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魏昭不是魏郯。我瞥一眼台下画作虎形的布侯,魏郯一箭能百步穿绳,魏昭恐怕十步外都穿不了。

果然,魏昭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今日阅兵,已旗鼓为号。”他说。

军司马有些诧异,却很快一礼:“得令!”他上前,从腰间取出令旗,一招一式地挥舞。

只听鼓声隆隆而起,校场上,阵列整齐的军士忽而朝两边撤开,如棋局变幻,规整而不乱。

待得众人站定,军司马将手中的旗帜又换个招式挥舞,只见阵列再变,场上尘雾扬起,军士们跑动的步伐声几乎一致,隆隆如擂鼓,无数戈矛反着太阳的辉光。闪闪耀眼。

“杀!”程茂骑在马上,拔剑举起。

“杀!杀!杀!”万众同声回应,吼出来的声音可排山倒海。

我看一眼四周,跟着魏昭来的,有好些朝中的大臣,似乎都被这般阵势唬了一下,神色紧张。

这些朝臣,好些是从长安追随天子而来。兵荒马乱,他们大多经历过,朝廷脆弱不堪的时候,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让奔逃中的公卿们心惊胆战。也正是因此,他们对行伍出身的人怀着天然的恐惧,魏傕的儿子里面,魏昭比魏郯更得他们亲近,亦是此理。

“哦……”阿谧一点也没被这些声音吓到,相反,她似乎很兴奋。小手在我的衣服上一扯一扯,两只眼睛好奇地望着前方,嘴角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口水。

“嘘……”我在她耳旁轻声道。

军士的阵列、操演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鸣金收兵的时候,只见校场上如同万马奔过,未几,军士的队列已经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程茂再度上前请令,魏昭说了些鼓舞之言,词句工整,一板一眼。

我听着他悠悠地言语,望向台下一动不动、被尘土和汗水映得形容粗犷的将官和士卒,只觉眼前一切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走下点将台之后,我看到程茂立在两步外,汗水从他的头盔里滴下,落在铁甲上。他的身后立着一排将官,皆是同样淋漓,却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夫人。”程茂上前,向我一礼。

“夫人!”后面的将官亦整齐划一。

“诸位将军辛苦。”我向他们深深还礼。

寥寥数语,并无多话,一些感怀却似心照不宣。这是魏郯带出来的人。我心底长叹,却并不只有悲伤。

魏昭的脸色一直很平静,但面对这些人时,我能感到那神色里的不自在。

军士们列队在道旁肃立,登车离去时,我忍不住再回望,高台、营房、军士、辕门,这个魏郯为之倾注心血的地方,也许有着雍都里对他怀念最深的人。

路上,阿谧困了,哺乳之后就想睡。

“夫人,这是……”阿元从马车角落里拿出薄褥给阿谧垫着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一个纸团。

我一愣,接过来打开。

只见这是一张刚扯下来的纸片,上面只有几个笔迹粗硬的字,却教我心神俱震:大公子未死。

回到宅中的时候,我觉得我身上的每一处都被激动的血气冲得微微颤抖。我努力地克制,不让自己有任何异状。

狂喜、惊疑,还有不安,每一种都那样强烈,刚看到那纸片的时候,我和阿元互相瞪着,几乎有整整一刻说不出话来。

魏郯还活着。

他,还活着……

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反反覆覆地念叨,我将那纸片看了不下百遍,可是那几个字却只多不少。他没死,他在何处?为何不回来?吕征又是怎么回事?天子、魏昭、郭夫人知道么?这纸片又是谁放在车内的……每一个念头都带着以后,而后面牵扯着的,如同埋在沉沉的迷雾之中,教人窥探不得。

返回的路上变得心事重重,而回府之后,当满府的缟素和孝服触入目中,我的思绪瞬间清醒。

魏昭入城之后便告辞去了别处,我走入府中,哭丧的家人在堂上卖力地痛哭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见我来,同我行礼,言辞哀切。

虽然字条上的话并未证实,但我却有一股强烈的感觉,觉得那说的是真的。于是,这府中的一切在我眼中便成了一场戏,谁是倡优,谁是看客,谁是收了钱在幕后冷眼旁观的人,一下变得清晰起来。

“阿嫤……”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我看去,却是舅母。

她眼圈发红,拭拭眼泪,拉着我的手:“我可怜的甥女,如何这般多舛!”

