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雍都的宫室本是一处行宫改建,本来就比不上从前长安宫城的高梁大栋,屋宇之数更是不足。不得不说,魏傕还是肯花钱将宫室修得更像天子居所的。

再往前走不过百丈,一处殿阁与假山之间,两名内侍立在那里。

见我们来,他们行礼,却道:“仆婢不得入内。”

我心中诧异,魏婕妤却一笑,道:“有贵人要见夫人,已等候多时。”

前方一处水榭,十分眼熟。果然,前行没多久,溪水、阑干、小桥,还有溪石上静静垂钓的那个身影出现在面前。

魏婕妤的神色似有些紧张,望着我,不自然地笑笑。

天子似乎听到响动,转回头来,瞬间,目光与我碰上。

我不知他为何要见我,可既然来到,也没什么可躲。我走上前去,向他行礼:“拜见……”

天子却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转回头去,眼睛盯着水面。

我噤声,看着天子的鱼竿,静默片刻,他突然将鱼竿拉起。水花飞溅,一条鱼被鱼线带到空中,活蹦乱跳。天子站起身,将那鱼拿在手里看了看,转向我。

“猜它几斤?”他微笑道。

我看着那鱼,亦莞尔。

“两斤。”我想了想,答道。

天子掂了掂,摇头:“是一斤十二两。”说罢,他将鱼钩小心地从鱼嘴中取走,却将鱼放回水中。

我讶然:“陛下嫌小?”

天子看我一眼,笑笑,却看向我身旁的魏婕妤。

“朕听说,你与贵人,今日亦随皇后赐帛。”他问

“禀陛下,正是。”婕妤低头,似乎有些羞涩。

天子颔首,道:“你辛苦了,且回去歇息吧,朕与夫人闲聊两句。”

魏婕妤望着他,又望向我,低眉行礼:“诺。”说罢,款款退去。

我看着魏婕妤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再转向天子,只见他已经将鱼钩重新施饵,在溪石上坐下。

“夫人陪朕垂钓片刻,如何?”他缓缓道。

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只得道:“敬诺。”说罢,看着旁边一块较矮的青石,坐上去。

溪水淙淙,林中鸟鸣声阵阵,四周甚是清幽。我望向不远处,除了我和天子,只有不远处侍立的两名宫侍。

“你我今年以来还不曾好好说过话,”天子将鱼竿一甩,声音平静,“怎么?不乐意?”

被他窥中心思,我弯起唇角,道:“不是,妾姑氏还在苑中,等着妾一道赏莲池。”

天子看看我,淡笑,转过头去:“放心好了,你不在跟前,郭夫人更自在。”

我讪然。

不能说天子洞若观火,只能说魏氏的事,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

“陛下近来如何?”片刻,我岔话问道。

天子盯着水面,淡淡道:“甚好。”

这是废话,因为他若不好,魏府是第一个知道的。

“陛下常来钓鱼?”我问。

“嗯。”天子道,“反正是个闲人,钓鱼总比饮酒作乐好。”

我看看溪水,那水流清澈,波光中,隐隐可见鱼群被诱饵引来,争先恐后。

没多久,鱼儿咬钩,天子收竿,看了看,却又将它放回水里。

“陛下总把鱼放走么?”我忍不住问。

“嗯。”天子道。

“为何?”

天子一边上饵一边说:“它们不过以为那饵味道鲜美才走了来,疼过之后,下回也许就乖了。”说罢,他对我一笑,“这些都是囿人放养的傻鱼,不好吃。”

我听得这话,觉得有点好笑,但笑不出来。心中想起从前和我一起躲在太后宫中的天子。他孱弱,脸上终日都带着忧郁。但是他很善良,会偷偷把吃剩的食物藏起来,带到庭院的角落里去喂一窝刚出生的小野猫。

这样的人,或许真不适合这个宫殿。它需要一个强大的主人,性情坚韧,手段冷酷。

魏郯是那样的人吗?

我看向不远处的那两名内侍,他们静静地立着,像雕像一样。

魏郯从来不跟我说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就算是骐陵之战,败退逃亡,他又将我从江东救回来,我看到的也大多是结果。可我在心底相信,从梁玟进攻汝南,到魏傕重病,再到现在,魏郯的手,已经伸到了这朝廷的每一个角落。

他做事似乎永远这样稳妥,就像那个痞气的表情一样,似乎世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我感到忧心的地方也正是在此。

有一个屋檐能够让自己在乱世中遮风避雨,安然自得,这确实是每个人都求之不得的。但我并不是一个满足于眼前的人,总会担心着那表象背后,屋檐是否足够结实,甚至想去保护那屋檐,让它也平平安安……这样,可是庸人自扰,不自量力?

