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谧呢?”我急忙道,“勿哭,到底怎么回事?”

乳母擦擦眼泪,哽咽着对我说:“夫人方才走后……宫中的魏婕妤便到了、到了府中。她带来一件小衣,说、说是天子所赐……管事、管事来告知,我便带了小女君到堂上……婕妤看到小女君,称赞小女君美丽,说要抱一抱……我便将小女君交给了婕妤……婕妤又说要将小衣给小女君穿上,却忘了将小衣的腰带带来,让我去取一根腰带出来……我以为婕妤是魏氏的人,怎会有歹心?便回了院子……可是再出来,她们却没了踪影……”说着,乳母又哭了起来。

我疑惑重重:“而后呢?宅中不是有家人么?他们如何说?”

乳母边哭便道:“我也问过了家人,他们说婕妤那时与小女君玩得高兴,说要带她去门前观灯……可我去到门前,什么人也没有,婕妤乘来的马车也不见了……”

我浑身发冷,只觉眼前闪过片刻的空白。

“夫人!”阿元扶住我。

我扶着路旁一辆独轮小车,慢慢地坐下来。身上有些虚脱,却还用努力让自己平静。

魏婕妤。

我想起那时遇到她的情形,她看向天子的眼神……

“可曾向宫中的守卫问过,魏婕妤今夜踪迹?”我问阿元。

阿元点点头,道:“我来禀报时,绕到去了一回宫前。守门的羽林说,魏婕妤的确曾出宫,不久又回去了。她有天子赐的令牌,又是魏氏的人,故而羽林并未多问。”

天子的令牌。

我望向天空,既然如此,十有□与天子脱不开干系了。

魏婕妤那套说辞,只有家人、乳母这样未见过宫中世面的人才会相信,她去魏府,应当是早算计好的。

心跳越来越紧,天子要阿谧做什么?

阿谧……我掩住口,泪水奔涌而出。

“夫人,即刻入宫去寻么?”阿元问我。

我没说话,思绪却飞速地转起。

如果魏婕妤带走阿谧,是天子授意,那么我想到的这些,他不会没有想到。他为何如此?一瞬间,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觉得荒谬。

阿谧是个婴儿,又是个女婴,挟持她有什么用?

魏郯?我觉得不是,别说魏郯如今不在,就算他在,别人眼里,一个成不了子嗣的孩子,挟持来能要求什么?

我么?

这更可笑。我无权无势,他从我这里又能得到什么?

正思索不决,忽然,我听到有人大声喊道:“天子来了!天子御驾到城门了!”

天子?我听到这二字,登时回过神来。与阿元和乳母相视,她们亦是惊诧。

这时,只见程茂匆匆地从城楼上下来,神色惊诧。

军士们大声呼喝,让众人让道。

我望着大街上那边,立刻跟着上前。

“阿嫤!”没走几步,一个声音传来,我回头,却见裴潜从城楼上大步走下来,“你去何处?”

“天子!”我急忙道,“阿谧在天子手中!”

天子的御驾真的到了城门。

羽林护卫着,前呼后拥,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天子与我等一道守城!”有人大声道,忙碌的军士们登时兴奋起来,将官呼喝着不许松懈,声音却也响亮了许多。

军士开道,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我的心催得急,等到城门前的街口,火光中明亮,天子已经从步撵上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内侍。而内侍的怀里,抱着阿谧。

看到她安然无恙,我的心落下一点。她的手抓着内侍的衣服,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群和火光,好奇而明亮。

“阿谧……”我的心像被拉扯着,想要上前,裴潜却按住我的肩膀。

他看着我,对我摇摇头。

“拜见陛下!”程茂上前,向天子行礼。

天子看着他,露出微笑:“将军请起。”说罢,他看向四周,朗声道,“今日逆贼围城,将士浴血,朕为天子,当领诸公一道守城,护国讨逆!”

周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好之声。兴奋如同浇油窜起的烈火,“万岁”山呼震耳欲聋。

程茂亦神色激昂,向天子再礼:“臣誓与陛下共生死!”

