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伸手上前,才触到阿谧,立刻将她抱过来,唯恐天子变卦。

小小的身体,柔软而温热,将我浑身的寒冷一点一点温暖。我用力抱着她,亲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宝贵的恩赐……

“陛下!”一声惊呼传来,我看去,天子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内侍连忙将他扶住。

“陛下!”徐后连忙将皇子励交给旁人,上前将他扶住,泪流满面。

天子面色苍白,一团血色染红了衣襟。他喘着气,唇边带着血,眼睛用力睁着,望向前方。

“快请太医!”众人忙乱,有人大喊着。

我紧紧将阿谧抱在怀里,看着天子,一动不动。

“都过去了。”一个声音低低道。

我转头,裴潜立在身后。他方才奔忙许久,额角上泛着汗珠的光泽,却毫无憔悴之色,看起来仍温润如玉。

他看着我,又看看阿谧,未几,眉宇舒展,对她笑了笑。

“呜……咯咯……”阿谧瞅着他,不知为何,亦笑得开心。

我曾经许多次设想过魏郯回来的情形,就算是差点被吕征骗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放弃过。

他在许多的场合出现,我深夜孤眠时,众人在堂上哭丧时,我逃离魏府时,危险来临时等等。我对他的态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样多变,欢笑、撒娇、抱怨、踢他拧他,但当他真的出现,我只是抱着阿谧立在城墙上,看着遍野的火把光涌来,攻城的人丢盔弃甲,在城内和城外的军士夹击下四处逃窜,旗帜、兵器、尸首残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汇聚的洪流之前,一匹骏马当先,上面的人身披甲胄,正是我这段时日以来以来一直企盼的模样。

鼻子又开始发酸,我怕失态,眨眨眼睛把眼泪缩回去,心底的快活却丝毫不减。我想让阿谧也看,可是她在我怀里安静地依偎着,已经睡得香甜。

城上的军士还在欢庆,鼓乐声一遍接一遍地奏着,不知疲倦。公羊刿与几个新识得的细柳营将官在高谈阔论,我听到公羊刿自豪地说“我妇人”什么什么,众人哈哈大笑。

几乎每个军士嘴里都在说着“大司马”,而城下,无数的人涌到大街上,有的点着灯笼,有的点着火把。

人声鼎沸中,“大司马”三个字隐约能听见,像松涛疾风,一遍一遍,和着鼓点。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魏郯稍后入城,自己在这里除了看,什么也做不了。

“回去吧。”我对阿元说。

“回去?”阿元有些讶异。

我颔首,示意她看阿谧。

阿元有些遗憾,却笑笑,随我一道回府。

一夜还未过,当我从大门入内,看到满是缟素的灵堂,却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严均看到我抱着阿谧回来,绷紧的脸像是一下舒了口气。他领着家人上前行礼,又不住请罪,请我责罚疏失。

我已经很疲倦,让严均按家法酌量,径自回到了院子里。

给阿谧擦过身之后,我给她轻轻地穿好衣服,阿谧被我弄醒有些不乐意,我连忙哄她入睡。

外面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公子……”家人的声音被推门声打断,我抬头,魏郯站在门口,

铁甲的声音有些吵,四目相对,我连忙将一根手指抵在唇间。

魏郯的动作顿住,远远地看着阿谧,脸上的棱角瞬间变得柔和。

我起身,朝他走过去。

魏郯立在门内,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步子很急,可还差一两步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阿谧要睡觉,室中的光照并不明亮。

魏郯手里提着头盔,面容比从前黧黑了一些,却更显得眉目和轮廓锐气十足。一些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喉头,这张脸,我一直盼望着,我见到的时候也总在梦境里,以致于现在见到他,我仍有些不敢相信。

“怎一见到我就哭?”魏郯的声音有些无奈,未几,他的手揽过我的肩头。

一刹那,我却哭出了声来,抬头看着他,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把视线模糊。

“无事了……”魏郯似乎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吻吻我的额头,抚着我的背安慰道,“无事了,嗯?”

他的嘴唇干燥而粗砺,身上的气息满是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我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愈发哭得不能自抑,过了会,又抬起头,泄愤地用力锤他的肩膀和胸膛:“你……你一个字也不肯给我!我带着阿、阿谧差点被人骗了!我、我前两日还在给你戴孝……呜呜……我以为你死了!呜呜呜呜……”

“无事了……”魏郯的声音歉疚,双臂抱得更紧,把我的头按在胸膛上,却任我踢打。

烛火泛着桔红的颜色,魏郯立在木架前解盔甲,一边解,一边不住偷眼看我。

我坐在榻上,哭是哭完了,却还一阵一阵地抽着气。我看他解腰带解了好一会,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上前帮他解。

“不必,”魏郯按住我的手:“全是泥尘血迹,脏。”

