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又每日过来。好似两人之间什么也末发生过一般。她的腹部日益渐隆,睡在床上连翻身亦困难。

可就算她几乎将整张床都占据了去,他却也无半点介意。这样的场景,有时总让她有些不有所以的恍惚。

那年还是新婚,他亦是如此,就算她大着肚子,每次翻身都会交他弄得不得安宁,可他却一直伴着她,直到生产。

如此一日一日的,春光已近,百花璀璨。转眼,春光已老,夏阳炙盛。

这日午后,她又如往日般嗜睡,阖了眼,沉沉睡去。虽然这凤仪殿里早用了冰,但她还是觉得闷热难受。朦胧醒来,唤道:“墨兰,热…..”

墨兰的步子极轻,走到榻前轻轻停下,开始摇扇。如此才好些,她蹭了蹭白玉枕,冰凉如水,倦意又再度袭来。

这一觉倒是睡得甚好,醒来已经是傍晚光景了。大约是扇久了,那侍女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她闭着眼,懒懒地摆了摆手道:“不用侍候了, 退下去休息吧。”

那人没有动,依旧有一下没一下的。窗外蝉声尖越,似线般的一声接一声传来,更显得殿内寂静。

她忽地觉得有异,睁开了眼睛。竟是他坐在榻边,徐徐地在摇扇。她如此的突然睁眼,倒将百里皓哲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又阖了眼。百里皓哲含笑着道:“都这会子了,起来用些点心吧。” 她默然不语,继续睡。

半晌,只听他吩咐道:“来人,将东西呈上来。”有内侍轻手轻脚地入内。

皇帝大约心情甚好,笑着用扇子点了点她的手臂道:“礼部呈上来最新的玉石翡翠首饰,你且瞧瞧。”

那内侍捧着的金盘里呈着几套的玉镯、玉钗、玉簪、玉钏之物,白的莹白,绿的碧绿,一眼瞧去,水润之极,隐隐淡色的液体在流动。

她只望了一眼,又别过了头。大约习惯了,他不以为意,亲自从金盘里取了一支牡丹簪子,插在她微松的发髻中,端详了半晌,甚是满意 。

递了镜子与她,她瞧也不瞧,手一推,拨开了镜子,他还是不以为意,翻手握住了她的纤手。她挣扎着想抽出,他却越发握得紧,只笑吟 吟地道:“睡了一下午了,这会子好起了。”她懒懒地侧着,一动未动 。

红日满窗,光影透过窗户而来。窗下置了黄梨木的高几,上面的瓷瓶中摆着一捧白玉兰,绿肥白瘦,想起馥郁悠远。

有内侍蹑手蹑足地向前,朝龙椅后头侍候的是石全一低语了数声。 石全一惊,忙躬身在百里皓哲耳边轻声禀道:“皇上……启禀皇上…… 凝妃娘娘方才腹部疼痛,凤仪殿已经传了太医和产婆……”

百里皓哲“腾”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顾朝上的众臣,瞪目道:“什么?”忙朝内侍挥手道:“宣他们退朝吧。说罢,步履匆匆第朝后 殿下而去。

司礼内侍已经高声宣道:“退朝!”众朝臣行了礼后,纷纷议论:“皇上退朝这般急促,莫非后宫有大事?”

礼部大臣摸着灰白的胡子,朝阮无浪、阮无涛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淡笑道:“这后宫就数位嫔妃,会有什么大事啊?估摸着是阮家那凝 妃娘娘要为皇家添龙添凤了!”

这皇帝恩宠凝妃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众大臣亦都清楚。此时听礼部大人一说,都觉得有理。

穆凝烟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之上,双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被褥。百里皓哲怜惜地俯了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无双,有我陪你……我会一 直陪你的……”

她的目光怔怔地转向了他,似有一抹很淡的柔光微闪。可痛楚又一次来袭,她猛地皱眉狠狠地咬着自己唇的。

百里皓哲把手掌放于她唇畔,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无双,我们一起疼,好不好?”

她咬着唇,别过了头去……她不要他。无论他怎么样,威胁也好,宠爱也好,她总归是什么都 不要他。

那痛似乎越来越厉害,她涔涔的汗意湿了头发,粘腻地贴在鬓侧, 整个人冷汗淋漓,像是从水中捞起来一般。

日光一点一点地西移,霞光一村一寸地暗了下去。可孩子却半点没有想出来的意思。

他端了参汤,一口一口地哺到她口中,可还是没有多大用处,她的目光越来越涣散,叫声也越来越低。

若是有法子,都让他来承受吧。只要她在,只要她在,他做什么都愿意。

他摇着她:“无双,你醒来……你快给我醒来……”

“你说,你要什么,只要你平安,我什么都答应你。君无戏言!我真的什么都答应你!”就算她要出宫,他……他也依她吧!只要她 平平安安地在这世上!

