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我咬牙切齿,恨不得当面摔她一巴掌,把她摔醒。她连是非曲直都分不清楚了吗?

"还有一件事,我也是从皇后那里知道了些内幕,先皇时期就全部销毁的投石器的图纸,在兵部尚书秦大人那里其实还完好地保留了一份。为的是别国发动非正义战争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来自保。当时霍勇以西北战争为借口,去要那图纸,秦大人说什么也不肯给,还说除非自己死。后来,工部尚书大人亲自去了趟秦府,说是奉了皇命,要秦大人交出图纸来,重新制造投石器。秦大人仍然不肯,说先皇遗命不能违抗,可那之后不久,秦大人就以抗旨欺君被抓了,秦尧将军受了牵连,秦家也被抄家了…"

"玉蝉,你的意思是…秦奘大人是因为抗旨被抓的?"我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抓着她的手说,"你的意思是,投石器是皇上命人制造的,他拿这样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来对付自己的亲妹妹,来对付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

玉蝉低下头不说话,刘浣接话,"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我痛心地叫了起来。

此刻,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惊慌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王…王妃!"

"怎么了?"我平复心情,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发现前方有数十骑,黑压压地挡住了阳光。我的心狠狠一紧,抓着帘子的手抖了一下。只听领头的那一骑高声喊道,"陇西王妃,请你出来相见。"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放下帘子,正要躬身出去,李锐忽然抓着我的衣角。稚嫩的孩子也察觉到了危险,泪珠儿一个劲儿地滚下来,"娘…娘…不要走。我怕。"他的声音全都哽在喉咙里,不敢大声。

外面那人又说,"陇西王妃,请速速相见!"

"气死我了!"刘浣大喝一声,先我一步出去,在外面高声喊了起来,"臭老头,你现在是想怎样?在霍贼身边呆了这么几年,就学会这下作的趁人之危吗?你有本事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赢王爷啊!耍阴的算什么!"

那声音应道,"小浣,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

我心中了然,原来是多年不见的黑将军刘岩。

"我这么说怎么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要抓王妃?好啊,你先杀了我。"

"小浣,你让开,爹在做正事。"

"去你的正事!正事是人间公道,是天地正气,不是助纣为虐!"

"来人啊,先过去把小姐抓起来!"刘岩气急败坏地下了命令。我把李锐塞进安姑姑的怀里,不顾他的哭喊,迅速地下了马车,走到刘浣的身边。马上的刘岩,这些年没什么变化,除了两鬓添了些白发。看到我,他挥手制止身后要上前的骑兵,似笑非笑地说,"王妃,您果然现身了。看来万能的陇西王,并没把您教聪明嘛。"

刘浣低声对我说,"小堂,你出来干什么?我爹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快回去!"

我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举到刘岩面前,笑道,"刘将军,多年不见,您仍然宝刀未老。不过想请您先认一认这个东西,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这…这是什么?"

"当年在安西都护府,我放上天空的那东西。"我叹了口气,故作回忆状,"招来了蒙塔王子的骑兵呢。"时隔多年,我早已经忘了那烟筒长什么样,估计刘岩也不记得了。疑兵之计,利用的就是对方的那份心虚。

"龟兹,龟兹的信号弹?!"刘岩的身边,显然也跟着几个当年安西都护府的旧同僚。他们的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刘岩死死地盯着我,"公主,你以为能糊弄得了我?"

我摇了摇头,极为轻描淡写地说,"我家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更清楚。您现在能出现在这里,必定是哪道防线因为你们对炎凉城卑劣的进攻而出现了小小的缺口对不对?您仔细想想呀。"

刘岩面如死灰,他身边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惊慌地说,"将军,我就说突破得太容易了,不像李悠的作风!霍羽那小毛孩就是让我们来送死的,说什么李悠肯定会转移亲眷,要我们来掳!肯定是埋伏,霍羽就是想弄死我们,蒙塔他们又不是瞎子!"

我叹了口气,把手掌放在耳后侧身道,"快听听,是不是有马蹄声啊?"

刘岩带来的人有些乱了,马蹄践踏起层层的黄土。刘岩大喝一声,"李画堂,你以为我怕蒙塔?我可以先把你们抓起来,当人质!"

我抽出随身的匕首来,毫不畏惧地看着刘岩。无论是身为王妃,公主还是母亲,我都不能怕,更不会在此刻退缩。

刘浣伸手挡在我的面前,叫道,"爹,求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霍勇那些人害得人还不够吗?您想想当年惨死的工部侍郎汴梁。他曾是霍羽的第一谋臣啊!还有耿直的太守卫星海,还有秦家父子,还有王谢两大家,早晚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

"你不要胡说!不要胡说!"刘岩呵斥道。

刘浣忽然抓住我的手,把匕首横在她自己的脖子上,"爹,你要是一错再错,女儿就马上死在你面前!"

