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手,从救援人员那拿了两个手电筒,继续往山里走。被阿姜一把抱住,说服她:“你不能进山,北山地势复杂,有的山还是原始森林状态,从没有人烟踪迹,你这样进去救不了他,反而弄得大家还要去找你。你听话,救他的事交给专业的救援人来做,你就留在这儿等他。”

“阿姜,你别拦我,我要去找他。”她的心如同飘到山林深处,在呼唤他。

杜宴清正好赶来,紧紧把她往回抱,勒令的口吻道:“你现在进去就等于是送死!我不能看你白白送死!”

她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

“别做无用功了,他有几条命能活着回来?我看你,还是准备准备,给他哭丧吧,或许这才是你能为他做的事。”赵裁出现,嘲弄地说。

“赵裁,我警告你,再乌鸦嘴你信不信我打烂你的牙!给我滚!”杜宴清指着赵裁的鼻子,呵斥着。

“也比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强,你装什么正义,别忘了五年前捅他一刀的人可是你啊!”赵裁边逃离边喊。

叶余生被杜宴清和阿姜强行拉回帐篷里。

“他开滑翔伞这么多年,我了解他的滑翔技术,我相信他一定会想办法保命的,他一定会活着来见你。坐了这么久的飞机,也要休息会儿,我和梁赫再进山找,也许等你睡醒了,我们就把他找到带回你面前。”杜宴清说完,又对阿姜说,“你守在她身边,别让她乱跑。她现在是身心俱疲。”

阿姜点点头:“你去吧,也要注意安全。”

杜宴清起身钻出帐篷,很快又返回,对叶余生说:“其实你去罗马之前,我告诉他你在北山花圃,那晚,他还来看过你,车就停在花圃外的草地上,他在车里睡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走。”

他竟然知道她在花圃?她想起最后那通电话,以及她的手机遗失之后再找回来,发现拨过他的电话。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不能确定,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试一试。

阿姜开车往返奔波了一天,很快便和衣进入梦乡。叶余生轻手轻脚走出帐篷,顺着记忆,按照手机里的指南针,朝花圃的后山走去……

在花圃生活的那段时间,她对后山的情况略有熟悉,除了乱石丛和荆棘林,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旁边野生了三株桃花,她自己给那个水潭取名为“桃花潭”。

曲径莽林,山谷里不断传来鸟被惊扰扑哧着翅膀惊起的声音,还有她脚踩到地上枯枝的声音。顺着手电筒的光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走着。拨开树枝、藤蔓和荆棘,顾不上皮肤被划破的疼痛,她心中唯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他,使她无惧无畏。

当她离桃花潭越来越近时,她敏锐地发现,周围的树丛有被重物压过的折痕,树梢或被折断,或整齐得倒向一边,她顿时信心十足,看来判断得没错,他一定就在这附近。将两支手电筒一齐打开,朝前方照去,眼前是生长交错的荆棘丛,她只能用手去抵挡住,艰难地走。

穿过荆棘,终于,她借着灯光,隐约看见在水潭的中央,一个红色的巨大漂浮物,那不是别的,正是滑翔伞!她的目光疯狂地搜索他的身影,低声呼唤:“临树,临树!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她顺着水潭跑,水边的草长得极高,稍不留意就会滑进潭里,她顾不上这些,她确定,他如果不在附近,那就在……水里……绕到离滑翔伞最近的位置,她将手电筒高举,光线一齐对着,隐隐约约间,似乎看见漂浮的滑翔伞上面,有一个人的身影漂趴在上面,她睁大眼睛,仔细看,没错,她已经看到来自他手表镜面的反光。他没有落水,真好。她几乎喜极而泣,朝那个身影高声喊:“临树,临树!”

