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刚才的事,到底心虚,于是她主动走过去,朝他笑了笑。

  其实这笑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江煜枫却不以为意,只是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这次她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偌大的校园,陌生而美丽,却有着令她最不敢触碰的东西。

  可是到了校园口,她却又开始反悔,硬生生停下步子来。江煜枫也跟着微微一停,问:“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弯月般密密覆下来,兀自轻微颤动:“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不好意思。”

  她朝他微微躬了躬身,竟也等不及他回答,转头便走。脚步那样急,急着按照原路匆匆返回。

  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这是这几年来她离他最近的一次。几千亩的校园,他们就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她一路想一路走,最后步伐快得几乎小跑起来。心中只是有个执念,无论如何,再见一次也好!就算不让他知道,也要远远地再看他一眼!

  就一眼!

  她像是着了魔,之前所有自以为是的坚持和努力都在瞬间崩溃,一心只想着李明亮说过的话:程浩就在里面上课……

  所以,当她终于跑进教学楼大门的时候,却又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站在中庭里,兀自仰起头,五层高的大楼分成南北东西四座,玻璃幕墙的走廊将它们相互联通。那些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教室里,究竟哪间才有程浩的身影?

  可是方才提住的那股劲还没散去,她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开始逐层逐间地找过去。

  一定是疯了。她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面孔和背影间来回穿梭,一边想着,自己一定是发了疯,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是却停不住。明知道这样疯狂得近乎可笑,却还是停不下来。

  她在做着徒劳的无用功,这样大的一座联体楼,要找到何时才能找到那个人?

  就像以前跑八百米,之所以能够最终跑到终点,全因为胸中憋着一口气,可是现在,她的那口气就快要泄了。当搜寻完一楼和二楼又匆匆跑上三楼的时候,聂乐言的理智便已经慢慢一点一点地重新回归了。

  她究竟在做什么?

  倚在墙边微微喘息,在她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只是不经意地抬起眼睛,却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是间靠近楼梯的大教室,后门半敞着,而他就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下午的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虚白的光,堪堪映在他乌黑的短发和清俊的侧脸上,那无数层若有若无的光圈,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与周围纷杂的环境相隔绝,仿佛这样大的空间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戴着耳机埋着头,水笔在书本上流利地舞动出飞扬的字迹。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再真实不过了。她和他,此刻就近在咫尺,只要轻轻出个声,他或许就能听得到她。

  讲台上的老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通过扩音器向阶梯教室的所有角落传递着讯息。而她孤身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喉间仿佛堵着一块炭,炽热灼烧,呛得她不能开口,不能发声,甚至不能呼吸。

  回忆排山倒海……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站在飘渺虚幻的云海之中,他背着她走过林荫小路,他在咸湿的海风中和她说“对不起”……

  胸口猝然发紧,疼得没有办法,她最终还是攀着扶手一步步转身走下楼梯去。

  这两三年来最为靠近的一次,也只是凝望着他的背影,然后黯然离开。

  下了楼才发现有人正站在大门口,大理石的地面上投下修长瘦削的影子,沉静如水的目光划过她的脸庞。

  她稳了稳声音才说:“怎么,我脸上有花么?”因为心情低落,就连语气里都带着微愠。

  江煜枫似笑非笑:“没有花,说你面色如土还差不多。”

  真有这样差的气色?不过她也无心顾及,胸口还是难受要命,于是抬起手捋了捋额角凌乱的碎发作为掩饰,眼睛也并不看他,径直擦身走过去,勉强问了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却不答她,并行走了一段路,才仿佛随口说:“我知道一家地道的私房菜馆,晚上想不想一起试试?”

  “……不要。”

  江煜枫不以为意地笑笑,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你就变得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她低着头不作声。

  他继续逗她:“看上去倒像是失恋了一样。”

  “你才失恋了呢!”这才抬头狠狠瞪他一眼。

  气派的校门近在眼前,那个人也正离她越来越远。

  为什么明明有太阳,风还是这么冷,吹进眼睛里有种刺痛的感觉,让人想流泪。

  她想克制,却又不得要领,最后不得不加快脚步,径自从他身边赶超过去,生怕自己失态的样子被他发现

  可是他的腿长,脚步大,很快就又追上来,似乎踟躇了一下才问:“你怎么了?”

  她垂着脸,不再开口,只是摇头。

  下一刻,胳膊却被极轻地拉住。

  他的手指只是碰到了她,很快便又放开,并没有丝毫轻薄无礼的意思,仿佛只是为了让她停下飞快的步子。

  她果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一眼,迎着阳光,眼角酸疼的厉害,因为一直强忍着,就连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在那个瞬间,他的脸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有些模糊,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仿佛折射出五彩斑斓,又仿佛一切都在微微扭曲。

  她看见他短暂地一愣,脸上轻淡的笑意不知何时早已收敛了起来,换上一种十分稀罕的正色,再度问了声:“怎么了?”