我瞥瞥他的铁甲,果然,脏兮兮的。而他的胸甲上,有一大片明显的湿漉漉的痕迹。

“方才你怎不说。”我又好气又好笑,绷着脸。

“夫人出气,为夫岂敢打断。”魏傕看一眼那狼藉之处,诚恳地说,“夫人若再想出气,待为夫将铠甲脱下,包夫人打起来手脚不疼。”

我的唇角忍不住动了动,却不想让他看破,转身坐回榻上。

案上有壶有杯,我想着魏郯回来还没喝过水,拿起杯来斟满。

这时,忽然,一叠纸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头。

魏郯一手拿着卸下铁甲,一手拿着那叠纸。

“何物?”我问。

“信。”魏郯说。

我讶然,接过来。

那是一叠厚厚的纸,足有十几张。打开,里面一张一张,画的都是小人。穿着盔甲的小人,穿着短褐的小人,打着赤膊的小人。

小人坐在船上,没过两天,他又骑在了马上。那马儿跑过江河,跑过山岭,跑过田野;有时候顶着日头,有时候泡在水里,有时候又淋着雨。

这一张一张的纸,有的小人多,有的小人少,有的看起来是坐着一笔一笔画的,有的是匆匆忙忙画的。而无一例外,每一张的最后,小人躺在地上,隔着一片云彩,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和一个更小的小人。

魏郯的画技永远那么差,把人的脑袋画得奇大,看起来滑稽。

我低头看着,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可眼底又漫起了水雾。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那双眼睛,颜色深邃,注视着人的时候,似乎有一股能把人牢牢攫住的力量。从前,我曾经觉得不自在,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开,可后来,我发觉它如此美好,能让人沉醉。

他伸手来,将我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指腹上的粗砺刮过眼眶,砂砂麻麻。

我再也忍不住,坐过去,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

“那时所有的消息都要与后方隔绝,我的也一样。”魏郯抚着我的头发,“我就都攒起来,等到回来一起给你。”

“嗯。”我轻声道,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声,闭着眼睛静静享受。

“想我么?”他声音低低。

“想。”我答道,魏郯不再言语,拥着我,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

魏郯虽然班师凯旋,可是魏昭和郭承的事还须善后。

郭承在逃走的时候被城上的弩车射中,当场毙命。魏昭领着余部两千人奔走五百里之后,被魏郯部将陈丰拿获。其余残兵,被杀被俘,总共七万五千余人。

第二日,清晨,一个消息传来。

郭夫人被人在离雍都不愿的一处乡邑中找到了,同他一起被找到的,还有奄奄一息的魏傕。魏傕被送回魏府的时候,一同出现的,还有韦郊。

“拜见夫人。”他看到我,笑眯眯地行礼。

“韦扁鹊。”我惊讶地看着他,又看看阿元,道,“扁鹊许久不见。”

阿元有些赧然,韦郊却笑得坦然,道:“夫人别来无恙。”

我看着这两人神色,心思一转,岔话问起魏傕的病势。

韦郊叹口气,摇头道:“丞相的病拖得太久,此番奔波未死,已是命大。某尽此生所学,也不过让丞相再拖一个月。”

我听得此言,微微颔首。

韦郊走后,我向阿元问起韦郊:“韦扁鹊是大公子带回来的么?”

“嗯。”阿元说,讪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着,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处?”我问,“果真在外面云游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声道,“夫人也知道为丞相医病棘手,他说命还要留来娶妇,故而……”说着,她又急忙道,“他并非弃治,常给丞相看病的那位杨太医,治中风也十分拿手,韦郊说雍都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

我点头,拍拍她的手,没再多言。

心病难医,就算韦郊愿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气,也未必会让韦郊有什么大用。扁鹊救人,却不必把命搭进去,明哲保身,换了谁都会这样。魏郯大概也明白这一点,他捉到韦郊之后,看起来也并没有为难他。

作者有话要说:

辞别

魏傕一世枭雄,又是主公,他回到魏府,众人都挂在心上。

可是郭夫人和魏昭则大不一样,这两人如何处置,上下皆是议论纷纷。

魏昭做过的事自不必说,结党谋反,杀戮京都,意图挟持天子。虽然这些差不多就是在魏傕身上学到的,可是他下手的时候,家族亲人都不曾顾及,当他被俘的消息传来,竟无人同情。

郭夫人也是个难题。魏昭的所作所为,与她脱不开关系。

可郭夫人毕竟是府中的主母,魏傕的照料之事也一直由她主持,若离了郭夫人,恐怕再没了合适的人选。

这二人都是难题,魏郯为此思虑不已。

自从那夜之后,我只见过郭夫人。

出逃又归来,郭夫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她从前保养得宜的面容,在短短几日内枯萎,眼眶深陷,双目黯淡,两鬓花白。