黑色的身影并没有用动静和声响来给她回应。她伸手在口袋里寻找手机,却没找到,不知半路上丢在哪儿了。联系不上外面,无法求助,她也不能就这么等着,更不能丢下他再返回营地。

她距离他的位置,隔着大约三米的水程,还好,她略会点儿游泳,先想办法把他救上岸。

她将手电筒夹在树枝上,光朝他照射去。脱下大衣和长裤,一入水,就被冰凉沁骨的潭水给惊出寒颤,鼓足气,向他游过去。慢慢靠近他,看清他整个人都伏在滑翔伞上,真的是他,她握住他的手,他还活着,眼泪刷得一下就落下来了。

“临树,醒醒,我们一起回家。”她用手拉住滑翔伞的一角,再向岸边游。过程很吃力,也耗费了她大部分力气,庆幸的是,滑翔伞没有被树枝挂上,她很顺利地将滑翔伞拖到岸边,再抓住他的左臂,将他拉到她的肩上,他所有的重量都倾过来。

拼进全力游上岸,她和他一齐重重地倒在岸边的草丛里,此时,她已精疲力竭,恨不得将全部的力气都花完了。如果不是真做到了,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能徒手做这些事。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支撑着将放在一旁的大衣给他盖上,虚脱地倒在他身边,两相依偎,右手和他的左手紧紧地十指相扣。

她的耳边,仿佛传来十四年前,她和他一齐大声背诵的那首诗,声音一直在回荡: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那时在她看来,最好的爱情,就是,你之后,我对别的异性再无幻想。活着,同床以眠。死去,棺椁合葬。墓碑上写着,这是两个一生都只爱对方的人。

十五初展眉,愿同尘与灰。

阿姜曾不解地问她:“当年在福利院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对你这样一往情深,以至于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找你,从未有一刻放下过你。这世上每天都有人爱上另一个人,可又能有多少爱和动心,持续十四年?”

她竟结舌地回答不上来。

是啊,她凭什么呢,凭什么配得上他的喜欢和期许。她只是这芸芸众生里,再寻常不过的芦苇杂草般女子,而他,有如远古时翱翔天地间的大鹏。

这个问题,梁赫也问过任临树。

“老板,鹊鹊她为你做过什么事,让你这么喜欢她?”

“以前为我,不过现在不为了。”他的回答。是梁赫转告她的,令她难过。

……“哥,你说,我们长大以后,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靠在一起看星空?我记得我妈说人会变的,小时候喜欢的一切,长大后,都会否定到不屑一顾。”她和他头顶抵着头顶,躺在福利院的天台上。

“人之所以长大,就表现在对某些事物学会舍弃,以及对剩下的部分能够执着地用毕生去追求。”他举手柔柔她的头发,说:“我们鹊鹊就是剩下那部分。”

“不,不是剩下的那部分,是——全部。”她甜甜的抱怨。

倘若后来,他没有被领养,他们都留在福利院里成长,读书,走入社会开始工作,过着再寻常不过的人生,也许他们已经结婚生子了,像很多青梅竹马的恋人一样。可是他从一出生,就注定是任道吾的儿子。我们永远都没法改变自己的出身。

但那段记忆,是他们彼此封存的最美好的一年。

莉香说,所谓爱情,只要参加了就是有意义的,即使是没有结局。你爱上一个人的那个瞬间,是会永远永远留在心里的。这都将会变成你活下去的勇气,而且会变成你在黑暗中的一线曙光。

他就是掌灯将她照亮的人。

回忆如梭。

山林寂寂,远处的天空泛起了白。

2/“你跟我说话了,你跟我说话了,你跟我说话了。”

“叶余生,叶余生......”杜宴清试着喊她的名字,用手掌心推了推她。

眼前的她,脸上、脖子上和手上,只要是没有被衣服覆盖住的地方,都布满刺伤,令人触目惊心,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难以想象她没有任何防御地穿越一片荆棘林。

杜宴清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将她扶起,她的脸色凄白,嘴唇发灰,额头却滚烫。

迷糊中,她在呼唤任临树的名字。

杜宴清咽了,抚慰她:“他没事,别再担心他。医生马上就到了。”

