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怎样?”她黛眉高掀,“你这只不过活了八百多年的蛇怪,能拿本大爷怎样?”

“你……”对方面色骤变,“本尊的事你从何得知?”

她咭咭怪笑:“想知道你这只‘本尊’的事, 还需要费什么力气吗?本大爷第一次来时就一眼识出了你的本来面目……”这话当然是用来吹牛,“那会儿和你打了半天太极,不外是想看看你现身此地的目的,没想到你胆大包天到居然敢暗算本大爷,暴露你凶残本性,如今本大爷亲眼见你如此丑陋下作,更加确信不能留你。”

对方突发一气狂笑,道:“黄毛小儿口气倒大得紧,方才若不是你同门相救,你早已死在本尊手下,此刻竟还敢在本尊面前大放厥词?既然自己来找死,本尊也不介意成全你!”话落,身势飞起,并举双掌,携青黑之芒向她头顶拍落。

“本大爷也不介意把你这只老蛇怪送到炼狱喂修罗!”秋观云左手画符,右手折扇划出一道剑形弧度,气息烈烈,直迎而上。

两相抵触,她岿然未动,对方身躯剧震,倒飞落地后接连颠踬十数步方才稳住。

蛇怪面悬愕然:“你是何人?”

她睨挑眼尾:“你可以把本大爷当成无名姓的黄毛小儿。”

“你……”对方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了数遍,“你方才所用绝对不是寻常玄术,你出自何门何派?难道是天岳山?”

“呸,你才是天岳山,你全家都是天岳山!”可恨啊可恼,居然敢这般污辱本大爷,本大爷与你不共戴天!无与伦比的怒恚中,她瞳内绿芒涌动,右手折扇陡然化作一把三尺长剑,裹挟着无所遁形的杀机,戾啸而发。

对方这一刻方顿悟来者不善,迅即无心恋战,边向外撤身飞避,边将手探向腰囊,取出一物迎空虚晃,霎时,一团金光拂罩其身。

她驻身,眯眸笑道:“你家前辈修得大成,坐化飞升时留下肉体凡胎,你将那具尸化奉到正位供奉至化为腐骨,然后把牙齿串连贴身收放,无意间发现它竟有护佑你不受咒符压制的效用,且还可助你功力大增,提升神速。于是你便再也无所顾忌,有它相傍,无论是得道的高僧,还是半仙之身的天师,皆不足为惧,是吧?但是,本大爷一不是高僧,二不是天师,而是知道你来历就有法子把你拿下的克星,颤抖吧, 老蛇怪!”

金光内的蛇怪惊疑不定,问:“你究竟是什么来历?是谁派你来谋害本尊?”

她一嗤:“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成?像你这等胆敢视人命如草芥、以采阴邪术修炼的妖物,永远只配活在生物界的最底层,在畜生道轮环往复,本大爷来料理你,已经算你没有白来这阳世走上一遭,哪里还需要什么幕后黑手?”

此话正中对方痛却,蛇怪恨怒交加:“本尊今日要将你这只狂妄小儿的皮剥了!”

“被剥皮的是你!”

两道身形遽然交逢。秋观云右手长剑斜挑对方掌中之物,两物相触,金色的光芒遽然跃升,宛若一庞然大物向她欺逼过来。

蛇怪得意冷笑。

避在暗处的百鹞幻影眉尖微紧,扬掌欲起。

“滞!”她倏地一声冷喝,那道金光当即应声不前。

百鹞微怔。

她左手张开,幽声道:“金体仙光,荡涤邪秽清洗寰宇之存在。汝无省无识,闭目塞听,藏污纳垢,助孽纵凶,枉负天地神奇,辜负造化之名,吾命汝销声匿迹,遁形敛踪!”

起初,那道金光不退不进,在空中凝滞了片刻,恍若一场思考,而后,一个漩涡般的急旋,无声无息地湮灭去了。

失去护持的蛇怪暴露在秋观云的符咒之内,当即暴出一声惨呼,仰头向天呼喝:“天尊救我!”

秋观云瞳心内绿光冷若刃锋,幽幽道:“在你杀死真正的李老爷时,他不曾出现;在你摧残两个弱女子时,他不曾出现;在你行凶逞恶极尽残忍之事时,他全不曾出现。他若在这时现身,无疑是公开包庇你这妖孽,自绝于天界,你认为他会来吗?”

蛇怪身受咒符加身之苦,面孔扭曲,恨声道:“天尊乃养我长大的叔叔,你杀了本尊,天尊定不饶你!”