她睫毛似乎微微动了动。可许久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忽然身子冰冷了下去,她恨他,不要他,所以这次真的要带着他的孩 子一起离去吗?不,不,他绝不允许。

“阮无双,你就这般恨我吗?”

“可是我告诉你,你若是敢抛下我,你敢带着孩子离开我的话,我定不 放过你们阮家!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必定让你父兄求生不得求死不 能!”这世间,他只在乎她一人而已。若她都不要他了,他当真什么都 做得出来。

她猛地睁眼,迷离地瞧着他,张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第十一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一年后。

宫人捧了各色珍肴,鱼贯而入。因为是二皇子百里承律周岁,宫内大肆 庆祝。今日朝堂之上,皇帝更是以二皇子的名义大赦天下。

百里皓哲取过了酒杯,含笑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如水:“这酒是特制的 百花蜜,闻着花香清幽,喝起来还有青梅之味,且不会醉人。你尝尝, 若是欢喜,就让人常年泡制。”

阮无双接过,浅尝了一块,果真有些许的青梅口味,清而甜,不像酒, 倒是果露一般。

她执着玉杯的手腻白如雪,这般望去,竟与玉色无异。

有内侍过来轻声禀报:“皇上,焰火已经就绪。”百里皓哲这才回神, 道:“燃吧。”说罢,转头瞧着她道:“礼部说这次的焰火制作工艺与 往日不同,须得好好瞧瞧。”

太液池边“砰”的一声响,一朵巨大的花盛开在黑幕般的天空之中,点点碎金,粼粼耀眼,绚丽万分。接着数声“砰”“砰”之声响起,无数 朵急速腾空,瞬间璀璨的花,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多姿多彩,真 真让人目眩神迷。

百里皓哲凝望着阮无双,心里无限满足。

她还在,这般活生生地在他身边。就算她这辈子再也不愿意与他说话, 他……他也觉得心满意足,心甘如怡了。

他执着她的手,端坐在九龙案后,与她一起目睹这一场盛放。

忽地,阮无双只觉得眸中寒光一闪,身边侍候着倒酒的内侍竟从盘子下抽出一把匕首,持着匕首纵身朝他飞扑而来。因事出突然,加上众 人都被流金碎影的焰火引去了注意,竟无一人留心这里的动静。

她脱口而出:“小心……”她猛地转身拥着他,想替他受了这一击。电光石火间,一股大力从他而来,她猛地被他推开了……而他……而他……握着匕首,目光却深深底望着她,缓缓地仰面朝后倒去。

天空中依旧闪烁着七彩的华光。但更多的焰花像无数无望的星辰般下坠,瞬间散尽,落下一地冰冷的尘埃。

四周陷入了一片混乱嘈杂。石全一的声音如破了公鸭嗓子,沙哑尖细:“快,快救驾……快……快抓刺客……快,快保护皇上……皇上受 伤了,快,快传太医……”

他胸口的血泉涌而出。她爬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捂住,不,不会的……他的血不停地涌出来,她用力用力地堵着,捂着……可她什么也捂 不住,什么也堵不住,那血依旧汩汩而出……不要再流出来了,不要再 流了……眼前似乎笼着一团雾气,什么都朦胧了起来……泪水终于是滚落了 下来。紧接着,决提般地越落越凶,眼前一片模糊……他的手缓缓神了过来,按住了她的手:“无双,你不是很恨我吗? 我死了,不是更好?”他的血,温热地在两人的手间弥漫。

她瞪着眼睛,怔怔地凝望着他。他疯了不成,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 !

