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煞有介事地蹙眉:“这是为何?”

“唉,只因它出现得太过蹊跷,而且随时日有增长之势,老夫深恐这等不寻常的异象传出去,招来外间无端的揣测,污了小女的清白闺誉。道长今日将它点了出来,当真是神机妙算。”

切,这等小事也需要动用巫界大法师的浩瀚法力?只须一锭银子,那位出门替她家小姐采买物什的贴身丫鬟便全盘招出,省事方便得紧。她摇首淡哂:“恕贫道直言,这就是李老爷思虑欠周了。医者望闻问切,面色、瞳色、唇色及至口气最能直接体现病症,您不准大夫当面诊视,如何断得精准?”

“这……”年纪轻轻的小道长是在教训自己这个老头子不成?

“不过。”她话音一转,“当然,李老爷的思虑也不无道理,那的确不是普通的朱砂痣,若是被一些庸治不得法,反而会势得其反,加重小姐的病情。”

李老爷顿时大喜:“道长有法子为小姐根治?”

她竖起食指:“有个条件。”

李老爷豪气干云:“只要治得好小女,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房舍良田,道长尽管开口。”

“非也。”她食指摇摇,“贫道乃化外之人,那等身外之物于贫道乃是累赘,要之无用。贫道惟一的要求,是在为小姐医治的时候,贵府的新姑爷务须全程在场。”

~

“小生李穆见过道长。”

不必这位到达自己眼前,在听到脚步声的刹那,秋观云已经断定来者绝非普通人类。显然,这位成为普通人类的时日尚短,尚不习惯于长时间的平地行走。

当然,一旦直面相对,更加确信无疑。

李穆身量或与百鹞当不相上下,只是向横处宽阔了许多,身形壮硕,五官偏生得清秀,气质也略显腼腆,举止温和有礼。如果不是对自己的感知有着充分的自信,她或许便断定眼前人仅是一位普通书生罢了。

她单掌作礼:“真真是有缘呢,原来李老爷的姑爷恰巧也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同宗同源再入一门,妙哉。”

此话正中李老爷下怀,笑道:“道长所言极是,我这姑爷也是姓李,将来生下的孙儿,不管是从父姓从母姓,都是我一脉传承的李家香火,可喜可贺。”

李家香火或许,一脉传承未必。她面上徐徐有笑,一径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那位新科姑爷,却纳罕着自己居然看不破对方来历。

“道长。”李老爷闪身上前,“我家贤婿已然来了,还请速速前去为小女医治。

秋观云点头之际,眼角余光没有错过李穆闻听此言后的那丝错愕。

“李老爷请带路。”她特意退了两步,与新科姑爷齐身并肩,笑道,“李公子与贫道同行如何?”

“……是,道长请。”李穆满面谦逊,小心举步。

通往后方闺楼的路可谓曲径通幽,两方皆植翠竹,由层次有致到渐蔽天日,周遭的空气,亦由晴暖渐形阴凉。一路上,走在前方的李老爷笑声不断,话声不断,恁是一个意气盎然。秋观云或有或无的配合应答,眼尾捕捉着身侧书生,暗费疑猜——

这位到底是什……

“穆儿动手!”

猝然间,一记寒厉声嗓划过秋观云的耳廓,一股戾气袭攫心脏。她遽怔中不及多思,右手拂尘向那股戾气来源地掷抛而出。

“穆儿还愣着作甚?快些出手!”如此咆哮着的,不是那位李老爷还能有谁?只不过,为了抵挡那只拂尘的力击,眉目间的良善淳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赤发青瞳的实体本相。

她赫然明白:李穆明显修行未足,自己何以识其不透,原来中间竟有如此一只庞然大物为其护法隐藏。

好吧,用父母双亲的话说,自己还是太嫩了呀。

变了面相的李老爷青色的瞳光幽若鬼火:“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道儿竟敢将闲事管到本尊头上,本尊今日便让你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穆儿,你如果在为师的结界结束前仍不动手,你应该明白为师会做什么吧?”

