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观、云……”少女浅声低语,“我虽然不是美人,也有名字,我叫‘织罗‘’。”

她一怔:“你叫织罗?”

“对,织、罗。”

她颦眉不语。

“你是不是感觉自己曾经听到过这个名字?”织罗问。

“似乎是,似乎不是。”她道,比及“优昙罗”,“织罗”更能触动她意识中的某一处,某一点,仿佛在什么时候,她曾听到过“织罗”“织罗”

“我也听过你的名字。”

“优昙罗?”

“不,‘观云’。”

她心中一动:“你叫织罗,与优昙罗有什么牵扯不成?”

“我也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他们都说优昙罗代表着美丽与生机,可她曾经在湖底沉睡过上千年,那些岁月里,她的美丽与生机不过如一潭死水而已。”

莫名地,秋观云怔忡难言。

织罗依旧直直凝视着她,问:“你的身体没有任何不舒服吗?”

她踢踢长腿,挥挥手臂,展示自己的健康,

织罗微笑:“神书上记载,时空之门是宇宙间最不可逾越的一道门,各自的世界有着不容打破的运行规律,逾越意味着改变,而历史和规律不容改变,所以,人类几乎没有穿越那道门的可能,两个世界夹缝内时空漩涡可瞬间使他们变成一团粉末。你既然可以平安过来,说明你在那个世界也不是凡人。”

“是吗?”她唇角噙笑,脚底缓移,俶然欺逼过去,探指扣住对方脉门,“告诉我,你是谁?”

织罗那双薄荷色的大眼内尽是困惑:“我是织罗啊,你不是已经知道?”

“你……”她一惊,执其手腕来回测探,“你身上没有任何功力?”

织罗点头:“所以我的母亲虽然是仅次于神王的神相,我却只是神庙里的一个侍祭。”

她放开手。无论对方是敌是友,如若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她也无法多做什么。

“你为什么突然生气?”织罗问。

她淡觑对方:“如果你不是明知故问,可以猜一下其中的原因。”

织罗浅颦眉心,想了想,忽地了然:“难道你的功力正在流失?”

“很缓慢,但的确如此。这是跨越时空之门的必然,还是我被暗算的结果?”

“两者都有。”织罗缓缓道,“但我可以帮助你。”

秋观云正身面对这个少女。这个样貌并不出众的少女,打第一眼便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冲击,纵使对方从表情到语气,皆是平静温淡得不可思议。

既来之则安之,她因为时空的错乱而暂且压制的好奇与乐观天性,此时一股脑涌出,拉过一把奇怪的椅子置身坐下,笑道:“好吧,织罗,和我讲讲你们这个世界,讲讲你们的神王和神相。”

~

“劳烦仙子驾临,沧海不胜惶恐。”

巫山之巅,天湖之畔,巫阵乾坤图设置完毕,云沧海向翩然而至的飞狐仙子福礼致谢。

后者还礼道:“云首领曾帮我留住女儿,如今换我帮首领寻回女儿,大千世界的平衡法则莫过于是。不过……”她眄向伫立在图阵央心的那道身影,“连巫首领的女儿也和狐王有着如此深远的牵连,着实意外。”

百鹞淡哂:“缘法如此。”

“狂傲如狐王,也信起了缘法,想来这个‘缘’字果真连神也莫可奈何。”飞狐仙子走到图阵东方,“你须晓得,打开时空通道这等事,纵然是本仙也从未经历,你能否安然过去,过去之后又将发生什么,皆是无从预料。或许,这条路是条不归之路,你将永远消失在一个未知的世界。纵然如此,你仍然执意前往吗?”

百鹞面若平湖:“烦请仙子施法。”

“也好。”飞狐仙子语气悠远,“你走后,我带走灵儿更加方便。”

百鹞眉峰微紧。

“请问……”云沧海叹息,“仙子是在欺负他吗?”

飞狐仙子冁然:“看到这么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很难不想欺负一下,难道云首领没有这个感觉?”

云沧海莞尔:“仙子想欺负,还是欺负令婿吧,我家这个留着我来就好。”

“百某若不能归来,请仙子带走灵儿。”百鹞忽然道,“百某对那个秋寒月始终不能放心。”

飞狐仙子怔了怔,哑然失笑:“云首领,你家的这个女婿竟然比我家那个还要有趣。”

“为了成全有趣的年轻人,开始施法如何?”云沧海抽出腰间的乾坤扇,蓄势以待。

“愿天下有趣的年轻人终成眷属。”飞狐仙子由袖内取出一颗圆石置在掌心,“我以这颗补天之石铺路,届时请云首领用乾坤扇为狐王送行,最后你我撤去术法,时空之路自行关闭。”

云沧海颔首。

“宇宙洪荒,八方风翔,诸神归一,无所遁佯。今吾以与天地同寿之泽,补天救世之基,铺就通往西元之路,无谓神祟,自行规避;山川日月,赐予吉光。”

飞狐仙子念罢,掌心圆石抛出,悬浮于百鹞头顶,继而延伸拉长,缥缈幽邃,探向不可预知的秘境。

云沧海掷出乾坤扇,以咒施法拂去重重雾霾,扬声:“百鹞上路!”