"小浣!"我和刘岩同时叫道。

"爹,求您醒醒吧,爹,女儿求求您!"

我们双方正在僵持的时候,不远处果然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我们循声看去,见带头一个人挥舞着弯刀,飞扬意气,嘴里吆喝着不知名的调子。还是刘岩身边的人最先反应过来,"将军,是蒙塔,蒙塔杀来了!"

那边蒙塔搭弓,"嗖"地一声,弓箭准确地插进刘岩的左肩,刘岩从马上摔了下去。人群乱作了一团。蒙塔的人马很快杀了过来,只不过交战了一会儿,就轻松地把刘岩等人就地制服。论堂堂正正地打战,汉人不是龟兹人的对手。

蒙塔下马走过来,用突厥话对我说,"画堂,你没事吧?"

我摇头,忙问,"你怎么来了?"我又没真的放信号弹。

蒙塔看了刘岩一眼,吐吐舌头,"你们汉人的话,叫什么什么来着?哦对,我伯父说,请君入泵。我们一开始还纳闷呢,这些人怎么会突然袭击防线,我伯父就说,前方正在攻击炎凉城,这里就有小动作,肯定以为我们防卫松懈了,倒不如放他们进来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其实我们就跟在后面呢。没想到是冲着你们来的。呼,还好你没事,你要是伤了一根汗毛儿,阿尔斯兰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我和巴里坤可怕他了。"

我本来沉重的心情因为他可爱的话而平复了一些。但同时又担心,刚刚刘岩的手下说,是霍羽让他们来的,因为他料到李悠会趁乱把我们送出炎凉城。这个霍羽有如此的心机,必定不好对付,李悠到底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解除炎凉之危呢?

"这里不能呆久了,可能还会有别的什么危险,我马上送你们回呼图城吧。"蒙塔说。

我点头,拉着刘浣上马车。刘浣回头看了她爹一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浣,我向你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她这才低头,跟着我进了马车。李锐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看到我上来,挣脱开安姑姑,一把扑过来抱着我说,"娘,你坏,你坏!你怎么能扔下锐儿!"

"宝贝,娘错了,不要再哭了。"我亲吻他的额头,忍不住也跟着他落泪。

他伸手擦着我的眼泪,"娘,不哭不哭,锐儿也不哭了。爹爹要是知道我把娘弄哭,会打我屁股的。"

我破涕为笑,揉了揉他的头。他终于也笑了,拉着刘浣的手,"姨姨,你真勇敢,谢谢你救了我娘。我和我爹感激你一辈子!"他的表情很男子汉,无奈声音太稚嫩,配合在一起就有些好笑了。车上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也终于缓和了下来。

把我们安全送到炎凉城,蒙塔就又匆匆地返回前线去了。王盈派人把受伤的刘岩关在偏厅里,以礼相待。在放我和刘浣进去之前,他再三叮嘱很危险。可刘浣执意要劝降刘岩,我们也很想通过刘岩知道更多霍党的事情。也许这对解决整场战争,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盈看着刘浣,又看了看刘浣怀里熟睡的小玉翎,"刘督军,你确定没有问题?"

刘浣看了我一眼,对王盈点了点头,"让我试试吧。里面那个人,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他毕竟是我爹。他一直都很疼我。"

王盈又看向我,我点头道,"表哥,就让我们试试吧。我们也很想帮点忙,让这场战争早点结束,少一些伤亡。刘岩这个人对我们乃至整个战局都至关重要。"

"那好吧,有任何不对劲马上叫我。我就在门外等你们。"王盈替我们打开门,我和刘浣走了进去。

74.劝降

刘岩被世人称为黑张飞,骁勇善战自是不必说,面容也酷肖那戏台上的张飞。

因为他拒绝治疗,所以箭仍然插在他的肩胛之中,山口处的布料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他一个人闷坐在椅子上,不断地喘着粗气。听到我们进来,也不转头,只沉着声音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浣抱着玉翎走过去,我则在他们身后坐下来。

刘岩侧头看了刘浣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刘浣蹲下点身子,轻轻地说,"爹,你不是一直想看自己的外孙女吗?这就是我的女儿,你看看?"刘岩没有反应,倒是刘浣怀中的小玉翎挥舞着小手,一把揪住了刘岩的一撮头发,然后欢快地笑了起来。

