猛地被人抱进怀里。

"我的暖暖,你总算醒了。"他双手紧紧地箍着我,好像我是什么长着翅膀的小鸟。我揪着他后背上的衣服,鼻子里都是尘土的味道。"云姝,我们的女儿…"我趴在他的肩上哽咽起来。那个我几乎豁出性命才生下来的小宝贝,就这样下落不明,我的心如何能够平静?

"我发誓会把云姝找回来。但在这之前,"他双手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答应我,你要勇敢。"

"我…"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泪水落了下来,有人抓住我的手。

我抬眼看去,外公拍着我的手背,"小画堂,外公给你保证,我们会把小乖乖找回来的,你要相信我们。"我这才发现,明之,小东,刘浣还有谢明岚都在。谢明岚看着我,脸上虽然是平和的,但眼中满是坚定。他冲我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的内心又有了一股力量。

平胡之战的结局是,李悠再一次生擒了霍羽。那些没来得及抓住的残兵败将迅速地退到嘉峪关之后,鸣金收兵。而赤京的局势越来越不在我们的掌控之内,秦尧给我们传来的消息是,他虽然抓住了霍勇,但整个赤京的朝臣和势力已经分崩离析。李纯不开宫门,不见朝臣,朝政荒废,民怨四溢。大兴五年,国家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几乎同时,我们收到了来自金陵的消息。云姝原来是被福王所劫,玉蝉追至金陵,与小齐几欲施救。然而福王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见到我和谢明岚。

这一夜,我们参与平胡之战的所有人在陇西王府会合。

李悠扫视了众人一眼,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但是,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众人沉默不语,深知中原河山,如今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短期之内没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匡扶皇室,天下大势,便扑朔迷离了。

"突厥和龟兹两国,即日撤兵,回国处理各自的国事。"

巴里坤吼起来,"阿尔斯兰,你不要我们帮啦!就凭你手底下那几万人,能把那个狗皇帝打死吗?"

蒙塔也说,"阿尔斯兰,我们不想搅和你们汉人的事情。但是作为兄弟,没有理由在这时撤兵。我们帮你打到赤京去吧!"

"对,打到赤京去!"阿勒泰说。

"不可以。"李悠摆手,"我集结两国兵力到炎凉城,是为了自保,我们师出有名。倘若你们打到赤京去,与滋事的霍党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诺力中毒日久,突厥的大权究竟由谁来掌管,各部落能否认可,还需要一个具体的方案。所以巴里坤,你得回突厥去。"

巴里坤摸了摸脑门,咕哝一声。

"蒙塔,那云分娩在即,你的两个王兄又仍然争斗不止,你需回龟兹去。你们各安其事,便是帮我了。"

蒙塔看了阿勒泰一眼,也没有提出异议。

我等待着李悠的安排,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谢明岚。谢明岚低头端着茶杯,好像正在出神。我有时都错觉,曹植笔下的洛水之神是他。李悠又开口说道,"谢大人,不知你可否陪同本王之妻前去寻女?"

我的心咯噔一下。所有人都看向谢明岚,可谢明岚仍然静静地坐着,好像没有听见。

"谢大人?"李悠又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正襟应道,"是?"

李悠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旁人都没有发出声音,谢明岚匆匆看了我一眼,才道,"王爷要独自去赤京?"

"并不算独自,这里的一干人等,大部分都要随同我进京。福王点名要见你和王妃,本王若强行同去,恐怕云姝会有危险。另外,霍氏父子以及赤京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需要本王亲自去处理。到了金陵,小齐他们会接应你们。"李悠终于转过头来看我,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王妃,没有问题吧?"

我想摇头。这是我们的女儿,让我和谢明岚去寻,有多少的不妥。可是,我现在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他对父皇有承诺,要保住李氏江山,他对天下有理想,希望能实现兼爱和非攻。这个当头,他若是抛下肩头的责任而跟我去寻女,不仅会错失良机,甚至会失去人心。我懂。

在历史和大势面前,我们已经开始身不由己。

我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没有。"

他继续冷静从容地吩咐每个人所需做的事情,态度和口气全无异常。而我越来越觉得难以呼吸,索性站起来,走了出去。夜幕上挂着数点寒星,晚风开始散发着西北特有的躁动热气。我走到廊下坐下来,靠在廊柱上,望着远方发呆。眼角忽看到一个影子移动过来,欣喜地看过去,却见是一条俊生生的白龙。心中不免又有些失落。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用同样的姿势和我相对,我们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小葡萄,怎么,你看到我好像很失望?"他清浅地笑着,口气有点调侃。

"没有。"我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不明白,福王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们俩。"

谢明岚看着我,"因为他很聪明。他不敢见李悠,他背叛在先,也斗不过你的丈夫,所以捡软柿子来捏。他想活,你是他唯一的活路。"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望着刚刚议事的大堂,用沙漠般干燥的声音说,"如今天下大势只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生杀予夺,全由他说了算。甚至,一朝登顶,便可以千呼百应。而你,是唯一可以左右他的人。"

我垂下眼皮,心焦地绞着腰上的带子。只有我孩子气地当真,哪个男人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那个至尊的位置?