  她却重新低下头去不肯说话。

  他似乎有些无措,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是我说错话了,我正式向你道歉。”大概真把她当作刚刚失恋的女生,于是好言好语地哄着:“这样吧,罚我请你吃饭可以么?”

  大约是从来没有谁会在他面前突然如此失常,以致于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而且一反方才漫不经心的语调,变得一本正经,小心翼翼。

  她心里又不由觉得滑稽,吸了吸鼻子说:“不要,我只想吃披萨。”

  “现在?”

  “对,就现在!”

  他开车载她到最近的必胜客,然后看着这样一个纤细的女孩子将一整只九寸庄的超级至尊一扫而空。

  “你一向这么能吃?”下午茶的时间,客人并不太多,坐在宽敞明净的店堂里,江煜枫的脸上仿佛有某种忍俊不禁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好奇地问。

  “不会。”吃完东西,心情终于缓和了一点,聂乐言一边擦手一边回忆:“其实我很少来这种地方的。上一回还是因为计算机等级考试没通过,再上一回,是因为丢了钱包,损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终于笑了笑:“看来每次都是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

  她不否认,也懒得否认,只是说:“今天让你看笑话了,实在不好意思。”然后抬手招来服务员,就要自顾自地掏出钱包付账。

  “说好我请你的。”他一把拦住她,递出钞票去。

  “这可不大好,要不AA吧。”然后才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吃,面前只摆了一杯冰水。

  仿佛在听一个笑话,而江煜枫也真的笑了出来:“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你就当满足一下我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不可以?”

  后来两人开始交往,她也曾问过他:“难道我是第一个在你面前哭的女人?”

  而他微微皱起眉想了想,便说:“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其实在她之前,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女人流眼泪,可却偏偏没有哪一个是像她那样,明明看起来那样伤心,可又满脸写着隐忍和倔强,明明水雾已经弥漫了整双瞳眸,她却还是有办法让它们无法落下来。

  眼里饱含着泪水,就连乌黑浓密的睫毛都仿佛沾染上了无边无尽的水汽,沉重而又莫名悲伤。她当时就那样望着他,站在午后的校园里,阳光充沛,景物萧索。然而那一切都似乎变成了苍白的背景,在那一刻就只有她,那样短促慌乱地望着他。

  似乎仅仅只是一眼,却已经足够。

  [二十八]

  资深秘书LINDA为自己泡了杯咖啡提神,最近一个星期熬夜次数太多,平均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这让她的精力有些负荷不过来。结果捧着杯子刚喝了两口,内线电话就猝然响起来,她不得不放下热乎乎的杯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从容地走进大办公室,两三分钟之后,又在目光聚焦中走出来。

  “LINDA姐?”有人小声地叫了句,朝那扇紧闭的深色大门看了看,眼神里带着试探般的疑问。

  “哦,没事。”LINDA摆摆手坐下来,又吩咐同屋的其余秘书,“取消掉今天中午以后的所有安排和预约。”

  “老板要出去?”

  “不知道。”她觉得好笑,目光慢悠悠地环顾了一圈,在每张脸上一一扫过去,“老板出不出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该做的事情一样也不能少。”

  几个装束职业的女孩子安静了两秒,终于有个代表自告奋勇,压低了声音说:“那可不一样。最近办公室里气压低得很,平时送个材料什么的进去,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是啊。”另一个人伸出纤纤食指朝门里头微微一比划,“最近那位的情绪反复得很厉害,真让人摸不着头脑。话说,咱们这次收购进行得不是挺顺利的么?怎么这两天还总是阴沉着脸,好像随时都会发火似的。”

  “没错。”

  “是哦,我也发现了。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几人停下手里的事,纷纷附和。

  LINDA在一旁听了只觉得头疼,女人多的地方必然话题就多,而且纵使这些人都是受过严格培训和调教的,可但凡涉及到江煜枫,便一个个仿佛变了身一般,瞬间倒退成了学校里那些纯情小女生,只恨不得双手握成拳头,两眼冒星星。

  其实她也很能理解她们的反应。跟在江煜枫身边这些年,并不是完全没有动过心思的,也曾经在最初的一两年里有过那样一点微小的绮念。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嫁人,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就成天跟在他的身边进进出出,如同私人管家一般,不单是公事,他甚至将许多个人琐事都一应推给她。

  起初她很不习惯,只觉得似乎入错了行,而且这位年轻英俊的顶头上司绯闻不断,明明有大把的时间与某位电影明星一起吃饭兜风,却偏偏不肯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签文件。她曾经向闺中蜜友腹诽:“估计也就是个二世祖吧,不干正事,吃喝玩乐倒是无一不精,换女朋友和换车一样勤快。”

  直到后来接触得越久才越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原来他并不是真的无所事事、不务正业。

  第一次被江煜枫带出去谈判,她才真正见识到他在商场上的作风,几乎看得瞠目结舌。那个曾经被她暗自鄙夷埋怨的男人,此刻却成了全桌的唯一焦点所在,思维清晰缜密,就连口才都是一流,明明从头到尾一直是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又分明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自信淡定地坐在桌前,竟然隐隐有压迫之势。