“嗤~~”她翘唇冷笑,“他最好别饶过我,也好给本大爷见识一下那个成了神仙却纵容他家侄儿为祸人间的天尊是个什么模样!”

“天尊,叔叔,救我……”蛇怪自知求救无门,改弦易辙,“道长,你我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赶尽杀绝?”

她瞥向地上的两个女子。

后者二人正以恨绝的目光盯紧蛇怪,双拳紧握,齿根切磨,若可以,只怕要扑上去撕咬下他一块血肉。

“她们在受你折磨时,想必也曾向她们的亲人呼救,向你告饶,你可曾动过一丝放过她们的念头?”她说话间,双掌交叠,手心相贴,瞳内绿芒大盛,“净澈之灵谓之白光,听吾号令形之于瓶,消除污秽净化殆尽,清肃妖祟回归澄明,起——”

一团白光当空形成瓶状,倏然将蛇怪吸纳其内,瞬即消失无痕。

百鹞看得震诧,心浮疑思:她这份力量已然不仅是承袭了其母天分的等级了吧?运用如此浩大术力,只怕连巫界首领也难有这份面不改色的余裕从容,难道……除却巫界公主这个身份,真如她自己所说有什么秘辛不成?

十、因爱生痴意彷徨

击败区区李穆,百鹞当然不会费上太多力气。

实则这位书生模样的猫怪步行拖沓,在前往后院的路上一再踟蹰,显然对此行的目的心存抗拒,一经百鹞出现,慌忙应对中,不过五六招即呈现败势,被生擒活捉。

那方,秋观云悠然向这方行来,看见百鹞端坐亭内,李穆双臂缚于背后颓坐在地,大喜道:“不愧是狐王大人,好利落 ,好省事。”

他掀起细长的眼尾,道:“他连身上护持之物也不曾启用,没有恋战之心,自然省事。”

她唇弧弯挑:“这么谦虚的狐王,是在给本大爷留面子呗?”

“你故意挑了个费事的,我该感谢你给我留面子。”

“好说,兄弟之间不必客气。”

“……”他多想告诉她,他从来没有兄弟,今后也不准备有。但,为了耳根清静,姑且由她。

秋观云不是狐王大人肚里的虫,当然不晓得对方的纠结,轻裘缓带地走进亭内,弯下腰身扫了地上人一眼,问:“那只蛇怪是你的师父?”

李穆左右未见师父踪影,大抵明白了情势,重重点头:“请问师父他……”

她施施然坐下:“他已经被我灭了。”

后者倏地扬脸,两唇张张合合,未能挤出一字。

“有道是蛇鼠一窝,你们这一蛇一猫竟也联手来为祸人间,为得是什么?”

“……”

“不说话?”她莞尔,“本大爷该让你知道本大爷不是仁人志士,也不是磊落君子,不怕你沉默抗议吗?”

李穆再度垂首:“请道长取了在下的性命。”

“哦?”她挑眉,“这么乖?既然你一心求死,本大爷成全你也无妨……”

“道长手下留情!”一声娇喊,来自于跌跌撞撞向此间奔跑来的女子身影。

她一眼望去,只觉来者纤纤风柳,弱不胜衣,忒是讶异,扬眸盱向百鹞:“是阁下的红颜知己来了吗?”

后者连表情亦懒得出现,双目阖拢,未予理睬。

“李小姐?”却是地上的李穆发出惊呼,“你来此做什么?”

“李小姐?”她这才发现扶住这位小姐的丫鬟,正是自己花银子套取过李门秘辛的那位。

“道长!”那李小姐跪倒在地,花容苍白,泪盈双眸,“请您饶过李大哥,他是被逼无奈,所有事皆不是出自本意啊……”

她掀眉:“你知不知道他是……”

“我知道!”李小姐重颔螓首,泣道,“我知道啊,我知道李大哥他……但那些不重要,李大哥对我很好,若没有他多方护着,我早已不在人世,道长网开一面,饶过李大哥……”

李穆连连摇头,痛声道:“你这是何苦?我罪恶深重,死有余辜,你何必为了我这样一个人拖着病弱的身子前来求情?你真是傻……”

李小姐猝地泪如泉涌:“我当然傻!我若不傻,为何会明知你是什么来历,还要爱上你?你死了,我又如何独活?”