"葡萄。"谢明岚伸手放在我的头顶,似乎积蓄了某种情绪才说,"如果你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我便带你走。"

我惊了一下,抬眼看他。他的眼睛像是琉璃一般,嘴角随意地向上翘着。我要开口,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感情由得你做主,我的感情便由不得你了。我带你走,只像小时候背你回宫一样。我曾在紫藤花树林许下承诺,此生绝不违背。所以,我心甘情愿跟你去找云姝。"

我把他的手拉下来,跳到平地上,"以后不要这样了。"

"嗯。"

我慢慢地往房间走,走了几步,便憋足一口气狂奔了起来。等我气喘吁吁地关上门,一回头,猛地发现李悠正坐着等我。他没有点灯,是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提醒了我,他的存在。

我摸索到床边坐下来,半晌都没听到他的声音,才问,"为什么不点灯?"

"明天,我就要启程去赤京。"他仍然平静地说。

"哦。"我的心冰凉如水,脱下鞋子,"那早点休息吧。王爷,祝你之后一切顺利。"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动静。好久,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正当浓浓睡意袭来的时候,我听到他起身,打开门出去了。

第二天,等我醒来的时候,李悠他们已经上京了。这个人,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他在逃避什么?

谢明岚来找我,问何时启程,我发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便问,"小白龙,你这是怎么了?"

他捂着嘴角,皱着眉头说,"没事,被疯狗咬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小陆子跑进来禀报,"公主!刘岩将军来了!"

刘岩拜过我和谢明岚,"末将奉王爷之命,护送二位前去金陵。"

李悠把李旦,李丁,小东夫妇,甚至明之都带去了赤京,西北只留着外公还有我表哥王盈两个人把守着。安姑姑带着几个孩子,仍然留在呼图城。而我们和刘岩一走,炎凉城就变得空荡荡的,好像一场曲终人散的大戏。我不知道在金陵还有什么波澜在等着我们,或许是更大的灾难,或许是此事和平解决的希望。

去金陵的路上,我总是吃不下,睡不好,日渐消瘦。沿途都是流民和行乞的百姓,甚至连很多大的城市都找不到投宿的客栈了。往昔繁华付东流,断壁残垣冷清秋。我由此深知国家的稳定,一个英明的皇帝能给多少人带来平定和安康,若是我父皇在天有灵,一定会痛惜当初所托非人。

赤京的局势有了变化,宫门终于被打开,大臣陆续开始上朝。只是皇帝有恙在身,由太子监国,设置内阁,皇后还有几个首辅大臣共同佐政。紧接着,霍氏父子的罪名被昭告天下,不期问斩。这其中一定有李悠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此次行事,激进了些,似乎急于扫除某些障碍。但无论如何,笼罩在山河上的阴霾,好像正渐渐散去。

到达金陵的那天,阳光灿烂。淮水名都,延续了数百年的繁华,仍让游人醺然欲醉。谢明岚从鸽子腿上取下一张便笺,迅速扫了一眼,便把鸽子放走了。我见他脸色异常,便问,"秦尧说了什么?"

"太子,皇后还有几位大臣联名改陇西王封号为明王,置府赤京,授内阁总理之权。"谢明岚低头说,"他仍然还是王爷,但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77.身世

我知道内情还远远不止这些,但既然谢明岚不打算说,我也就不再追问。摄政王,不过是李悠的第一步吧。

我们刚下马车,就见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冲过来,猛地抱住了谢明岚。

谢明岚怔了一下,轻轻地推开她,"玉蝉?"

"我盼着你来,你终于来了。怎么瘦了许多?"玉蝉难掩相思,又一把抱住了谢明岚,倾国的容颜似乎只为一个人绽放。金陵的日光遥遥地挂在他们的身后,好一对才子佳人。

刘岩走过来,帮着我拉马车,小陆子哼了一声,也到我身边。

我忍不住笑道,"你哼什么?"