  最后对方公司分明吃了亏,晚上却还是设宴请他们吃饭,而他依旧还是那副态度,并不见热络,但也不过分疏离,只有喝酒的时候极为爽快,起初是白酒,到后来换成洋酒,统统都是大杯一口灌下去。

  而她初出茅庐,根本不擅此道,只敬了两杯便脸颊飞红心跳加快,一突一突地撞击着胸腔,仿佛不堪重负。在那种场合,又是职场新人,她不想给他丢脸,于是只得尽量掩饰,却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最后再有旁人敬酒,全被他不动声色地一一挡回去。

  或许他们是真想灌醉他,于是有人半开玩笑道:“既然江总如此怜香惜玉,那就替林小姐把酒喝掉吧……”

  她听了不禁窘迫,而他只是轻轻一笑,毫不犹豫地将杯中的洋酒尽数饮掉。

  一直以为他只是将自己当作打杂的小职员,可他竟然偏偏那样维护她,甚至隔天还批了半天假,让她在家休息。

  后来闺蜜感叹道:“……所以说,你家老板的花边新闻那么多,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他让各式各样的女人趋之若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此后她只是安安份份地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却愈加看不懂他,只因为这个男人有太多副面孔,懒散的,凌厉的,漫不经心的,杀伐决断的——她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电梯处“叮”地一声脆响,LINDA回过神循声望过去,不由笑道:“双双,你怎么来?”

  “找我三哥。” 宁双双挎着只超大容量的环保包,脚步轻快,只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径直而入。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那个男人只是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你来干嘛?”

  宁双双三步两步就凑过去,嘴巴很甜地问:“来叫你一起吃饭呀,怕你总是太忙,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是么,多谢你的好心。”江煜枫不冷不热地应了句,重新低头看文件。

  似乎早就习惯了,宁双双也不以为意,在他的办公桌前十分无聊地来回走了两趟,直等到某大人再度打开金口:“我中午没空,你自己出去吃。”

  “可我最近忙着替你的新家搞装修,你应酬又多,咱们兄妹俩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既然你正忙着替我做事,那么为什么现在又空来这里闲逛?”

  “唉,”宁双双无精打采地说,“本来人家也不想来打扰你,早就约了乐言姐一起看电影顺便吃个饭,谁知道她突然病了,今天在家休息,出不来了。”

  “那你可以自己去。”江煜枫头都不抬地建议。

  见他似乎忽略了重点,宁双双只好又重申了一遍,“我说,乐言姐生病了。”

  结果江煜枫连眼皮都没动一动,慢条斯礼地反问:“我看上去像医生吗?”

  几乎气结,可又实在抵御不了那旺盛的好奇心,宁双双八卦地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你们是不是吵架啦?好几天都没见你到新房子那边去了。”结果话音刚落,江煜枫将笔往桌上一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奇心太强烈,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笑容太熟悉了,分明就是变相威胁!宁双双吓得缩回去,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也太反常了,简直与前段时间大相径庭,以前他可是连午休那样短的时间都会利用起来的。

  而她昨天有意无意地在聂乐言面前提起三哥,结果那位同样也是一副冷淡的态度,直接将涉及某人的话题从对话中屏蔽掉。

  诡异,实在是太诡异了。

  不过短短几天,局面好像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潮汹涌的,令她这个局外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看起来妄图从江煜枫这里套出什么内幕来,这已经是不可能是事了。为免再收到更加凌厉的眼神,又或者被进一步打击报复,宁双双很识趣地点到为止,选择了闭嘴。

  又在办公室里瞎晃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得到恩赐:“出去吃饭。”

  “好啊!”她拍拍手,兴高采烈地将他拖出办公室。

  谁知这顿饭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坐在餐厅里,宁双双不禁瞪着她乌黑漂亮的大眼睛,在江煜枫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悄悄打量,当然,眼角余光偶尔也会顺势瞟到对面的女人,不过兴趣不大,因为她现在是聂乐言的忠实拥护者。

  她一向自诩与家中的哥哥们不一样,自己在某些方面可是十分专一的,认定了一个人之后就目不斜视勇往直前,就像她对聂乐言越来越有好感一样,于是其他的莺莺燕燕们在她的眼里便全都只是空气罢了。

  不过,似乎三哥并不是这样认为的,他正与这位空气小姐相处甚欢,随便两三句话便将对方逗得哧哧轻笑。

  宁双双不由觉得有点郁闷:原以为他今天大发兄长之爱,结果却是叫她来当电灯泡的,多么无辜而又压抑的差事!

  所以,趁着那年轻时尚的女人终于起身去化妆间补妆的空当,她借机发泄:“我回头要告诉姑姑,你又在招惹良家妇女了。”

  “谁说我招惹她了?”江煜枫漫不经心地说:“是她主动约我的。”

  “那你就更不厚道了。如果不想来就直说嘛,为什么还要拉我一起来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