我看到刘岩僵了一下,慢慢地伸手欲去抓那只小手,但快碰到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玉翎一向都是不怕生的性格,大概也是与外公血肉相连的缘故,竟伸手要刘岩抱。嘴里咕噜咕噜地不知在说什么。

"爹,你抱抱她吧?"刘浣继续低声细语地说。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个样子。

刘岩这才把玉翎接过来,仔细端详着。虽然是一个军人,但他抱孩子的姿势很自然,好像从前抱惯了一样。他说,"小浣,她跟你小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都那么漂亮,那么讨人喜欢。宝宝,我是外公呀。"玉翎依依呀呀地叫起来,好像很欢快。

刘浣蹲在刘岩的脚边说,"爹,你知道吗?这些年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有一天,我们能够一家人团圆,我这个做女儿的,能够尽尽孝道。你年纪也大了,再不适合战场上的打打杀杀,就算是我们欠霍家的,这些年也都该还清了。你只要跟霍家划清界限,女儿就能陪在你身边,不好吗?"

刘岩抱着玉翎不说话,刘浣看了我一眼,我走过去说,"刘将军。"

"公主,你不用劝我,我不会归降的!"刘岩把玉翎塞还到刘浣的怀中,捂着肩站起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李悠打什么算盘?他想推翻皇上,自立为帝!公主,你不要忘了,这江山是先帝传下来的,这是你家的江山!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易主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认为,王爷不插手,李家的江山就不会易主吗?"

"至少…至少霍大将军是皇上的亲舅舅!"

"刘将军,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摇头,看着插进他身体的那把箭,"霍勇是皇上的亲舅舅,那霍羽呢?以你对霍羽的了解,他会甘心于大将军之子这样的位置,而乖乖地听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的话吗?"

刘岩的额头上出了汗,动了动嘴唇。我接着说,"恐怕经过这次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霍羽的狼子野心。霍勇派他阵前统兵,而你是督军,他不让你守在军营中,却让你突破封锁线到敌人的腹地里,这不是让你送死,是什么?你再想想,你若是死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盯着我,瞳孔收紧,鼻子上也出了汗。

"恐怕,只要王爷战败,霍羽除去了王爷这个心腹大患,又没有您的节制,下一步就是挥师北上,直捣赤京。那时,就不仅仅是江山易主这么简单了。你仔细地想想,到时候别说是霍大将军了,普天下有谁能阻止他?难道黑将军戎马一生,精忠报国,临老却要背负个诅咒为虐的骂名?"

"我…"见他脸色松动,刘浣连忙走过来,对他说,"爹,王爷和王妃都是厚道之人,你归顺了之后,一定不会为难你。现在不仅仅是个人荣辱的问题,而是国家的生死存亡问题,请爹三思而后行!"

"你让我想想…不要再逼我。"他挥了挥手,似乎不打算再继续与我们的谈话了。我伸手拦住他,"将军,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请先答应让大夫为你治疗箭伤。"

"公主若是想以此来打动我,大可不必。"

"你错了!我要救你,并不因为你是刘岩,仅仅因为你是刘浣的爹,是玉翎的外公!你是小浣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请你为了小浣,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抿了抿唇,酸涩地说,"画堂已经没有爹了,不想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承受同样的痛苦,希望将军能够明白。"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

王盈看到我出来,忙迎上来问,"画堂,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我擦掉眼泪,摆了摆手,"没事。表哥,你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给刘岩看病。他年纪大了,经不起伤病。"

"好。我这就去。"王盈大步走开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父皇母后对我的恩情,我此生再也没有办法报答了。若是我不能保李氏江山,不能保兄弟姐妹平安,日后九泉之下,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圣祖世宗皇帝?

无助之下,我给李悠写了一封信。除却询问炎凉城的情况,还大致叙述了抓到刘岩的经过,以及我和刘浣劝降不成的处境。我的心很乱,写的字很潦草,我很希望事情能够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去发展。信送出去的时候,我并不奢望,他在这样的时期还能够分心来顾我,他也多次说了自己并不是神。但没过几天,忽然有两个人到了呼图城。

其中一个我并不陌生,是李丁。另一个就真叫我吓出一身冷汗了。

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已下落不明许久的秦奘!