"康平郡主就是自作多情,谢大人喜欢的明明只有公主你。奴才抱不平罢了。"

我推他脑袋,"你怎么年纪越大越孩子气?现在说这种话,有意义?你是预备让王爷听见了,打你十大板还是怎么?"

小陆子不以为意,更加愤懑,"王爷就更奇怪了。自己的妻子女儿不管,搅和到朝政里去了。他就不怕福王扣住公主?他真的要当皇帝吗?"

刘岩和我同时喝了他一声,他这才不说话了。

我知小陆子心思,他是最懂我的。从小我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我心中对李悠有诸多的抱怨,更气李悠不顾云姝的安危而先去赤京夺权。但是男人们的世界,岂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我父皇世宗皇帝,还不是早就预见了这一切。只会儿女情长的,不是诗人,就是侠客,永远当不了真正的帝王。

我叔叔福王,我也是知道的。他生性胆小,偏安一隅,并不是真有什么野心。他反,也多半是李纯的授意。

根据玉蝉的消息,云姝现在就在福王府邸内。但是福王派重兵把守,强攻可能会让云姝陷入危险。如此,倒不如我和谢明岚大大方方地去见他一见,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晚间,福王府就派人来请我和谢明岚单独过府,其它任何人不得跟随。

我尚有些犹疑,谢明岚已经一口应承了下来。

等到坐在马车上,我忍不住问谢明岚,"你就这么有把握?他要是真的使诈,或者弄出什么军队来,我看你到时哭不哭。"

谢明岚扬眉一笑,"你真信他会难为你?他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金陵等地,是他多年的心血,他不会这么傻的。在炎凉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他不敢跟王爷作对,又怕自己说的话王爷不肯听,所以就劫持了云姝。幸好那时王盈将军把两个男孩子带出去玩,不然我看你哭不哭。"

我对他吐舌头,他摇着头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我。

王府里的下人把我们迎到花厅里,我叔叔福王正抱着一个婴孩坐于花下。那盈儿粉雕玉琢,似乎正在熟睡,我乍一看她面容,心就颤抖了一下。可不就是云姝?

福王抬起头,看到我们,咧开嘴笑,"公主,谢大人,可算是把你们等来了。"

我正色道,"叔叔,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快快把我女儿还来!"

福王走过来,把襁褓轻轻放入我的怀中,欠了欠身,"公主息怒,若不是本王出此下策,只怕见不到公主的面,也不能把一个滔天的秘密告知二位了。"

我抱着云姝,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小家伙白白胖胖的,看起来没受什么委屈,口气便好了一些,"叔叔此话怎讲?"

福王让谢明岚和我坐,突然跪到谢明岚的面前,"谢大人可知自己真正的身世?"

他这样猛然提问,我和谢明岚均是愣了一瞬。而后,谢明岚连忙俯身去扶他,"福王,您乃堂堂皇室宗亲,明岚只是屈屈一个工部侍郎,不能受如此大礼,快起来!"

福王却执意不起,闷着声音说,"不,谢大人,你有所不知…你不姓谢。若是你姓谢,今天本王也不会要见你了。"他忽而铿锵说道,"大人,你姓李,你是先皇的亲生儿子!"

轰隆一声,我的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响,抱着云姝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惊叫出来。我惊慌地看向谢明岚,谢明岚也很是震惊,松开扶福王的手,自语般说,"福王,你在胡说什么…"

福王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手,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自父皇过世后,就一直寻不到踪影的郑德海公公。他在我们面前跪下来,匍匐在地上说,"老奴该死,福王殿下所说的,句句属实。谢大人不是谢翁的孙子,他是先皇的亲生骨肉,是先皇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啊!"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手臂用力,弄疼了云姝,孩子睁开了晶亮的眼睛,啼哭起来。我忙拍打她,心下却更加焦躁,只能斥责郑德海,"郑公公,你身为父皇的致密内官,应该知道轻重。兹事体大,关乎先皇和谢家的名声,不可胡言乱语!"