可他居然笑了,亦凝望着她,那般用力,那般的仔细。惨白如纸的脸上,笑意盈盈,皆是欢畅宽慰。语气虚弱,渐说渐低,犹如喃喃自语 :“可是无双,你跟我说话了,你为我哭了……你为我哭了……你舍不 得我死的……是不是?”他竟然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那般的喜悦 快活。

她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成串成串地落了下来……这个傻子,怎么这般傻。他若撒手而去,她当真就什么都称心如意了吗?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如纸苍白,连唇亦无一丝的血色。她接过墨竹手里的参汤,饮了一口,俯下身去,哺到他口中。然后又饮了一口…… 如此重复,整整半个时辰,总算是将参汤喂完了。

墨竹将白玉盅递给了后边的侍女,扶着阮无双坐了下来:“小姐,您先休息一下。太医说了,皇上这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醒转过来的,您 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正劝慰间,有一娇声从帘外接了墨竹的话:“是啊,凝妃姐姐。你先回宫好好休息吧,皇上这里由妹妹们来受着吧。”

侍女拢开帘子,柳妃等人一身素装,朝她检衽为礼:“凝妃姐姐。 ”

阮无双凝望着他惨白的脸,怔怔不语。他未醒,她如何能够安然入睡。现在这个时候,她真的不想再应付任何人了。这世间除了他,现在 再无重要的了。

她轻蹩了眉头,谈谈地道:“石总管……”石全一在帘外应声。阮 无双道:“送三位娘娘回宫!”

柳岚杵着不动,宫袖如流云一摆,闲闲一笑道:“凝妃姐姐,你是皇上的妃子,我们几个亦是皇上的妃子。今日皇上有难,你可以关切, 为何妹妹们不可?我是不走。我倒要看看,今日你怎么将我赶走。”

颜妃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凝妃姐姐,你不是皇后,跟我们一样,不过是皇上的妃子儿子。为何你能留下照顾皇上,我们却不能?此 是何道理,请凝妃姐姐说来听听!”

唐妃亦道:“凝妃娘娘,我们不过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二而已。”

阮无双闭了眼,缓缓道:“石总管,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吗?”石全一摆手一挥,便有数个内侍上前,躬身道:“恭请柳妃娘娘、颜妃娘 娘、唐妃娘娘回宫!”

柳妃气得脸都白了,端着架子,扫了众侍便上前架起柳妃。颜妃大 叫:“穆凝烟,不要以为皇上如今昏迷,你们阮家便可以为所欲为…… ”

三人的声音渐渐远去……阮无双凝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他,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你总 是要挟我。我如今也要挟你一次!你若是再不醒来,这偌大的摊子我也 不想管了。我带着孩子们出宫去。天下之大,山河之阔,你可再也见不 着我们了……”

墨兰端了小点,掀帘而进。见小姐又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柔声劝道 :“小姐,您这两日来不眠不休的,这……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啊!再说了,您不为自个儿,也得为两个皇子考虑考虑……小姐,您就 吃点吧!多少都行!”

阮无双依旧怔怔瞧着皇上,脸上悲喜不明,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所说的。她知道不用再劝了,因为劝了也没用。

墨兰她们又怎么会明白,只差一点。眼前的他,就再不会对她笑, 对她怒,对她着恼,再也不会看着她,同她说话了……在死亡面前,一 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能够如此这般地望着他,感受他若有似无的 护膝,微弱的脉动,竟也足奢侈的事情了。

又是一夜,天光渐次明朗。

石全一的声音在帘外响了起来:“凝妃娘娘,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在外候着了。”阮无双回了神:“宣他们都进来吧。”

太医们会诊后,又过来行礼。为首的于太医道:“娘娘,臣等把脉后发现皇上的脉象已经日趋平稳了,一日好过一日。假以时日,定当清 醒过来。”

阮无双端坐在榻上,目光朝跪着的太医们一一扫去:“那皇上到底何时会醒过来?”他这般昏迷着,她实在……实在难受得紧。他若是再 不醒来,她如何能熬得过去。

于太医忙磕头道:“娘娘恕罪,这个……这个臣等实在……实在……”阮无双摸着酸胀欲裂的额头,朝众人摆了摆手:“罢了,你们退下 吧。”

石全一目送着众人鱼贯而出,这才道:“娘娘,奴才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阮无双抬了头,淡淡地道:“石总管有话,但说无 妨!”

石全一道:“娘娘,万幸天佑,圣上龙体已算是没有了大碍。可娘娘亦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啊!”石全一亦到皇上遇袭那刻,才知道凝妃 娘娘,哦,不,皇后娘娘对皇上用情之深。原来平素的清冷全是伪装而 已。

阮无双闭了眼,轻叹了口气。

石全一忽地跪了下来:“凝妃娘娘,奴才还有几句话,一定要说。就算娘娘恼了,要罚奴才,奴才也一定要说完。”

阮无双道:“石总管,你先起来吧。皇上至今未醒,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石全一俯着身道:“奴才求娘娘了……求娘娘等圣上他日清醒后,再也不要生圣上的气,恼圣上了。娘娘,您……您不知道,当年圣上以 为娘娘没能从火里逃生,一直痛不欲生,甚至……甚至一度服用五石散 ……”