李穆面色一白,双掌倏然合击淬出一道剑形红芒,刺向秋观云后背。

与此同时,李老爷两只泛着乌青色泽的掌心,向她面门拍落。

对方先发制人,四遭结界坚实,这般前后夹击之下,自己若想拿下眼前的这只巨头,不得不吃点背后的皮肉之苦。她如是忖着,兀自伫身不动,口中低念咒决,双掌平举,直迎对面之击。

突地,一声穿云裂帛般的清响,结界应声而裂,一道雪色光影冲入其内,扯住困锁其中的人,直冲天际。

老狐狸,您说您老人家为何总是面冷心热,言行高度不一呢?被揪住后衣领的秋观云暗自嘘唏。

八、小心可驶万年船

“狐王大人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

郊外水边,秋观云一躬到底。

那方,立于水前者却懒予回首,只抛过一声浅到近于无的鼻音。

她不高兴了,抽出折扇摇了几摇,语声闲凉:“狐王大人,纵使阁下是小生的救命恩人,在小生如此足金足赤的诚意下,您至少表现得稍稍热情一点吧?”

百鹞淡然回眸:“今日之事,因你多事。今日之危,因你自恃。”

“当然。”她满口赞成。

他微愣:照她无法无天的思考模式,此时不是应该暴跳如雷气冲霄汉的吗?

“我家老爹说过,有时你的敌人就是隐藏在一张或者良善或者愚蠢的面具后面,如何分辨,五分凭借得是运气,五分靠得是与生俱来的直觉,倘若无知无觉,意味着你命数将尽。方才,我直觉蒙蔽,轻敌托大,直到走进陷阱前皆是毫无察觉,倘若对方更强一点,我怕是早已尸骨不存。小心虽然未必驶得万年船,但大意一定得不偿失,我领教了。”

难得她面色郑重,逻辑清晰,他突然很难应答。

“不过,小生赢就赢在洪福齐天,随时有贵人相助,结果就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哈哈哈……”

“……”他庆幸刚刚没有说话。

似乎体会到了狐王大人的纠结,她突然间收声敛气兼和颜悦色,向前凑了凑身,道:“阁下既然暗中跟随了过去,莫非早已察觉到了小生不曾察觉的蛛丝马迹?”

他蹙眉:“什么蛛丝马迹?”

“比如,比如……”她秀眉紧拢苦思冥想,“那只老怪物排泄出的便便的味道?”

他窒了良久:“这样的言语,从你这样一张面孔的口中说出,彻底教‘人’明白什么是明珠蒙尘。”

“这有什么打紧?”她浑未经意,“反正你也不是‘人’。”

他盯她看了数秒的工夫,而后掉头即去。

“诶?”她好是困惑,一跃追上,“老狐狸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他紧抿的双唇好不容易挤出两字:“离开。”

“喔,如此狐王大人慢走。”她驻足,双手作揖,“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就此别过。阁下救命之恩,小生择期再谢。”

他应声止步,回首:“你想去哪里?”

“李府。”

“你才吃了亏,还要回去?”

“那是自然。”她挺直修长皓颈,“小生做事有始有终,怎可半途而废?李府那两只东西还不知是什么来历,也不知在此有何居心,怎能坐视不理?”

他淡嗤:“你不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天岳山的道士?”

她美眸丕地大睁:“休拿本美少年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杂碎相提并论!那只老怪物一看便非善类,留在李府不知做何勾当,如若他混迹于凡人间,练得也是修罗王那样吸食人类精元的功法,为祸一方,你准备袖手旁观不成?”

他眉梢轻扬:“你连对方的真身也识别不出,有取胜的把握?”

“小生是何等样人?我家老爹的智慧,我家老娘的美貌,尽集小生一身,小生总有法子……”

他终于忍无可忍:“你还是自称‘本大爷”好一些。”

“噗~~”她忍俊不禁,以扇掩口。

他唇线紧抿,唇角却不可抑制地上扬出去。

尽管他偏开颜面意图隐藏,还是被对面的人逮到,她如同第一次发现自家老爹的真实年岁时不可思议,呆怔了片刻后,才讷讷道:“老狐狸,要笑就痛快的笑,本大爷不会告诉别人,咱们是兄弟,兄弟有肉一起吃,有笑一起笑,无肉无欢乐,不笑不热闹呀。”

……为何她总能轻而易举地便破坏掉别人好不易积攒出来的感动?百鹞再次旋踵举步。

“恭送狐王大人。”她原地挥手作别。

他边安然行走,边淡然扬声:“你不想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察觉出那两只的本相吗?”

