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嗨。”手袋还紧紧贴在怀里,“你怎么来了?”

  “正好经过,听说你住在这边,顺道过来看看。”

  他朝她微微笑了笑,于是她也跟着微笑。

  这样的碰面,这样稀松平常的对话和语气,几乎令人以为他们才刚刚分开不久。

  可是,其实已经很久了,两个人分开得足够久,几年的时光却仿佛有大半生那样漫长。

  他们就站在楼梯口讲话,一楼的声控灯早就亮了起来,但光线并不刺眼,只是一点点柔和的昏黄,照在她和他的脸上,犹如一层虚幻的丝绒披罩下来,朦朦胧胧的。聂乐言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好像又突然模糊起来,因为好像看不清他的脸。

  明明隔着这么近,却好像怎么都没办法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她还是微笑:“你刚才站在这里,几乎把我吓到。”

  “哦,以为我是坏人吗?”

  “是啊,过年前后治安一向不好,我还担心是抢劫的。”她低头看了看抱在胸前的手袋,即使此刻也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放松,并不是因为害怕,或许只是因为冷。

  今天晚上穿得有点少,没有想到会在江煜枫那里耗掉那么长的时间。

  他仿佛也看出她在瑟瑟发抖,微一沉吟便说:“你还是先上楼吧,我走了。”

  地上还散落着三四个烟头和几处斑驳的烟灰,他分明已经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了,结果她来了,他却这么快就要离开。

  她看得分明,于是站着不动,“其实你来之前可以先给我打个电话。”

  “我丢过一次手机,连同很多以前同学的电话号码一起没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她,似乎并不像是在说谎,可是聂乐言却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又或许失去的只是勇气和气力,她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这些年一直没有换掉手机号码,那短短的十一字数字从大学一年级一直用到现在,更多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执着。其实工作之后也认识了好几个在移动上班的客户,他们手上有许多很好记的号码,数字又吉利,她有机会换,却始终没有换。

  那年在海边,她曾经对自己说,要记掉过去重新开始,于是真的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再轻易踏入程浩的生活圈,也因此真的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她从没对谁说起过,那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因为明明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她却再也不能见他,再也见不到他,就连听一听他的声音都不可以。

  那样爱一个人,却又要想方设法阻止自己再去爱他。她就困在那方泥沼里,既然爬不上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不要令自己越陷越深。

  可是到底还是固执地保留了原来的那个号码。

  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也是直到今天才终于肯承认,那份天真的期待落空了。

  她阻止了自己这么多年,却又偏偏等了这么多年。

  多么可笑的矛盾。

  最后程浩将手机递给她,说:“再输一次吧。”依稀记得多年前,也是她亲手将自己的号码输进他的手机里。

  这一次她却没有接,只说:“还是以前那个。”

  他似乎愣了一下,“我以为你早换过了。”

  “没有。”她冷得再度瑟缩了一下,似乎终于受不了了想要离开,“我上楼了,有空再联系好么?”

  “好。”

  他点头,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走远。

  她也在同一时刻转过身,匆匆踏上几阶楼梯,脚步很快,仿佛急于奔上楼去。结果几乎已经快要到二楼了,却又陡然顿住。感应灯次第亮起,聂乐言看着自己的影子定格在那小小的一方地上,似乎犹豫徘徊了许久,却最终还是原路返回。

  她重新站回到楼梯口,还来得及看得见那道背影。

  和当年一样,程浩走路的速度一向都不快,此时他只是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明明夜里已经这么冷,张开嘴巴就能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汽,可他仍旧不紧不慢,仿佛步履悠闲。他沿着花圃,头顶一溜的灯光洒下来,他就在这整排的路灯下离开。

  她冷得发颤,上下牙关都在轻轻打架,却还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的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而上一次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几乎就要忘记。

  [二十六]

  上一次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几乎就要忘记。

  其实大学毕业之后,她是真的曾经想要让这个男生在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掉,尽管心里也会难受,但她还是尽量开心地过着新鲜的研究生生活。

  她尽量不去想他,尽量忘记他。

  恰好当时的导师是位在专业圈内十分有声望的老教授,虽然年纪不饶人,可是平时却极喜欢与年轻人打交道,于是常常带着一众弟子出席各式各样的活动。聂乐言也因此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倒也不乏追求者,有的甚至才匆匆见过一面,便开始对她表示好感。

  后来她还真的与一位苦追她的研三师兄谈了两个月的恋爱,以闪电的速度开始,却又以闪电的速度结束,最后两个人丝毫不伤筋动骨地说了拜拜,很友好地分手。

  到底还是做不到。

  她满以为在经历了程浩之后,还可以再找到一个适合的人,毕竟世界这么大,生活这么丰富,而她往后的日子还有这么长。

  可是,直到试过之后才知道竟是那样难。对方明明细心体贴,将她宠得不得了,平时就连一壶开水都舍不得让她拎,然而她却并不觉得幸福。

  只是感动,并没有幸福的感觉,她靠在那位师兄的肩上,不会怦然心动,更没有奢望过天长地久。

  幸好师兄的性格也很洒脱,又或许是知道她无法真正爱上他,在分手的时候只是说:“以后有困难还可以来找我,就当作是哥哥也不错。”