身后将士异口同声。

鼓角鸣起,军士们重新奔走,城头的旗帜换成了天子的绣金红旗。将官上前,请天子等城楼,天子从容不迫,未几,却将目光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定定立在原地。

“不知傅夫人可愿意随朕登楼?”他声音缓缓。那双眼睛依旧温和,全无玩笑之意。

风吹着我的鬓发,冰冷在全身蔓延。

“敬诺。”我淡淡道,迈步上前。

“阿嫤!”裴潜一把扯住我的袖子。

我将袖子抽回,看着他着急的眼睛,低低道:“那是我的女儿。”

天子看着我走过去,露出笑意,从内侍怀里接过阿谧。

与长安的城墙比起来,雍都的城墙算不得高。可我登上去的时候,却觉得磴道漫长无比。一级一级,上方的夜空似乎慢慢接近,城头的火光映着天子肩头露出的阿谧的脸。

“呜……”她望着我,不住地伸手,想让我抱。见我不理会,她的嘴唇一瘪,“哇”地哭了起来。

“小女稚幼,陛下还是交与妾吧。”我忍不住道。

“朕甚喜小女君。”天子没有回头,抚着阿谧的背,声音悠然,“方才在宫中,小女君甚是乖巧。”

我知道此事并不简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谧再哭,指甲深深地掐在手心。

城楼很快到了。熊熊的烛燎光将四周照得几乎如同白昼,堞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盾牌,弩兵分作几排,轮次向城下放箭,城下虽喧哗,城上却有条不紊,只有将官呼喝指挥的声音,还有城下的箭矢砸在城楼瓦片上的破裂声。

除此之外,城上还有十几架魏安造的弩车。

它比我在淮阳是见过的似乎无多大区别,但似乎更好用,短短一瞬,已经射出五六箭,呼啸的破空之声如同索命的咒言。

程茂向天子禀报过城下战况之后,未几,匆匆离去。天子观望在城下涌来的火把光照,毫无惧色,唇边仍然带着微笑。

“朕闻大司马的细柳营以神箭见长,百步之内,破的不伤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见,确实非凡。”

我没有答话,只看着他怀中的阿谧。

阿谧的哭声已经不那么响亮,眼睛却仍望着我,似乎满是委屈,泪汪汪的。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前方一名弩兵被流矢射中了头,应声倒下,血流如泉涌。旁人立刻将他抬走,后方又有人即刻补上。

“投石!躲开!”有人惊呼,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一块大石在我们右边三四丈之处落下,军士慌忙躲避,但还是传来了惨叫之声。

“陛下……”内侍声音慌张。

“陛下!”温昉与几名将官大步走来,神色紧张地一礼,“城楼危险,请陛下随我等回宫!”

天子的神色却不慌不忙:“朕与众将士共进退。”

温昉还要说话,天子出言打断:“将军不必再言,傅夫人誓与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温昉望着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将小女君托付与朕,共同观战。”天子道。

他离身后的女墙很近,我将目光从天子袍角下的锦履移开,看着温昉,没有否认。

温昉向天子和我一礼:“陛下、夫人,保重!”说罢,对左右道:“护卫陛下!”

军士们大声答应。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将官振臂高呼,朝军士大吼,“弩机、投石车!何在?!”

“在!”许多人重新列阵到堞雉前。

一声令下,整齐的机杼之声,伴着破空的呼啸,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块,如同暴雨一般朝城墙前的大地倾泻而下。

“他们喜欢这样。”天子忽然开口道,声音平静。他望着前方,手轻轻握着阿谧的小手,“你说,若我现在对付的是大司马,他们会选谁?”

我不答话。他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城楼上,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丞相、梁玟、魏昭,还有你夫君。”天子却继续道,“朕从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流血残杀?”

“自从何逵生乱,天下权势倾轧,无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谧还是孩子。”

“听说大司马很是宠她。”天子似乎没听见,低头看着阿谧,手指抚抚她的脸蛋。

“陛下……”

“夫人不想听我说下去么?”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唇不语。

天子淡笑:“后来,朕看多了,忽而又觉得,这些人既然如此嗜爱,便让他们杀个够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们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这皮囊和这徒有虚名的基业,换得他们做一场天下大戏,此生又何憾之有?”