“……所以?”她挑起两条春山含翠的秀眉。

“想的话,就跟上来。”

她瞬间跟上,且跟得没有一点空隙:“然后?”

“随我来。”

“得令!”

“……”

~

当听从狐王大人指示,以隐身术浮上半空府瞰李家宅院时,秋观云豁然开朗。

整个李家的布局,恰是一道佛家的“卍”字符,且隐隐弥漫出惟有高僧加持才可泛现的罡烈之气。无怪她进门后感知便蒙蔽迟钝,倘是在几年前,只须踏了进去,即会寸步难行。

感谢母亲大人,若非您老人家参透了巫神的顶级关口,使孩儿深萌其益,这会儿咱们母子只怕要唱阴阳相隔的悲情大戏了呐。她双手合十,向巫界的母亲递送敬意。

但……

“不对呗?”身落密林之内,现出身形,她突然讶呼,“你这只狐王已然在天池内脱去了妖身也就罢了,下面那两只有一只摆明是成人不久,另一只就算有点能耐,也绝没有使本大爷束手就擒的本事。他们两个能安然无恙地活在里面,而且还布得出结界施得出术力,是有什么倚仗不成?”

百鹞颔首:“那两人先是侵占凡人身躯隐敛妖气,而后身上佩戴有他们那位前辈的贴身之物,是而可以在那座宅院内行走自如。”

“前辈?”她嘴儿撇撇,“是他们修得大成坐化飞升的同类吧?做成了神仙尚且护短,难怪你对那个虚伪的天界毫无兴致。”

他唇弧微扬,道:“对方五千年的道行,加之飞升之后元神蜕变,所持之物便有了仙气,如果不是你具有得天独厚的洞察之力,只怕很难发现他们的行迹。”

虽然这声来得有点匆忙的赞扬令她不无受用,但无法忽略的问题依然无法忽略,颦眉问:“那么你又是如何得知个中渊源的?难道你也同我家老娘一般,可以纵观天地经纬,横看前后古今?”

“令堂乃巫界之首,掌握一方生老病死,脱出六界之外,不在轮回之内,自然可以看得到经纬世界的不同演变,若令堂想,还可自由穿行于不同时空。我自谓没有令堂的神通,不过是今晨经过一家土地庙时,进去多问了几句。”

她垂首忖思了须臾,抬起一双闪闪发光的瞳眸,问:“小生有事请教。”

“……说。”尽管不抱任何希望。

“阁下如此不吝溢美之辞地夸奖我家老娘,是有什么好处拿吗?”

他沉吸一口气:“你如此不遗余力别出心裁的闹腾,是有什么好处?”

她认真思考后,道:“我不闹腾会死。“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问,“你到底是什么物什幻化而成的?”

她愣了愣:“我难道不是我家爹娘生出来的吗?莫非……”她两只眸儿熠熠生光,“你听说过什么巫界秘辛?”

他觑了觑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暗地忖思如果就这么把这只生物灭在这里,自己可会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

她却突地笑得天真烂漫:“狐王大人与其关心小生,不如告诉小生李府里那两只是什么东西幻化的呗,小生也好掂对克敌之法不是?”

“你愿意听我指挥?”

“这……既然小心驶得万年船,小生不敢夸此海口,免得到时令狐王大人伤心失望。”

“……”灭了她,会不会换来三界众生额手称庆?

九、除恶务尽不思量

李府。

李穆伏首跪着,半晌未动。

李老爷不紧不慢地喝尽盅内茶汤,方俯乜脚下弟子,道:“你还不赶紧施法了事,咱们师徒也好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想等着那道士召集来同门过来将为师和你诛灭吗?”