她毕竟是魏傕的夫人,魏郯见了她,仍然行礼称“母亲”,我见了她,也要称“姑氏”。只是,从前还有表面上的敬重,如今,却仅有称呼而已。

郭夫人受我们行礼的时候,并无表示。她只起身默默走开,神色如同雕像。而我们每回去探望魏傕,她也沉默寡言,似乎除了侍奉魏傕,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服侍魏傕上面。

魏傕回府的第二日,魏郯回来的时候比往常早,阿谧在榻上玩,还精神正好。

这孩子记性十分好,虽然已经两三个月不见魏郯,阿谧却没有彻底地忘记他。相处两三日之后,魏郯走过来,阿谧已经能像以前那样伸手要他抱,魏郯得意不已。

“女儿,再长大些,父亲教你骑马,带你去江上坐大船!”魏郯把阿谧举得高高。

阿谧喜欢这样,“咯咯”地笑。

“别人家给自家女儿许愿,都说长大了漂漂亮亮嫁郎君,大公子却说骑马坐船。”乳母忍俊不禁。

“我的女儿,当然与别人家不一样。”魏郯不以为然,说罢,一边逗阿谧一边看我,“阿谧看,母亲也笑了,可见父亲说得对是不是?”

我无奈地看着他:“净胡说。”说罢,将阿谧抱过来。

睡觉的时候,魏郯和我们共铺。他睡外面,我睡里面,阿谧睡中间。阿谧很快就睡得香甜,我闭着眼睛,却并不觉得十分困。我不是一个人,没多久,铺上传来辗转的声音。

“夫君睡不着?”我问。

“嗯,午后在营中睡了些时候。”魏郯有些诧异,“夫人也未睡?”

“嗯。”我说。

魏郯从枕边伸一只手过来,抚抚我的头发。

这两日,我们各自忙碌,像现在这样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简直绝无仅有。

“夫君在想二叔和姑氏的事,”我想了想,问,“今日上朝,商议如何?”

魏郯道:“二弟贬为庶民,发配融州。”

我讶然。这个发落,简直可称得上温柔。魏昭不必受刑,融州也并非荒凉之地。

“这是夫君的意思?”我问。

“嗯。”魏郯答道,停了停,“也是父亲的意思。他不愿我用重典,父亲虽说不出话,但我能明白。”

我也不多言语。魏傕的意思,我大致也能猜得到。如今魏郯大权在握,行事更当谨慎。自前朝起,帝王以孝悌治天下,魏郯对魏昭下狠手,于法理自是无背,可落到别人口中,手足相残几个字却是逃不了的。

“郭夫人呢?”我问。

“我也问过父亲,是否让母亲陪伴。”魏郯道,“他点了头。”

我了然,如此,也算万全了。

“睡吧。”我抬头,吻吻他的脸颊。

魏郯笑笑,等我正要离开,他却突然扳住我的头,俯下来。

呼吸在唇舌间纠缠,许久未触碰的欲望,像干柴触了火星,一点即燃。

他拉开薄被,翻身上来,手掌探入我的衣下,未几,肌肤一凉。

魏郯也脱了衣服,在上方看着我,呼吸起伏交错着,却停住了动作。

屋子里的光照黯淡,可我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它落在我的起伏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缓缓移过,静止之间,却更让我感到微微的战栗。

“夫君……”我的声音带着一抹奇妙的娇柔。

“点灯吧。”魏郯说。

我登时赧然,用力捉住他伸向灯台的手:“……阿谧!”

魏郯低低笑起来。他伸手抚过我的头发,俯□来。

这一回,那亲吻变得柔和许多。他抚摸着我的身体,唇舌和手指轻车熟路地挑逗,似乎满是着迷:“阿嫤……”

我喘着气,有些地方因为日久而生疏,不禁轻吟出声。

“疼的话,勿忍……”魏郯抬起我的腿,粗声道,说罢,忽而挺身。

没有预想中的干涩和疼痛,这一回欢好,竟是阿谧出生以来,我们在澡房之外的地方最尽兴的一次。

魏郯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把我放在榻上,又把我放在他的腿上;让我面对着他,背对着他……冲撞带来的欢愉,像醇酒的后劲一样让人意乱情迷。我控制不住地呻吟,用指尖在他的背上留下红痕……

他还要把我放到案上,我又羞又恼,用力把他推开。

第二日,阿谧比我们醒得更早。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酸痛让我动也不想动。

魏郯已经出去了,宅中也有别的事。

昨日,魏氏子侄们全都到家了,周氏和毛氏见到各自的夫君平安,皆是欢欣不已,在周氏府中设宴,邀我们过去一聚。

魏郯自从回了雍都,又开始了早出晚归。这边府中,只有我和魏安一道过去。

魏安是跟着魏慈他们一道回来的。出去两三个月,他的嗓子居然不再变声了,说起话来开始有一些男子的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