他二人向我行礼,秦奘有些动容地说,"公主,许久不见了。看到您依旧安好,老臣心中真是有莫大的安慰。"

"秦大人…你,你?"我和王盈面面相觑,秦奘好像知道我们想什么,又作了个揖,笑道,"是的,老臣和犬子都没有死。当知道皇上和霍家竟然用投石器来对付公主和驸马之后,义愤填膺,刚好接到王爷的急信,就跟着送葡萄的阿牛来了。"

李丁接着向我行礼,"王妃,我和秦大人此行来,是奉王爷之命来劝降刘岩将军的。"

如果说秦奘和刘岩曾同朝为官,有一些交情,来劝降倒是说得过去。这李丁不过是王府珍宝房的一个管事,李悠怎么会派他来劝降?太违背李悠一贯的做事风格了。

王盈却好像比我更相信李悠,二话不说地把秦奘和李丁让进府里去。

我,王盈和刘浣在门口焦急地等结果。屋子里很安静,似乎是一潭死水。预想中的争执,哭劝还有激斗好像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屋子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李丁和秦奘各自做了个请的动作,双双走出来。而刘岩则跪在门内,高声地对我道,"公主,此后,末将愿孝犬马之劳!"

嘿,真是神了!我连忙走过去,把刘岩扶起来。刘浣也走过来,扶着刘岩说,"爹,真是太好了!你肯归顺,王爷一定如虎添翼。"

刘岩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对李丁和秦奘点了点头。

李丁和秦奘随即向我抱拳道,"我二人还需赶回炎凉城,助王爷全力退敌,这就告辞了!"

王盈闻言,恭敬地送他们二人出去。

这时,刘浣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爹,你认识李丁管事吗?"

"恩,老朋友了。"

李丁是刘岩的老朋友?他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比刘浣这个亲生女儿更具有说服力?

我问小陆子,他曾经要被父皇培养成致密内官,朝堂上的事情应该比我清楚。但是小陆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刘岩将军素来独来独往,与秦奘大人有些交情,还是因为当年同样在朝为官的一个大人。具体是谁,那个时候他还小,不记得了。

无论如何,战局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秦奘和李丁顺利研究出了对付投石器的办法,刘岩把雪衣留下的行军图稍加补充,并交代了霍羽的行军战术和作战计划。

夏天的第一场雨轰隆隆落下的时候,由于供给严重不足,水土不服乃至酷热等种种缘由,霍羽所帅的大军渐渐呈现了疲态。几次与李悠的正面较量,又都以失败告终。当此之际,他们本该退军,或者至少停止进攻,稍加休整。可霍羽却像疯了一样,非但没有撤退一厘一毫,甚至发动更为频繁的进攻。就像亡命之徒,被逼入了绝境一般。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全国各地的藩王不知为何,也开始蠢蠢欲动。各地时有小规模的起义和战火,风雨飘摇,李氏江山摇摇欲坠。

我焦急难耐,不顾王盈的反对,连夜骑马去了炎凉城。

托杜外公难得赋闲,正在府中侍弄花花草草。上次草棚倒塌,他伤了腰。我急着找李悠,他却告诉我,李悠去城楼上巡察了,不在府中。

"外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我老人家能知道什么?"托杜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各地暴动,赤京和皇上却毫无动静?为什么霍勇不收兵去平定叛乱,反而要纠缠于西地?你们究竟做了什么瞒着我?"

托杜外公开始闪烁其词,一会儿扯天气,一会儿扯花草,真是要急死人。我跺了一下脚,转身要去找李悠,刚好看到李悠正迎面走过来。

75.决战

说起来,我已经有多日没有见他,午夜梦回,他几番入我的梦里来,却也只是一个匆匆的影子。此刻,我早忘记了凡尘俗事,只顾着看他仙人一样的光影,然后就拔腿向他飞奔了过去。

他似乎是本能地张开双手接住我,青春的日光滑过他的肩头。我的世界便这样绚烂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开始有了一种经年相处而累积下来的默契,好像只要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周围来来回回许多人,李悠的身后也跟着几个。我却不管,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喉头震动,发出一声闷笑,"喂,光天化日好不好?"

"喂,你用手指头算算我有多少天没见你了好不好?"

他捏我的鼻子,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随从的几个人说,"抱歉诸位,看来今天的事情是谈不成了,大家先各自去忙吧。明日再议。"

"属下听命。"几人纷纷向他行礼,都带着几许暧昧不清的笑容,恭敬地退了下去。

那边,托杜外公说,"唉哟,我老人家回房去养腰伤。年轻人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池塘里成双成对的鸳鸯哟,最叫人眼红的了。"

"我…"我们同时开口,又相视一笑,我让他先说。他理了理我的头发,"我知道你来,是有话要问我。我本来也就打算全告诉你的。先跟我回房吧?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伸手来牵我,几只麻雀振翅从枝头飞走了。这一方天地似乎安静得如同一个空瓶子。瓶子外的世界,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有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天荒地老这个词。原来所有关于爱情的誓言,都不是夸大。