"六公主容秉。老奴若有半句胡言,便不得好死!当年先皇出游南湖,对一绝世女子一见倾心,多番打听,才知道她是汴梁大人的胞妹,汴樱。"

谢明岚攥起拳头,我知道她母亲正是汴氏。汴氏也曾是赤京的豪门大族,后因为有天下第一神工之称的工部尚书汴梁大人主持修建的堤坝发生严重事故,父皇大怒,革职下狱。在狱中,又接连发现汴梁受贿等累累罪行,后鉴于他任职工部期间的卓绝贡献,只判他流放西北,终身不得回朝。可是后来他病死于流放的途中。汴氏自此没落。

"汴樱小姐自小与谢翁之子谢蕴就定有婚约,二人青梅竹马,只待佳期便如约完婚。但先皇疯狂地爱上了汴樱小姐的才貌,追求不得,便强行…"郑德海看了我一眼,低声说,"汴樱小姐痛不欲生,几欲退婚。先皇执意娶汴樱小姐,但霍皇后的族人知道后,不肯善罢甘休…最后谢蕴大人不计前嫌,仍然娶了非完璧汴樱小姐。那时,小姐已经怀了先皇的骨肉。先皇也是多年之后才无意得知的。此事是皇家的机密,没有几人知道。但谢翁,老奴,秦奘和汴梁大人还是知道底细的。公主若是不信,回京时可以问几位大人。"

我见他言之凿凿,父皇生前,他又是最得信赖的近侍,恐怕所言非虚。回想起来,谢明岚自小就受父皇的宠爱,大小行乐,甚至弘文馆求学都算上了他。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姓谢,真正的因由恐怕在此了。母后是否知道谢明岚的身份,我并不十分清楚,但父皇和谢翁却是肯定知晓的。

所以,他们出于对谢明岚的维护,先是把他指婚给毫无感情的霓裳,让我对谢明岚彻底死心,而后又深知以谢明岚的个性绝对不会娶霓裳,顺理成章地让他拒婚成功…原来这么多年,我们两个闹了个滔天的笑话,他竟然是我哥哥?父皇不让我和他在一起的真正原因,原来是这样?!

我哭笑不得,心中五味杂陈,连那清幽的花香都刺鼻了。谢明岚也一直不说话,福王说,"本王听了之后也十分震惊。但转念一想,当今皇上无才无德,难担国家重任。同为先皇骨肉的谢大人却品德才华出众。今天下分崩离析,需有人站出来匡扶皇室。本王以谢大人马首是瞻!"

"你要我如何?"谢明岚冷静地说。

"揭竿而起,夺回江山,各路诸侯藩王定然响应!"福王说得慷慨激昂。

"江山自有人来安定,何须我揭竿?"谢明岚站起来,俯视福王,"福王,无论我是谁,我都是汉人,我不会愿意看到故国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如今赤京局势慢慢稳定,你若好生经营金陵,他们便不会为难你。而今天,我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公主,我们走吧。"

我应声站起来,福王急前一步,拦道,"大人不担心有朝一日,那人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会痛下杀手?江山已经尽掌于他人之手,不先下手唯有沦为鱼肉!"

谢明岚淡淡一笑,"福王,你很聪明。你知公主与我的交情,想利用我们来左右局势。但明岚承袭自家父一句话,生无贪欲,心自坚毅。明岚自小游散惯了,对江山和权力完全不感兴趣。你若不是执意要违抗他,以他的心胸,这片土地还是能让你家的香火世袭。明岚言尽于此,告辞了。"他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回头看了福王和郑德海一眼,心下有些许疑惑,但很快便忘却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很安静。云姝不睡了,拼命地吮着自己的拇指,睁着大眼睛看我。

我和谢明岚,被亡人一步步地牵着鼻子走,像是两颗棋子。如今回想起过往,已经分不清悲喜。身份,已经是一道无法解开的符咒。

"小白龙,从今以后,我是不是要喊你哥哥了?"我半自嘲地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前总是懊恼,为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对吧?"

谢明岚的眉毛扬了扬,"郑公公说的话,你全信?我只信一半。"

"他是父皇的致密内官。宫闱中的事情,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无故失踪之后,又突然出现在福王府,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他所说的,也许多半是真的。父皇也对我说过,他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却怎么也娶不了她。"

我们两个看着对方沉默,我的心被荆棘缠绕,隐隐作痛。

谢明岚把手指伸给云姝,云姝抓住了就要往嘴里送,我连忙拉住她,"你呀你呀,怎么像只小老鼠一样?"谢明岚扑哧一笑,"有的时候,看你还觉得是个孩子,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来,我抱抱这孩子。看起来她喜欢我。"

我把云姝递过去,谢明岚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摇着。小丫头似乎有点困了,闭上眼睛呼呼地睡起来。我看他的姿势,不像是第一次抱孩子,刚想开口询问,他便说,"在赤京的时候,经常进宫去。看到太子和小公主就会忍不住抱一抱。"

我叹息一声,"你早就过了可以当爹的年纪了,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吧,小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