“怎又不出声?”只听天子道,“与朕说话,这般无趣?”

我回神,笑了笑,道:“妾在想从前,太后宫里的那些小野猫。”

天子愣了一下,稍倾,自嘲般地一笑。

“你还记得?”他握着鱼竿,道,“傻么?自己都不知明日是否温饱,却还想着喂猫。”

“怎会傻?”我失笑。

天子不置可否,又将一条钓起的鱼从钩上解下来,道,“朕那时总想着我是天子就好了,可以不怕父亲,不怕卞后。可后来才明白,天子就是怕着过来的。”

我无话可说。

自从去年魏傕当面逼宫,我就一直回避见天子。一来当然是因为尴尬,二来,就算不尴尬,我们又能说什么呢?我们从前积攒的那点情分,也只够感叹回忆罢了,放到朝廷的惊涛骇浪之中,则瞬间就会被冲得无踪无影。我当然是在逃避,可不逃避又能如何?我帮不了天子,却一定要跟魏郯站在一起。 

这时,一阵清亮的笑声忽而传来。转头望去,却是个宫娥护着皇子励,摇摇晃晃地地朝这边走来。

徐后跟在他的后面。

“父……亲……”幼童看到天子,立刻张开双手,宫娥紧张地连忙将他扶好。

一点笑意从天子的唇边漾开,他放下鱼竿起身,朝小童走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

“睡醒了么?”天子问他,“用膳不曾?”

幼童张张嘴,道:“吃……”一双眼睛却盯着天子的草笠,似乎十分好奇,伸手去扯。

“不能扯!”徐后忙捉住幼童的手,笑盈盈地对天子说,“用过了,一碗粥一碗肉糜,腹中鼓鼓的。”

天子看着她,神色尽是温柔。

徐后望过来,我向她行礼:“拜见皇后。”

“夫人。”徐后颔首。

她的目光仍含着打量,似乎诧异我为何在此。我索性回避,对天子行礼道:“姑氏还在苑中,妾请以告退。”

天子看看我,颔首道:“去吧。”

我应一声,转身退去。走了几步,只听徐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要乖些,莫扰父亲钓鱼。”

“鱼鱼……”小童的声音稚嫩,伴着天子的轻笑。

噩耗(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就更到这里。唉,修改就是不爽啊,不能停在想停的地方。。。

转过一丛花树,那些声音被挡了去。没走几步,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正是魏婕妤。

她望着溪流那边,片刻,将目光移向我,微微一笑。

“陛下甚爱小皇子。”她柔声道,似有些思索,“姊姊若诞下皇子,不知陛下也会如此么。”

她言行有些怪异,我不禁防备几分。

我淡笑:“亲生的孩子,岂能不爱,且婕妤与贵人皆重臣之女。”

“重臣。”魏婕妤似在咀嚼这二字,唇角弯了弯,“夫人可信命?”

我一怔。

魏婕妤却没说下去,道:“郭夫人该久等了。”说罢,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在皇宫里待了几乎整日,回到府中的时候,我已经十分疲惫了。乳母正抱着阿谧在庭中看蝴蝶,我才进院子,她的眼睛立刻从花草上面移开,望着我,“啊啊”地唤。

不知为何,见到她,我精神一振,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似乎烟消云散。

“少夫人总算回来了,小女君才醒来就不停地寻少夫人呢。”乳母笑盈盈地说。

我亦莞尔,抱起阿谧,亲亲她的脸蛋。

回到室中,我才在矮榻坐下,就瞥见魏郯的信还在案头。我一手抱着阿谧,一手将信拿过来,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呜……”阿谧眼睛望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笑得开心。

“阿谧,”我将她抱起来,亲亲她的脸,“想父亲了么?想看他么?”

阿谧望着我,眨眨眼睛,咧开一个笑容。

我低头蹭蹭她的前额,索性让阿元取来纸墨,给魏郯回信。

我照着魏郯的样子,也画小人。当然,我这样出身高门大户的人,有家藏万卷的底气,画出来的小人也比魏郯的看起来更漂亮。

我画一大一小两个人,时而在榻上玩小铙,时而在盆中嬉水,时而在庭中看蝴蝶……信纸最下面一角,我想了想,画上一大一小两人躺在榻上,像名画上的臆想之景那样,隔着一片云彩,画上一个穿着盔甲的大人。

画完之后,我看了一遍,觉得还算满意。

“好看么?”我把墨吹干,把信纸拿起来,给阿谧看。

阿谧瞪着纸上,片刻,伸出手,我连忙拿开。

“呜……”阿谧嘟哝着,似乎不满。

我把她抱起来,心底软软的。

“阿谧,想父亲么?”我轻声问,“父亲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可他总是走。”