敢情还是一场郎情妾意的感情大戏?秋观云挠了挠头皮,兴致寥寥道:“好吧,纵使迫于无奈,为了侵占凡人躯壳,你的父亲和一个无辜之人还是死在了他们师徒手下。你为他求情,不怕你的父亲死不瞑目?”

“我……”李小姐珠泪滚滚,掩面泣不成声,悲苦不已,“是我不孝……愧对……阿爹……阿爹……女儿不孝……呜……”

“道长莫为难李小姐了。”李穆容色一凛,“是我行恶在前,愿意以命抵命,请道长发落。”

秋观云定定凝视对方稍久,道:“听得出你这番话出自肺腑,倘若只是虚张声势,此刻早被本大爷打得魂飞魄散。”

李小姐一栗:“请道长饶过李大哥,我愿替他一死!”

她无视这位痴情女子的悲情面容,兀自打量李穆:“这么看来,你成人时间虽然不久,却不乏身为男人的担当,竟把这天上、人间的许多活了几十几百几千年的男子给比了下去。”

百鹞眉峰微扬,问::“适才令师命你诛杀此女,如若我没有出面拦你,你待如何?”

李穆沉默少许,摇首:“我……不知道。”

秋观云莞尔:“为何不知道?她对你情深意重,难道你忍心杀她?”

李穆艰涩道:“自是不忍心,可若是师父威逼,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挺得过去……事情没到眼前,我不晓得。”

“倒是实诚。”她淡哂,“不如你来告诉我,你们为何选择李府?你那个恶师又为何命你非杀李小姐不可?”

“我来说。”李小姐拭净眼泪,探出一手握住身边男子的臂腕,“一个月前,我为了给阿爹贺寿,进山想为他寻找只有我们本土才有的紫须人参,误碰了一株毒草,喉咙肿胀,吐息艰难,正是自己命悬一线之际,恰逢李大哥经过发现,把他贴身存放的一粒丹药喂我吃下,救下我这条性命。”

“那不是普通的丹药,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蛇精的内丹。”李穆接述,“师父与那蛇精表面是交好了几百年的挚友,暗中设下陷阱,在其满千年修行的那日致其猝死。蛇精死时,师父正在修炼,命我前去把内丹取来,回来路上遇上李小姐……起初我百般遮掩,但师父用他成仙前辈的宝物施法,查到了内丹去处,然后……”

“然后害了李老爷和一个路人,进来李府?”秋观云也掺上一脚,“如果是普通人家,他自是可以直接杀人取丹,但因为这整座李府请过高僧颂经加持,对你们来说是禁域,李小姐又是闺中女儿,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难给你们下手的机会,惟有藉由凡人的躯壳进到这里……那我又不明白了,他既然进来了,何必还大张旗鼓地选什么乘龙快婿?为什么不尽快杀了李小姐取出内丹一走了之?”

“师父他……”李穆苦笑,“恋上了李府的富贵生活,动了在此长久安家的念头。加上李小姐幼时曾在佛池长年浸泡,御抵诸多邪秽,除非她本人开口邀请,否则很难近其身侧,纵算用前辈的宝物强行欺近,也很难确保内丹不毁。”

她摸颌沉吟:“于是他拿你祭出美男计,诱使李小姐坠入情网,促使你们成为夫妻便于取丹?”

李小姐含羞垂首。

“但是,他仍然想要李小姐一死吧?”她问。

李穆颔首:“师父本答应我以避毒珠代替内丹延续她的性命,可他一径催我每日接近李小姐暗中施法使内丹上浮,避毒珠却迟迟不见。我问了几次,皆被他骂开。就算我百般拖延,还是瞒不了他。只得趁他修炼时走出李府,摘下仙物,施放妖气弥漫于秀嵊城顶,希望有玄门高人前来诛妖,救下李小姐。”

“你呢?”她乜向李家小姐,“你是何时知道你阿爹不是你阿爹,这位李大哥是那位救下你的猫大哥的?”

后者略现窘迫,讷讷道:“我曾一天夜中亲眼见那只蛇怪显出原形,是李大哥将我拉走,从而晓得原委。”

李穆补充:“师父每次修炼完毕,都有片刻气息不稳,显出原形,那次恰好被李小姐看见。我想,师父正是顾虑到这个可能,才非杀她不可。”

“修炼吗?”她眯眸:“你可知他是如何修炼?“

“师父平日修炼,多是向仙物膜拜,而后吸取日月精华……”

她大嗤:“你有没有想过你家师父如果当真是个这么清心寡欲遵循修炼之道的,又怎么会为了一颗内丹不惜残害朋友性命?”