本以为事前叮咛得已够,到此关头,犹是不能仅凭理智做主,她追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们一定带云儿归来。”

“是,我一定带她归来!”百鹞掷地有声,不假思索地飞身一跃,踏上未卜行程。

目送他身形隐没,云沧海与飞狐仙子相顾一笑:“总归比我们预料得稍显顺利,但愿……”

“老狐狸,你想一个人去找巫界恶霸玩真是狡猾,本大爷也要去!”在那道通往异时空的路程消失前的刹那,一位匆匆赶来的“大爷”一头扎了进去,甚至赶不及向在场者打声招呼。

时空之路关闭,万籁俱寂。

“……”云沧海失语。

飞狐仙子亦怔了良久,幽幽道:“但愿他们此行出入平安,万事珍重。”

“但愿如此。”云沧海道。

三二、今朝匆匆待相逢

穿越那道门,绝对称不上一场令人愉快的旅程。

失重、挤压、撕扯、抨击、袭卷……

这趟时空之行中每一个体验,皆足以将人在顷刻间化为灰烬。幸好,他们皆不是人。

当所有的干扰消失,意识到自己的双足触到实地时,他收起护体光钵,睁开眼。

“老狐狸,你在哪里?你看得到我吗?听得到我吗?听到就应一声,不然我就断定你已经死在来得路上,明年的今天就是你……”

对着横躺在自己脚下兀自闭目大喊的某货,他一脚踢去。

“哪个打我?”地上人翻身爬起。

“我。”

“哇,老狐狸!”查获少年呆傻了须臾,冷不丁跳了起来,一把将他抱住,“太好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推开这只不请自来的八爪鱼,掸了掸衣襟,道:“不是很好。”

查获看了看自己四肢健全,再望一眼周遭风光奇异,喜不自胜:“哪里不好?”

“功力所剩无几。”

~

“你正在消失的功力,有一点是因为时空之门的界限,但更多是因为神王的设置。”织罗道。

秋观云站在一面立镜前,凝视着换上一身叫不出质地的雪色长袍的自己,问:“你方才说神王即是这个世界的天帝。他与那个优昙罗是有着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连她转世之后的人生也不肯放过?虽然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优昙罗的转世,可显然你们家神王如此认定。”

织罗屈指向光滑无物的墙壁上轻叩,一扇带着银质拉环的圆门显出轮廓,拉开门,后面是一间多层多格的置衣室。她将秋观云换下的那袭新娘装折叠整齐,放入其内,回身道:“在这个世界没有转世的说法,人类死去,灵魂若不能升入神界,即坠入冥界。天神纵使有着远超人类的寿命,也并非永远不死。你的灵魂里或许有着优昙罗的印记,但,未必是她的转世。”

秋观云挑眉:“你似乎知道一切?”

“这座神庙教会我许多东西。”

“也教会你如何从时空之门抢我过来的方法吗?”

“你知道?”织罗好是意外。

“这个世界先前那样大费周章地要摄我过来,如今我过来了,却只看得见你一个人,显然是你把我藏到了这里。难道不对?”

织罗点头:“你得到了优昙罗的智慧,很聪明。”

她嗤声:“我的智慧是我家老爹给的,与其他人没有一文关系。”

织罗一笑:“可是,你对这个世界莫名的厌恶,对我莫名的熟悉,全是因为优昙罗。就算你不喜欢,也无法逃避。”

她不置可否,懒懒道:“既然神庙如此神通广大,就请告诉我保住法力的方法吧。”

~

砰!

数不清是第多少次,查获少年坠落在地。这一回,他终于放弃了屡战屡败的信念,灰头土脸地伏在原地,苶苶发愣。

一旁盘膝调息的百鹞启眸,明知故问:“战果如何?”

“为什么啊?”查获眉头紧锁,“连那么一座小山也飞不上去,本大爷的功力哪里去了?”

确定调息没有半点用处,百鹞长身而起。

查获滚爬起来拔脚跟上:“你去哪里?”

“去找我的妻子。”

“巫界恶霸还没有嫁给你,才不是你的妻子!”

他淡哂:“随便你说。”

查获气不可遏:“我说得是千真万确!”

“随便。”

“你这老……啊?”

百鹞止步,如果不是功力正在迅速流失,应该早有警觉的。

前后左右,数道无声无息的形影,向这方疾速逼近。仅是片刻,他们已如网中之鱼。

~

“这是神殿?”