  于是她又恢复单身,然后这种状况又持续了小半年,才遇见江煜枫。

  那是导师的一场寿宴,因为桃李满天下的缘故,所以当时的场面极其热闹,不仅是导师的亲朋好友,还有很多过去的学生都千里迢迢特意赶回来参加生日宴会。

  江煜枫是座上宾,被安排坐在主桌。

  其实直到今日聂乐言仍旧想不通,他既不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又不是设计界德高望重的同行,就那样一个天天和金钱打交道的、混身上下充满了铜臭味的不折不扣的奸商,居然也会有如此待遇。不过当时她可不知道江煜枫的身份,只是另一位在场的女同学一个劲地扯着她的袖子,那语气激动得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快看,超级大帅哥啊!”

  主要是因为那个女生一向以“超级”二字作为口头禅,所以当时聂乐言先悠悠哉哉地喝了口饮料,然后才顺着对方的指点很不以为然地望过去。

  她后来暗想,或许正是自己那个时候太不以为然了,因此当终于看清江煜枫的时候,才难免不大不小地惊艳了一把。

  她从未见过哪个男人会有那样一双乌沉深秀的眼睛,明明深得如同一泓潭水,却又仿佛带着无限风情。

  他们隔得并不远,大约只有两张桌子的距离。当时他正站起来向导师敬酒,一只手虚虚压在身前的领带上,另一只手端着一只小小的酒杯。可是宴会厅里人声热闹嘈杂,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想来也就是一般祝贺的客套话,谁知竟然引得导师乐呵呵地大笑出来,然后一口气喝掉了自己杯中的白酒。导师一向不胜酒力,此举算是给足了面子。

  同学问:“这人是谁?你认不认得他?”

  聂乐言摇头。

  那女生又说:“真奇怪,那份宾客名单还是咱们准备的呢,怎么倒对此人完全没有印象?”

  “或许是后来加的吧,又或许是临时过来参加,根本就没在名单上。谁知道呢。”将自己面前的饮料换成啤酒,聂乐言起身招呼同桌的同学,“差不多也该轮到我们过去敬一下了,走吧。”

  谁知生日宴会结束之后,她与同学们各自散开,结果却在两百来米开外的路口再次看见江煜枫。

  那天同样冷得要命,恰逢数十年不遇的强冷空气南袭,气温骤降十多度,偏偏那么巧,聂乐言前一天才刚去理发店换了个发型,将之前及腰的长发干脆利落地剪了大半,如今发尾只堪堪扫到肩部,清汤挂面,只觉得冷风嗖嗖地拂过来。

  她正在路口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走,结果江煜枫开着的高级跑车在面前停下来,他问她:“要不要顺路载你一程?”

  聂乐言觉得很是惊奇:“我们认识吗?”

  “你不是许教授的学生?”他反问,一边摘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朝她露出些许轻微的笑意。

  这样的情景有些熟悉。

  其实过去也曾有个家境不错的男生追求她,公然开着好车在校园里招摇过市,几乎每隔两三天便差人送束玫瑰到女生宿舍,令聂乐言不堪其扰。而最为要命的是,那人品行大概很有问题,追求不成之后,不但转眼就找了另一个女生当女朋友,甚至还四处传出有关她的不实流言,无端引来许多八卦和麻烦。因此,聂乐言心中对这类人十分不屑,而大概也就是从江煜枫停下车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在心中认定了此人是个换女朋友快过换衣服的花花公子——穿得人模人样又开着极为拉风的跑车;明明没有太阳,却偏要带副墨镜装酷;而且……他似乎正在和她搭讪?

  倘若不是整天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又哪会有这等闲情和工夫,竟然将车停在路边甘当活雷锋?

  虽然在宴会上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但或许是出于一刹那的直觉,聂乐言还是决定少和这人接触为妙。

  于是她婉拒:“不用麻烦了。”想了想又礼貌地说:“谢谢。”

  由于一向是畏寒体质,如今站在这里只是说一会儿话的工夫,她便已经开始觉得冷得够呛,一张脸倒映在车窗玻璃上,似乎被冻得有些发白,可是气色却很好,那双眼睛愈加显得乌黑发亮。在那一瞬间,聂乐言觉得车里的那个男人仿佛极快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又或许只是错觉罢了,因为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在与她对视,坦坦荡荡,只有目光深得像海一般,轻笑一声道:“不用客气。你是许老的学生,我和他也认识了很多年,趁着有空带你一程又有什么关系。”这样自然而又充分的理由,好像她再拒绝,那倒是她矫情了。