猜疑

舅母是来奔丧的,也是来告别的。

我请她到内室坐下,她叹着气,与我将因由一一道来。

乔缇有孕,随姑氏回到了南阳养胎,她的丈夫岑纬,几个月前派往河北邢州。而舅母的独子乔恪,近来也被派去了河南濮阳任郡长史,舅母思前想后,决定随着乔恪一起去。

乔恪去濮阳的事,我是知道的,就在这两天。原因不用问也知道,魏昭上来之后,原先魏郯拔擢的庶族官员一些被撤换了许多,而乔恪虽出身高贵,他被视为魏郯的亲信,被一并牵连。一郡长史,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官位,可那一般是年老将要出仕者的去处,放在一个年轻人身上,这辈子的官运也算到此为止了。

“阿嫤留在雍都,也要保重。”舅母拭拭眼角的泪水,叹道,“舅母曾听说,魏康可不是善与之人。”

“魏康?”我讶然看着舅母,“舅母怎提起他?”

“你竟不知?”舅母亦讶异,“朝中兵马不足,魏康奉诏从凉州领了六万来援。”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六万。”我低低重复着,“何时的事?”

“就这两日要到了,伯恭先前在宫中做廊官,听朝臣议论才得知。”舅母皱眉,“阿嫤,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同你说,大司马才走了多久……”她声音悲戚,复又垂泪。

我安慰着舅母,又说了些别的话,我将她送出府去。

回来之后,心思却再也停不下来。

魏康,魏傕的弟弟,魏郯、魏昭、魏安的三叔父,去年年末的时候曾经来过雍都,被任命为凉州太守。

六万凉州兵。我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凉州民风彪悍,当年何逵乱政,也是朝廷虚弱,他仗着十万凉州兵就闯进长安作威作福。魏昭这般着急,是因为要对付梁玟么?还是……

莫名的,我想到了魏郯,忽然像窥见了一丝奥妙。

或许不管事实如何,魏昭自己是认定了魏郯已死,所以,他大张旗鼓为所欲为。

雍都的驻军,如今不过细柳营的三万人。这三万人,魏昭想靠着自己的如今的地位拿过来,但看起来并不容易。

魏昭上来以后,每日忙忙碌碌的,不过是巩固权力。可如今朝中的权力,军、政一体才能牢牢把握,而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手上没有听话的兵卒,再高的官位也是个笑话。可惜,魏傕没有给魏昭留下任何可供他随意差遣的军队,于是,魏康手上的西凉兵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去年魏康来雍都,这两人可是相谈甚欢。

魏郯在前方的兵卒,拖住梁玟也算绰绰有余;而魏昭在雍都站稳了脚跟,就算没有了汝南、邰州一带,北方大部也仍然在他手里。

所以,他有意往北迁都。

尤其重要的一点,魏郯出事至今,不过五日。而魏康远在凉州,就算一路快马,也要十天半个月。推算下来,至少魏郯启程去新安的时候,魏康就率军上路了。这般巧合,若说无叵测居心,若说无所预谋,谁人会信?且他率六万人从凉州而来,并非刮风般无影无踪,其中关节,必定也是有人照应。

心底越想越亮堂。

不管魏郯现在是生是死,雍都并非我和阿谧的久留之处。

魏康果然来了。

就在第二日,他到达雍州城外的消息传了来。

郭夫人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魏昭则一早就出城去迎接。

我与梁蕙等一干女眷等候在府中,将近午时的时候,家人传报,说魏康已经来到。

只听得一声长叹:“天妒英杰,我魏氏侄儿罹难,家族不幸!天下不幸!”望去,只见一人身着孝服,满面悲伤地疾步入内,正是魏康。

堂上家人放声大哭,魏康涕泪纵横,扶着灵案泣道:“去年所见,我众侄儿英武出众,望之可傲世人!怎知才过半载,已阴阳两隔!是我来得太迟!若我凉州兵马及时赶到,必不使我众侄儿受半分危难!”