这话传入耳中,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电光。

我惊诧地看着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经怀疑过,这些人同时发难,时机如此统一,魏昭的本事,却并不足以掌控。魏康与郭承的混战,看起来,一切都是魏昭失了应对……

“是陛下……”我轻轻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静,双眸映着火光,奇异的明亮,“大司马还活着。”

嘈杂声似乎都瞬间远去,连夜风也凝固了。

“陛下欲如何?”我的声音微微发抖。

“与你看一场戏。”天子莞尔,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嫤,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么?”

“嗖”一声,一支火箭掉落下来,砸在不远处的地上,军士连忙踩灭。阿谧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边瞅。

“为何要死?”我盯着阿谧。

“死去,便不会有人追问你置祖宗基业何故,也不会日日累得妻儿担惊受怕。”天子缓缓道。

凯旋(下)

我摇头:“可若是死去,快乐亦无所知觉,遑论解脱……”

“云梯上来了!射!刀兵!”这时,有将官大吼。

城墙上起了一阵小小的混乱,盾牌拿走了,弩兵换上弓箭,涌到堞雉边上朝下方乱射。更多的军士从城墙下奔上来,准备与上了城的敌兵拼白刃。

不断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断地有人补上去。

“弩机!射攻城锤!”程茂的吼声传来。

“他们到城门了呢。”天子对我一笑。

这笑容诡异非常,我正当疑惑,突然,洪亮的钟声传来。

城上的将士皆是一惊。

“皇宫!”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宫!”

我朝皇宫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着浓烟,那是报警的烽火。恐慌从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着那边,笑意从容。片刻,转向我:“你还记得我垂钓的那条溪流么?”

我怔住,未几,忽而明白过来。

雍都的皇宫不大,宫苑中只有三个小池和一道溪流。我曾听说,这是从前的雍侯营造的,四水连通,且用的是城外引来的活水。

我看着天子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曾认识他。

“你怎能如此?”我的声音发虚,“他们守城,是为了你……”

“是为了他们自己。”天子神色冷漠,“还有大司马。”

“陛下还有妻儿!乱军来到,他们也要蒙难!”我大声道,周围的军士都看了过来。

“他们已经走了。”天子仍旧不慌不忙,唇角翘起,抚着阿谧的脸,“至于你我,都会死。”

“只怕未必!”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脚步声杂乱。军士们让开一条道,当中一行人从城下来到,为首者,却是裴潜。

他风尘仆仆,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礼:“禀陛下,宫中乱军已全数剿杀!”

心如同在坠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却是一变,盯着裴潜,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宫。

火仍在烧,钟声仍传来。

“那是佯动,”裴潜淡淡道,“我等方才赶回到城下之时,羽林才开始点火。”

烛燎在风中刮得“呼呼”乱舞,映在天子的脸上,阴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着他,又看着阿谧,轻声道,“都过去了。”

“陛下!”这时,一个声音急急传来,望去,却是徐后上了城楼,怀里抱着年幼的皇子励,而后面,跟着哭泣不止的魏婕妤和魏贵人。

天子看到她们,脸色登时惊怒,看向裴潜:“是你!”

裴潜并不否认,道:“臣等赶到之时,乱贼正要将中宫灭口。”

“陛下!”徐后双目通红,“方才励儿啼哭,要寻陛下,妾等藏身无处,幸得将士相救。陛下若有万一,妾等孤儿寡母亦无生念!”

她怀里的皇子励啼哭着,天子看着他们,脸上的戾气如同死寂。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鼓声,如同夏日天边滚动的闷雷隆隆响起,隐约而浑厚。

城墙上登时传来一阵欢呼声。

众人皆诧异,朝前方张望。

“大司马!”有军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马回来了!大司马真的回来了!”

心跳似乎在一刹那间被激起,我睁大眼睛望着橘色的夜空,密密麻麻的军士挡住了视线,只剩橘色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响。

交战在刹那间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嘶声力竭地欢呼;而我的周围,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相拥大笑。

“陛下……”我含着泪望向天子,“阿谧也有父亲,将她还与妾吧。”

天子看着我,又看看徐后。

徐后抚着皇子励望着他,仍在抽泣。

天子叹口气,将阿谧看了看,片刻,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