秋观云再度确定自己算不上出身寒微小家碧玉,但站在这座神殿上,她很难不发一声抽息:姑且不提巫神庙,这处竟然比父亲大人的广和殿还要开阔数倍。

相较于广和殿的金碧辉煌,此殿更见典雅壮丽。精致的雕刻,细腻的纹理,成就白色大理石组成的柱廊。平滑如镜的地面,中清晰反射出每一个行经于此者的面貌,就仿佛每一步向神的靠拢,皆是对自己灵魂的拷问。穹庐般的大殿之顶,浮雕着无数活灵活现恍若飞舞的人形图样……

“那是天使,神的使者,负责向人类传递神的意志。”织罗道。

相较那些个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她对这座名副其实的“大殿”更感兴趣,问:“这神殿如此庞大,可是你们天神的杰作?”

织罗摇首:“人类为了表达对神的虔诚,自发集资修建出这座神庙,供奉每一位天神。我知道在你来的那个世界,人类已经变得更愿意相信自己。但在这个世界,人类对神仍然有着绝对的信赖与崇拜。”

她冁然:“你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我那个世界,人类对神的崇拜多属叶公好龙,远远的敬奉倒也罢了,真若走到他的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展现出不同于凡人的异能,只怕当下就吓得抱头鼠蹿,大喊着‘妖啊’‘鬼啊’避之不及。”

织罗手持软巾,轻轻擦拭着一座神像,悠然道:“神与人的疏远便是由此开始的吧,无论如何虔诚的祈祷,倘若没有了敬畏之心,便愈发与神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悖离。”

秋观云抬首仰望,信口道:“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一味指仗神的恩赐,不前行,不作为,没有努力,没有争取,世上除了一群懒惰之人还能有什么?”

织罗静止须臾,道:“心中有神,行事才会有所忌惮,否则人类仅凭一己好恶随心所欲,视规则如无物,善恶无界定,又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她一笑:“世上的报应循环之道不会因为一个人心中无神便消失不见,作恶者定然有所报应,无论是现世报,还是子孙报,早晚皆有,无人逃得过去 。”

织罗沉默下来。

她配合着这份沉默无声良久。

“你果然是优昙罗。”织罗淡道。

她扬起一边眉毛:“你正在擦着的,便是优昙罗的神像呗?”

“是呢。”织罗抬头,指着神像额心的那枚蓝色宝石,“有它在,你的法力很快就可以回来,每天只需要将你的左手抵住它两个小……”

“啊,织罗救命,这里有色狼,织罗快来救命——”

一声声尖厉的呼救声透入神殿,织罗浅浅收拢眉心,提起麻布长裙跳下神台,对她道:“我去看看昙帛发生了什么。”

“坛钵?”她充分好奇,“坛子和钵子吗?”

“是‘昙帛’,我的姐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不必了。”秋观云拿下巴指了指来自偏殿的拱门,“这位尖叫姐已经来了。”

果然。一位穿着黄色长裙的少女飞一样跑来,嘴中尖叫犹在:“织罗救命,有色狼啊,救命——”

“你才是色狼,你全家都是色狼!”拱门里追出一道人影,“你今日不将清白名声还给本大爷,本大爷决计不能饶你!”

三三、其山有木木有枝

黄衣少女抱着织罗,哭得惊天动地,通过那些个间杂其中的控诉,秋观云整理出了事情的梗概:今日午后,少女怀着一腔圣洁之情,从神庙后的圣泉打水回来,正打算洗涤身心,一只心怀不轨的色狼闯门而入,不但窥见了少女美好的胴体,还出言恐吓少女幼嫩的心灵,真真个污秽至极,腌臜至极。

而此刻,那只污秽至极腌臜至极的色狼正泪汪汪地望着她:“巫界恶霸,本大爷总算找到你了。”

她同情地看着这只无论到了哪里都不改天然属性的呆货,道:“莫非是被时空之门挤傻了?居然沦落成色狼一族,而且还是一只有偷窥癖的低级色狼?”

后者摇头:“我不是色狼,没有偷窥癖,也不低级。”

“人家明明在指控你。”

“她是傻瓜。”

“你这只色狼骂谁是傻瓜?”黄衣少女蓝色的眼睛内燃起战争的火焰,“织罗快召集祭傅,把这只色狼送去活祭诸神!”

查获回之不可理喻的瞪视:“你当然是傻瓜,你也不看看,本大爷自己长得这么好看,需要去偷窥别人吗?”

“……”此话出,三方辞穷。

鉴于同乡之谊,秋观云决定日行一善,为他出面说项:“这位坛……昙帛姑娘,据我了解,这货是个天然呆,与其说没有做色狼的胆子,不如说没有做色狼的智商,想来中间有什么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