哭声更加凄切,周氏和毛氏相扶着,哭得跟泪人一般。我亦低头,以袖掩面。

魏郯下落不明,我也想哭,此时却哭不出一点水星。思索了许多事,我的心中便清明许多,而魏康所说的话在我听来,也就不那么情深意切。

“三叔亲自吊丧,孟靖等人在泉下若有知,亦可心中安慰。”郭夫人上前劝道,说罢,让家人一一来与魏康见礼。

魏康一一说些安慰的话,周氏和毛氏啼哭不已。“侄妇节哀,家中还有尊长幼子,保重才是。”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向他低头一礼,道:“敬诺。”

魏康去魏傕的房中探视过之后,便出城去了。

“听说凉州兵如今驻在笃阳,那般小邑,又相隔数十里,营寨都要另起。”阿元说,“这位公台为何不住在雍都。”

我给阿谧换着尿布,一边换一边说,“住雍都做什么,雍都可比不上那些凉州兵安稳。”

阿元点头。没多久,她脸色变得神秘,将一张纸递给我:“父亲回信了。”

我精神一振,接过来。

李尚办事一向不拖拉,我请他去查访吕征的底细,他很快就给我送了信来。

吕征的父亲吕偲是魏傕的旧属,几年前,吕征投靠了魏傕,其人也颇有可塑之才,一路从军曹升到了魏傕的副将。不过,他与文箴的关系很是密切,此番担任后军都督,与文箴等人的安排也不无关系。

知道了这一点,许多事也就明了了。

梁玟夜袭、军士溃逃、吕征报丧,一环扣一环,像故事一样。

情形越来越热闹,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魏郯为何还全无动静?心里想着,又变得发沉。

如今只有那张字条在说魏郯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么?

魏昭已经把魏康请了来,我想了一圈想通过了,而等到郭承从辽东率五万兵卒来到的消息传来时,我已经不觉得太惊诧。

魏傕灭了谭熙一家之后,将郭承留在辽东经营,收编谭熙旧部,军屯戍边,干得有声有色。郭承回雍都之后,辽东太守另外任用了他人,不过如今看来,那人不是与郭承一路就是镇不住郭承的余威,五万兵卒此时来到雍都,与魏康一样巧。

魏康和郭承,一个叔父一个舅父,魏昭信得过的都是亲戚。

一个凉州营,一个辽东营,每个都比细柳营的人多出一倍。兵卒人数加起来,已经有十几万。

朝中的臣子们似乎吃了定心丸,加至梁玟突破魏郯的水寨之后,虽然溃逃的溃逃,发丧的发丧,梁玟却没有急于攻来。李尚传来的信中说,前方的消息封锁很严,只听说梁玟军马有限,不敢深入太过,逗留在邰州、稔阳、汝南一带搜寻可充军充民夫的人丁和粮草。

当然,亲戚也有远近之分。魏昭当然不信任细柳营,但是凉州营和辽东营在他眼里,显然在魏昭似乎更亲近郭承。

辽东兵的大营设在雍都的西面,距雍都二十里。短短两日,魏昭就去了两次,李尚的信里说,京城的守卫似乎换了好些,他听到不少人操着辽东口音。

我心里感到有些不对。

操着辽东口音,当然就是辽东兵。可是京畿戍卫,一向由细柳营的军士担任。魏昭此意很是明显,他想把控雍都,就将细柳营的人排挤出去。

我念头百转,给李尚回信,让他去打探细柳营的动向。

正当我观望着急,周氏和毛氏却来了。

自从丧讯传来,她们日日悲不自胜,与我相见,也是痛哭。可是今日,她们虽心事重重之态,却似另有他事。

“怎么了?”我问。

她们相觑,我会意,让阿元到门前去把风。

“长嫂,”周氏道,“二堂叔这是要做甚?他将卫尉换成了辽东营的人,今日家人出门回来与我说,街上的巡视军士也成了辽东兵,跋扈得很,民人稍有不从便拳打脚踢。”

“我也听说了些。”毛氏说,“那些人在食肆中饮酒吃食不肯给钱,食肆主人要去报官,他们就把人打得命都快没了,还砸了店。”说罢,她叹气,“从前哪里会这般模样,丞相治下严明,雍都就算半个城里都挤着流民的时候,军士也不会这般胡来。莫非大公子他们不在了,这世道又要……”她触及伤心事,又低头哽咽起来。

我与周氏皆劝慰。

“长嫂,”周氏神色不安,“我等来与你说,是觉得如今府中、城中愈发不对劲,民人非议颇多。近来,每日都有不少人家离开雍都,这城中会生事么?”