阿谧笑了一下,清亮的口水淌在唇边。

我淡笑,吻吻阿谧的脸,没再说话。

信送走之后,生活又如平常。魏傕的病不见起色,魏昭是右中郎将,常常入朝。

我每日早起,喂过阿谧之后,带着她去向魏傕和郭夫人问安。有时周氏和毛氏也会来,妇人们在一起闲坐一个早晨,午膳之后,便是自己的世界。

不过,日子并非波澜不惊。那日,从宫中回来,梁蕙便有些不高兴。当夜,梁蕙曾与魏昭有些口角,魏昭一气之下,去了许姬屋里过夜。

第二日,梁蕙哭泣地去向郭夫人辞别,说要搬回皇宫去住。郭夫人当即将魏昭找来,训斥了一番并让他向梁蕙谢罪,而后,又当堂笞许姬二十。

“我听说,郭夫人本是要将许姬逐走,经不住二公子哀求,这才改成笞二十。”阿元悄悄告诉我说。

我听了,只叮嘱她不要掺和家人议论。

魏氏虽权势滔天,可梁蕙身为公主,也自有傲气。其实平日相处,我能看得出来郭夫人并不喜欢梁蕙。但是对于魏昭而言,与皇家结亲有利拉拢朝臣,郭夫人对梁蕙这般爱护,亦是情理之中。

对于这些事,我保持一贯的冷眼旁观,实在要出面,我也不痛不痒地说些和事的话。这之后,院门一关,我和阿谧一起玩耍,万事清静。

魏郯的信,我拿出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算着日子,已经比往日迟了好几天,可是新的信还不见来。

“大公子该是太忙了。”阿元将乳母刚做好的小衣叠起来,道,“夫人勿着急,说不定明日就到。”

我抱着阿谧,想了想,正待说话,一名家人却急急走来。

“少夫人。”他脸色有些慌张,向我一礼,“郭夫人请少夫人立刻到堂上,说有急事。”

我讶然:“何事?”

家人神色不定,片刻,道,“少夫人去了便知。”

我觉得有些异样,看看阿元,将阿谧交给她,起身随家人出去。

还未走到堂上,却听得一阵恸哭之声传来,似乎有许多人在呜咽。我走进去,只见郭夫人坐在榻上,哭倒在一脸不知所措地梁蕙怀里,旁边,周氏和毛氏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长嫂……”周氏看到我,脸上涕泪纵横,泣不成声,“他们……”

我看着她们,又看看堂下,一个人伏跪在那里,浑身尘土之色,衣袍带着干涸血迹。仔细一看,我认出来,那是魏郯的后军都督吕征。

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出了何事?”我问,声音禁不住发虚。

“少夫人……”吕征抬头望着我,双目盈泪,神色又悲又愧,“大司马……梁贼夜间来截水寨,大司马与四公子在水上被梁贼伏击,全军覆没!”

“阿嫤!”郭夫人一手将我拉住,哭得捶胸顿足,“孟靖啊……孟靖,阿安!还有我魏氏的侄儿……苍天何其狠心!”

似乎霹雳从天而降,我怔怔地看着她,未几,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赶辆马车,你和我,带上阿谧。到了海边乘舟出海,觅座仙山,再生一堆孩子……”那人的声音似远似近,片刻,又远去,消逝如风……

黑暗如同漫长的夜,没有星光和月亮,冷飕飕的。

我看不见前方,也看不到来路,却一直不断地向前走。

“……阿嫤……”似乎有人在唤我的名字。我举目张望,什么也没有。

“阿嫤……”那声音很熟悉,低低的,如同某种粗糙的触感,心被拨了一下。

我蓦地一惊,光照刺目。鸟语声声,和风轻拂,我站在后园里,小楼,花丛,还有前面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父亲……”我奔上前去,望着他们,莫名地想哭,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

“……勿哭……”母亲拍着我的背。

“你们……”我哽咽地说,“你们去了何处?去了那么久……我哪里都寻不到你们……”

“现在不是寻到了么?”母亲微笑。

“你们带我一起走吧。”我哀求道,“我再不调皮生事,学女红,背女诫……”

“阿嫤,你手中拿着什么?”父亲的声音传来。

我一怔。看向手中,却见是一张纸,上面画满了小人,一个穿裙子的大人,一个小人,还有一个穿着盔甲的……

“阿嫤……”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泪如泉涌。冥冥之中,我听到谁在啼哭,娇嫩而令人心碎。

父亲的手掌宽厚,伸手轻轻抚着我的头,“你该走另一条路……”

我想捉住他的手,却捉不住,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渐渐远行,在我的泪眼模糊中消失不见。

身上,仿佛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拥着我,我回头,魏郯笑着看我:“怎哭得像阿谧……”

心似乎瞬间放了下来,我握着他的手,“我等了你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