随即,梁赫和阿姜带领救护医生赶来,抬着两张担架,直到任临树和叶余生被分别抬上担架时,他们紧扣的手才分开。医生一路对两人进行生命体征检查,任临树心率平稳,表面无明显外伤,造成昏迷的具体原因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而叶余生,至少看起来情况要更糟糕,高烧、体表伤痕累累,有可能是受凉和疲劳过度引起的,但要是伤口感染所致,那就要危险得多。

梁赫谢天谢地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老板没事就好,两个人都要平安啊。”

“这都没摔死?也真是见了鬼!”赵裁探出脑袋,有些不安地说。

李厉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赵部长,请你马上撤销你所准备的讣告和通稿!我们老板活着,他还活着!”

远处自愿参加搜救工作的千树员工,听到李厉的话,纷纷喜极而泣,奔相告之。在救援的四十个小时里,李厉看到了整个千树上上下下齐心的凝聚力,除了赵裁这种害群之马。

救护车随时待命,很快,任临树和叶余生一齐被送上救护车。

车门“咣”地关上,阿姜望着失神的杜宴清,问:“我为我的好朋友性命攸关而提醒吊胆,你呢,你是不是喜欢她?”

“被你看出来了。没错,我喜欢叶余生,第一眼见她时,她穿着灰姑娘的蓝裙子站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那时也像现在这样,救护车响起。那时,我就已经喜欢上她了。”杜宴清乱了阵脚,不知该怎么描述晦涩的爱慕。

“但她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你。她和他的那一年,是与旁人终生都不能相抵的。换句话说,她宁可和任临树过一朝一夕一年一岁,也不会将就和你过一辈子。”阿姜笃定地说。

杜宴清不信:“那倒不见得,别忘了,她可差点就嫁人了,我的条件,还不至于比某位婚庆司仪差吧。”他话中所指的是管川,看来也是在了解叶余生的过往上下了功夫。

“你说管川?今非昔比,那时任临树还没有和她相认,更未表露心迹。再说,经历这场浩劫,十四年的离别,还有生死都没能分开他们,你认为还有什么能拆的散?”阿姜看了一眼杜宴清,又加了一句,“其实,原本是我扮灰姑娘的,我和她换了下角色,所以小丑是我。”

杜宴清向车子走去,发自肺腑地说:“不行,还是放不下她,我得去医院守在她身边。”

阿姜愣愣地站着,真弄不明白自己竟会对杜宴清一见钟情了,更荒唐的是,杜宴清喜欢的,却是叶余生。

情爱无外乎,我爱你,你爱她,她爱他。

但,有一点阿姜和杜宴清是一样的,那是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共性,那就是,他们都喜欢叶余生。

救护车里,叶余生慢慢睁开眼,身体无力,头脑发热,她使劲力气转过头,四下寻找任临树,当她见他戴着氧气面罩,沉静得犹如睡梦中,她抬起手,努力,再努力去够着他的手,轻轻一握。刹那间,天地都踏实了。

她差点以为他们都会死掉,死在那个桃花潭边。

“你醒了啊,正在给你退烧,你们二位真是福大命大。你闭上眼,我给你的伤口涂药。”一个年轻护士欣喜地凑上来,手里拿着药水和棉签。

她缓缓点头,有气无力地问:“他有危险吗?”

“你问他?除了昏迷,别的指标都很正常。等会儿到医院给你们安排同一间病房,你们这样不离不弃,真让人感动。”护士边涂药水边说,眼神瞄着那双牵在一起的手。

药水引起阵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叶余生瑟缩了一下,咬住嘴唇。

“很疼吧?回头让医生给你祛疤痕的药膏,伤口实在太多了。”护士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叶余生。

就算满身疤痕,能够和他一起活下来,也太值了。

“他这只手握得好紧啊,好像有什么东西?”护士尝试掰开他的右手掌心。

“我看看。”叶余生轻抚他的手,一点点地,拨开他的手指。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力量,顺从地张开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