终于有人问到了这些,我沉吟,道:“依我所见,早晚。”

二人面色一变。

“啊……”毛氏惶然,悲泣道,“我等失了夫君,莫非又要遭流乱?”

周氏亦忍不住哭了起来:“当初在陇西,我就不该答应夫君出来……我也罢了,家中一双儿女还未及成人,如今这般乱世,可如何是好?”

我斟酌片刻,道:“我等也未必失了夫君。”

抽泣声骤然打住,周氏首先反应过来,茫然看着我:“什么?”

我看着她们,低声道:“有一事,我告知你二人,可做到守口如瓶么?”

二人相视,微微颔首。

我将自己对吕征、魏康和郭承的怀疑,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二人仔细听着,充满疑惑的双目,渐渐有了光采。

“若是……”毛氏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若是夫君不曾死,雍都可有救了?”

“可他们若未死,怎还不回来?”周氏虽兴奋,却仍有疑虑。

我摇摇头,轻叹:“此事我也想不明白,故而只是猜测。”说罢,我正色叮嘱道,“可就算是猜测,你二人亦不可大意失言,府中可有郭夫人。”

“我等省得,”周氏了然道,“长嫂放心。”

乱城(上)

我没有把自己离开雍州的打算告诉周氏和毛氏。

一来,此事变数未知,人多我更是无能为力;二来,如果周氏和毛氏另有他想,说这些便是徒增烦恼,不如不说。在魏府之中,此事只有阿元知道。

而我把魏郯他们未死的猜测告诉周氏和毛氏,其实也并非心血来潮。

魏郯与魏纲等堂兄弟情义非同一般,我与周氏、毛氏亦有交情颇深。失去夫君的痛苦我是知晓的,也算得同病相怜。说这些,我是希望万一将来雍都有变,她们二人能够有些念想,坚持下来。

量力而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李尚的信终于来了。他告诉我,马奎等人三日之后到。

这个日子很巧。那一日,天子将宫中的御观开启,由太祝主持,为逝者祈福。

这是个好机会,我只要在路上做出些意外之事,接应好,就能够顺利逃走。而所谓的“意外”,正是马奎等人一向擅长。而接应之处,李尚告诉我,他在东市择了一处隐蔽的宅院,那边的大街面上是闹市,却是正好掩人耳目,再好不过。

我看完之后,几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有了落下的感觉。

可是隔日,朝中却出了一件事。

魏昭在朝堂奏请迁都,天子准许了,可是迁都往何处,却出了分歧。

这一回,并非像上次那样一众士族对抗魏郯,而是一人对抗魏昭等朝臣,那个持异议的,却是魏康。

魏康自从来到雍都以后,自视甚高。这也难怪,雍都现有的三个兵营之中,凉州营最大,魏康的底气也最足。

魏昭认为两千里外的燕州,气候宜人,水土丰润,民人亦富庶,可为国都。

魏康不以为然,道,若论风水物阜,陇州古时曾为都城,没有比陇州更好的去处。

此言一出,朝臣们哗然。

魏康振振有词,说有凉州六千兵马在,天子大可放心迁都陇州。

这说白了是放言要挟。

郭承首先不答应,与魏康当堂对峙,论到最后,魏康骂郭承“家奴”,郭承讽魏康“赌徒”,魏康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夫人,”阿元紧张的说,“我听说魏康回到笃阳之后,即刻命令整军练兵,似乎将有不利。”

我亦预感到此事重大。魏康这般生气,大约是魏昭亲近郭承而冷落了他这个三叔父所致。他如今要出气,也许是对着郭承,但一旦起了冲突,雍都必定牵连其中。只不知魏昭对得如此事体,该如何处置?

夜里,魏昭回到府中,没多久,那边就传来了魏昭与郭夫人争执的消息。

管事来请我过去,我没有推却,收拾收拾头发便去了郭夫人的院子里。还没到门前,就听得里面的声音剑拔弩张。

“……他是你的舅父!”这是郭夫人的声音。

“正是儿的舅父,儿才望他以大局为重!三叔父为人器量狭窄,舅父何苦与他一般见识?三叔父不满者,乃是辽东兵入城之事,舅父只要退出,三叔父便揭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