阮无双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从榻上站了起来:“什么?他竟 服用五石散……”他疯了不成?那东西用多了要成瘾的,令人神智不清 的。他堂堂帝王,竟如此不知轻重。

“是的。奴才绝不敢有半点欺瞒娘娘。若娘娘不信,可以宣于 太医等人来问话亦可以查档。若是奴才有半句不实,娘娘当场就可以杖 毙了奴才。

“后来,后来若不是小太子受凉高热不退,圣上……圣上怕是 一直要沉迷下去了。幸而,幸而……天佑我朝啊!

“娘娘,圣上对娘娘用情之深,奴才……奴才不知道该如何细 说。就说娘娘不在宫中的这三年多,圣上从未临幸其他娘娘。就算娘娘 怀孕的时候,圣上翻了其他人的牌子,那也只是圣上心头恼娘娘,做戏 给娘娘看的而已,并非是真的。旁人自是不知,课奴才日夜侍候圣上, 比谁都清楚!

“娘娘,奴才求娘娘了……他日,再也不要恼圣上了。佛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娘娘又何必过于执着 呢?”

“娘娘,就算看在两位皇子的份上,也不要再恼圣上了!”

薄如轻烟的鲛绡帐后,他静静沉睡,容颜清俊苍白。她指尖轻 颤地碰触到他,泪就这么又落了下来。

这般怔怔地望了许久,终是抵挡不住连日来的倦意,趴在床边 ,迷蒙而眠。

朦朦胧胧之间,她似乎觉得有人在触摸她的脸,她身子一颤,呆了呆后,猛地抬头,只见他正定定地凝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满满的 全是她。

她喜极而泣,泪水不受控制,又滚落而下。可他居然在笑,那般温柔:“我是死了吗?”

她轻捂着他的嘴:“不许乱说……”他微张了嘴,咬住了她的手。痛,可这痛却让她这般喜不自禁。

殿阁幽深,静到了极处。连他些许的粗喘都听得极分明。他缓缓地闭了眼,许久,才轻喘着说道:“无双……我宁可……宁可永远这 样,你才……才不会……再恼我恨我了。才会……这般地守着我,跟我 说话,对我好。”竟这般的傻气。她凝视着他。泪水泫然,墨玉般的水 晶眸子里头光华隐隐,全是他的容颜。

御花园中,无数的菊花盛开,暗暗淡淡紫,融融洽洽黄。她瞧 着欢喜,便命人取了提篮,亲自用小银剪摘花。不过片刻,便已经满满 一篮子了。

才进了殿门,怕他还在午寐,便让人噤声不语。亲自挽了提篮 ,放低了脚步。

内殿语声细细,分明有人在说话:“皇上,恕臣妾斗胆了。在皇上被行刺这件事情上,若有个万一,到底是什么人最得利呢?请皇上 细想一下。”

百里皓哲的声音淡淡响起:“以柳妃看来呢?”

柳岚惴惴不安地道:“皇上,臣妾……臣妾实在不敢说。”百里皓哲温温一笑:“但说无妨。”

柳妃的声音娇柔动人,隔着纱帘,字字如珠:“请皇上恕臣妾斗胆了。这得利者么,有三方。第二方和第三方,则是两位远在封地的 王爷。他们与皇上一父所出,若皇上有什么万一,他们算是得利者。”

百里皓哲不动声色地道:“不错,的确如此。爱妃分析得有理有据,继续说下去。”

柳岚闻言,心下甚喜,一边偷看百里皓哲的神色,一边道:“这利益最大者,排在第一位的的却是……却是阮家。”

“哦,这话怎么说?”

阮无双的心沉了下去。空气里安静出微寒的凉意。

柳岚娇语如莺,娓娓道来:“皇上,您想想看,这阮家手上有太子,后宫有凝妃。他们只需来个里应外合,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到时 候这整个天下还不是他们阮家的吗?”

百里皓哲沉吟了许久,才道:“不错。朕明白了。”

柳岚欣喜而笑,只听百里皓哲唤道:“来人——”石全一在外领命:“皇上。”

百里皓哲道:“将柳妃绑起来!”柳岚大惊失色:“皇上……您这是为何?”

百里皓哲道:“柳妃,朕一直不明白的。尹妃怎么会有那深海奇香,又怎么会被毒死在牢狱之中的。现在总算是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幕后 都是你在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