“师父。”李穆声嗓内透出哭声,“您答应过徒儿饶李小姐不死的……您说过不取她性命……”

“住口!”李老爷拧眉大怒,“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已经有不知哪里冒出的道士闻风上门,如果留下那个活口,泄露了咱们师徒的行踪,不怕为咱们招来灭顶之灾?”

李穆一径地摇头,道:“徒儿敢拿命担保,她没有一点察觉……”

李老爷忒是不耐,抬脚把他踢翻在地,厉声骂道:“你这只色迷心窍的畜生,没有为师,你不过还是那只任人宰割的腌臜野猫罢了,还有今天在这里肖想人类女人的一日!也不想想,以你愚鲁不堪的资质修炼多少年才能成人?你如今为了那个女人是想背弃为师不成?”

李穆骇得变色:“师父息怒,徒儿不敢……”

李老爷冷哼:“不敢就去执行为师命令,去将那颗内丹吸取出来,为师这边稍作准备,半个时辰后便随为师离开此地,不得拖延。”

“……是,徒儿遵命。”李穆爬起身来,蹒跚向外。

“哼,谅你这只畜生也不敢违背本尊法旨。”李老爷对着那道仓惶而去的背影抱以狞笑,然后扬袖一挥,背后悬着一幅山水大轴的墙面上,现出一道门形廓影。他左右扫了一眼,推门迈进。

隐身中的秋观云看到这里,真个是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原因无它:有本恶霸在此,哪有路人甲张牙舞爪暴戾恣睢的份儿?

“本大爷去料理这只老怪,狐王大人自便。”她密语传音给隐在身畔的百鹞,也推开那道门,尾随而入。

百鹞眉梢稍动,转身即去。

~

果然聪明至极呢。百鹞想。

方才,她前去会晤李老爷,是想让自己跟随那个明显去取人性命的弟子吧?一句“自便”,避免了任何命令口吻的产生。明明是强势的性子,却不使人感觉专横,显然,她继承得不只有其母的美貌与术力,当真还有那位曾是这个凡界之主的其父的凡世智慧,颇晓得与人相处交际之道。

一念至斯,他瞑目凝神,释出幻影,分头行事。

~

这只变态老怪物,合该千刀万剐的老畜生!秋观云切齿。

原来,密室之内,居然藏着两个妙龄女子。

两人脚踝上各有一根锁链连向墙角的石桩,衣不蔽体地躺卧在一张草席之上,满身上下伤痕累累,见得那老怪物出现,立时滚爬蜷缩,发出惊恐哭喊。

“再敢哭上一声,本尊割了你们的舌头!”老怪物恫吓。

两女子惶怖战栗,抱首吞声。

老怪物对自己的威吓效果甚是满意,着手解衣宽带:“如果不是不想败坏兴致,本尊何须每日听你们这愚蠢哭嚎?直接哑了你们了事。不过,过去今日,你们也就完成使命,可以去你们该去的地方了。区区两个低等凡人,来此阳世一遭,能助本尊修行一回,是你们的福……”随着说话者的身形猝然离地,“砰”声重重撞上石壁,“气”字化作一道渺渺气音,弥散于空气中。

现出身形的秋观云放下右足,眸光戾若剑锋:“你这只变态下贱的老怪物,今天本大爷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拿你的骨头去喂狗!”

对方毕竟有法力在身,虽然不及防备下中了一记暗算,瞬间即完成修复,立地后阴森森一笑:“你这小道人还敢来送死?”

她回之一笑:“你行迹暴露,没有急于逃命隐退,看来是料定我这个小道人无足轻重,奈何不了你呗?”

对方面现嘲讽:“莫说是你这等三脚猫的货色,纵使把你的师父师兄们召集过来,也不能奈本尊如何。本尊有仙光护体,已修成不死之身,你们这等专爱坏人好事的杂毛老道在本尊眼里不过蝼蚁一群,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受教颔首:“原来还是位有仙光护体的高士,贫道今生有幸一见,不枉此生。”

对方居然信以为真,得意笑道:“既然明白,就趁着本尊没有大开杀戒前赶紧逃命要紧,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