“这……”

“大厅的暗室内,有两个被他拿锁链拷锁其内供他以采阴之术助长邪力的少女。”

“什……什么?”李穆如遭雷殛。

“那两女子告诉我,为了使她们不至于过早殒命,每日被他逼迫吃一些腥臭之物,据他有一回自鸣得意地告知她们,那是千年蛇肉。看来,你家师父的那个朋友不但为他贡献了内丹,还献出了肉体。”

“我不知道师父做那样的事……他……”李穆垂首,“我从来不知道……”

“那两个女子是这府中的丫鬟。”秋观云道。

“啊?”李小姐一震,“是谁?她们在哪里?”

“她们神智涣散,精神不稳,我给她们服了药,暂且安置起来。”她表情、语声皆是一湖平静,“李小姐,这李穆也算良知未泯,对你有数次的救命之恩,你求我饶他一命也无不可。但,有一件事我很是好奇,你当真可以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心无芥蒂地长相厮守吗?”

十一、东边日出西边雨

走之。

秋观云收整行囊,敲开隔壁“兄弟”的房门,问:“走不走?”

后者言简意赅:“走。”

“那就走。”她掉头。

两人结清账目,偕肩走出客栈,径直而去。直至走出嵊秀城城门,她方停下脚步,放声一叹。

他淡嗤:“心有不甘?”

她眸角睨去:“我为什么要心有不甘?”

“问你自己。”

“哼,你这只老狐狸少得瑟……”

“见云道长。”路旁一间专为过路人提供茶水与歇脚椅凳的凉棚内,走出一位素衣裹身的妙龄佳人,“小女子有几句话想和道长说。”

她轻挑黛眉,道:“李小姐请讲。”

对方微低螓首:“请借一步。”

看呗,人家不待见你,招人讨厌了呀,老狐狸。她以眼神向百鹞传递出这个信息后,抬脚向来者行去。

李小姐飘然一个万福:“见云道长请坐。”

她实在纳罕自己和这位李小姐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这般珍而重之地当面对话,但对美人总是要有几分怜香惜玉,遂单脚挑来一把竹椅置于自己身下,安然听之。

“昨日匆匆作别,小女子甚至没来来得及感谢道长为阿爹报仇雪恨与救下李家满门的恩德。若没有道长,小女子和诸多家人此时只怕已经追随阿爹去了,虽然大恩不言谢,但小女子还是要说一声谢谢。”李小姐道。

她颔首。这是实情,她坦然领受。

“小女子还要感谢您对李大哥的不杀之恩……”

“这一点你昨日已然跪在地上千恩万谢过了。”她提醒。

李小姐微窒,嚅嚅道:“小女子明知阿爹的死与李大哥难脱干系,仍执意与他相守,道长对此颇有微词吧?”

她哑然失笑:“我不过是一个过路人,无权置喙。”

李小姐摇首:“您是李家的救命恩人,当然有权指责,否则小女子也不必特意在此等待。”

“那么,你特意在此等待又想说些什么呢?”

“小女子知道,您很难理解我为何会那么轻易原谅李大哥,可是……”李小姐雾泪双瞳,“一旦爱上,便是这般无可奈何的呀,我相信阿爹在九泉之下,也希望我能够有人疼爱,获得幸福。”

她呆了呆:“爱上了,所有的事都可以原谅?”

李小姐取帕拭泪,道:“道长,不,或者我该称您一声‘姑娘’,我听翠玉、翠竹说了,您为了安抚照料她们,告诉她们您是女儿之身。”

那又如何?她美目含疑,未予置辞。

对方苦笑:“请问姑娘可曾爱过什么人吗?“

“很多。”

李小姐一愣:“很多?”

她掰动手指:“老娘,老爹,哥哥,姐姐……”

“不。”李小姐微摇螓首,“我指得是男女之情。”

她颦眉。

“就如……”李小姐视线不经意投向对面的男子,阳光下,那是一道足以令人瞬间屏息的风景,纵使自己心有所属,也难抑芳心怦撞,“姑娘对那位公子,是怎么看的?我看得出来,那位公子对姑娘极为关心,而姑娘也充分信赖着那位公子……”

“停。”话题严重跑偏,她出声阻止,“我与那人之间并非李小姐所想象,还请不要臆测太多。”

李小姐却似心领神会:“姑娘如此在意,显然已经起心动念。小女子衷心希望两位早日倾心相交,到那时您便可以体会到小女子今日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