李悠并不急着说,而是坐下来仔细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浓郁的香气升腾起来,沁人心脾,未饮茶,人先醉了。他跟绝大多数的男人不一样,一生都是滴酒不沾的。甚至后来有人在撰写明王录的时候,还神化了他的容貌和种种品行。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把茶杯递给我,轻轻晃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自己盯着他出神好久了,连忙伸手要把茶杯接过来。可是因为慌乱,却抓住了他的手,指尖一下子变得滚烫。

"在想什么呢?"他放下茶杯,索性走过来抱住我,"你望着我出神的毛病怎么老是改不了?"

他的怀抱也有茉莉花香,我靠着他,痴痴地说,"谁叫你那么好看呢。"

他笑起来,揪着我的耳朵,"原来从当年喝交杯酒开始,你就被我的美色俘虏了。害我那阵子一直忐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我能不能比得过小白龙。唉,暖暖,为夫好生不容易。"

我拍了他一下,嗔道,"你不容易什么?我才不容易呢。你没看自己那一张二月霜的脸,我老是小心翼翼的,怕你觉得娶了我很亏,又把我还给我父皇。那个时候你还不理我呢!有没有?"

"有吗?"

"怎么没有?从小你就坏。还记得《观沧海》吗?你是第一个敢跟我叫板的人,我还被你骗了,以为你多有才华呢。原来只是半桶水。"我的心情变得很好,开始揶揄他,"王爷,这几年论语和诸子百家想必读了不少吧?进步了没有?"

他眯了下眼睛,一下子把我举起来,我惊叫了一声,双脚离地。

"放我下来呀!"我抓着他的手臂说,"不看就不看嘛,我只是顺便问一下!喂!"

他摇头,把我放在了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上来,握着我的手。

帐顶垂下的流苏轻轻地晃了晃,我们闭着眼睛,谁都不说话。时光好似沙漏。

"悠,在你告诉我以前,我能先说一件事吗?虽然按照目前的大势,按照民心的顺逆,按照我父皇的遗诏,你都是当皇帝的最佳人选,可我,还是不愿你去当这个皇帝。从小身在帝王家,我累了。我不想锐儿,想想还有云姝以后跟我现在一样,兄妹反目,姐妹相残。人之初性本善,父皇曾说,我们帝王家的人最可怜,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暖暖,你还是不想让皇上和霓裳死,是吗?"

我侧过身去,看着他如玉般的脸,"我可以求你吗?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离开赤京以前,父皇曾求我保护兄弟姐妹,保护李家的子孙,他求我。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到的事。"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把我拉进怀中,"暖暖,不要求我。"

"我知道李纯做了很多坏事,霓裳也是,可能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更多。但是悠,他们是我一起长大的哥哥和妹妹,是我的亲人,我…"

他伸手点住我的嘴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愿意为你放弃任何东西,我本来就欠你良多,何来求字一说?"

我吸了吸鼻子,"你哪有欠我?你对我够好了。"

"我把你带出了赤京,让你没有机会见先皇最后一面。我把你的一生霸占着,让那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变成永远的不可能。我让你孤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根,远离故土和亲人。我让你为我生育孩子,落下了数不清的病根。"他抱紧我,几乎要把我烙进他的怀里,"暖暖,我欠你的,一生都还不清。"

我回抱着他,摇头再摇头,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炎凉就是我的故乡。外公,那云,蒙塔,巴里坤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还有我们可爱的孩子。悠,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不要再说你欠了我,你不欠我,你是最好的丈夫和父亲。你给了我一切。"

我们亲吻彼此,不再只关乎爱情,更多的是感激和信赖。这个男人这么好,我在他身边仿佛一直在经历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记忆里,他一直体贴温柔,全心全意地爱我和孩子。所以我足够信赖他。自父皇过世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给我大地一样的踏实和力量。但此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锐儿和想想的感觉。父爱如山。

"秦尧拿了虎啸营的虎符,在霍勇奉命出城阅兵之时,派虎啸营生擒了他。"李悠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我从后来的记载上看,那次行动异常壮烈。霍勇赤手空拳打死百来号人,后终因年老体衰,力竭而败。

而我的哥哥李纯在霍勇被擒之后,命令左右羽林军紧闭宫门,拒秦尧于皇宫之外,囚禁当时在宫内的谢太傅和我舅舅王悦等人。虽然赤京封锁消息,严禁朝官议论此事。但天下没有透风的墙,诸藩王陆续得知,是以接连有所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