  聂乐言站在路边不作声。

  其实她只是想起平常无聊时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里面多金又英俊的男主角们是如何被灰姑娘给吸引住的。似乎这类男人都有个通性,那就是——你越不搭理他,越要和他对着干,他反而越稀罕你。

  看这些书的时候,大家也会稍作交流,于是秦少珍便得出过一个十分精辟的总结——吊上金龟婿的两大要素:视金钱如粪土;视金龟婿如仇敌。

  当时立刻引得大家一致赞同。

  聂乐言想,宁纵毋枉!就权当自己自作多情一回吧!假设这男人对自己感兴趣,那么最好就趁这次一下子浇灭了他的兴头,因为曾经有过的类似经历,令她从此对这类男人心生警惕,恨不得越疏远越好,免得以后又惹事非。

  结合了平时的阅读心得,她忽然走上前一把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笑道:“你说得很对,只是搭个顺风车而已。况且,还是这样高档的车子。”她四处环顾了一下,眉梢眼角尽是飞扬的神色:“这车很贵吧?要是被我同学们看见了,估计她们真会羡慕死。开车吧!”

  身旁那男人果然有那么一下子的诧异,似乎眉心都微微蹙起来。她却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心里暗想,谁说台湾小言是没营养的读物?!事实证明,它既能教人如何找到金龟婿,又能被当作怎样摆脱有钱男人的指导教材,这是多么实用、多么有利用价值的经典书籍呀!于是,她打算趁热打铁,虽然手臂上已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但还是眉飞色舞,不遗余力地扮演着拜金虚荣的物质女生角色,也就是言情小说中的通用女配角。

  她想,最好让对方心生鄙夷,然后立刻将她赶下车去才好。

  可是江煜枫却似乎仅仅怔了怔,眉目间很快便又恢复了一派的云淡风轻,侧头问她:“去哪?”

  她原本是打算一个人四处逛逛,现在自然是不可能了,一时又想不到可以去的地方,思索了半天才说:“A大。”只因为从这里开车过去至少需要四五十分钟,而且还是在路况良好的前提下。

  谁知江煜枫竟然十分好脾气地点点头:“好,你先系上安全带。”

  她克制住吸气的冲动,忍不住问:“这样你也顺路?”

  他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换档启动车子,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正好,我也要去A大看望一位朋友。”

  正好?哪有这么正好的事?!

  聂乐言低头系着安全带,心里纳闷,究竟是他故意的,还是她真的那么衰,随口说出来的地名,居然就与他同路。

  可是车子已经开上宽阔的主干道,一路向着江北的方向奔驰而去,现在真算是骑虎难下,聂乐言不禁一阵沮丧,颇有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二十七]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她自以为是地想出一个烂法子,妄图令他自动退开,结果他明明早就看穿了她,却一直不肯点破,等到了A大,将车停在校门口,他才微微笑道:“警惕心不要那么强,其实我对你并没有什么企图。”

  她觉得囧,顿时语塞。

  他拿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当着她的面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十分钟后下楼来。”竟然确实早与人有约。

  聂乐言不由得更加尴尬,道了谢之后匆匆说:“我也找我同学去了,再见。”几乎是落荒而逃。

  可是没过多久,却又在教学大楼门口再次遇见他。

  就这样迎着面,根本没办法装作看不见,聂乐言只觉得头大如斗,但眼神还是飘过去,点了点头。

  果然,江煜枫微一扬眉:“你不是找同学去了么?”

  是,她此刻正形单影只地在偌大的校园里瞎晃,只因为在此之前压根没计划要来这里找什么人。

  于是下意识地顺口胡诌:“正在楼里上课呢。你呢?不是约了人?”

  他的语气淡淡的:“已经见过了。”

  大约是个小MM吧,聂乐言情不自禁地想,像他这样的公子哥不是最流行到大学里找小MM谈恋爱么。

  结果江煜枫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叫:“小聂!”

  气派宏伟的教学楼前台阶上走下一个男生,三两步就到了聂乐言的面前,兴致冲冲地问:“你怎么来了?”

  愣了愣,聂乐言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李明亮。还没等她开口,李明亮却又说:“搞突然袭击?还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我说你这人也太不厚道,前几次叫你一块儿出去玩,干嘛都不肯去?”

  她被他连珠炮般的提问搞得有些晕头转向,顿了顿才说:“导师交待很多任务做,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和你们鬼混?”语气轻松,只有自己听得见心底的一丝怅然。不是不想去,只是怕去了之后见到不该见的人,只怕之前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

  她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却还是收效甚微,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摆脱那个压在心上的枷锁?

  李明亮倒是不疑有它,“其实我们导师也一样,简直就把我们当作免费劳动力来使。哎,好长时间没见,改天可以坐下来交流一下被压迫的心得体会。”然后仿佛想起什么来,往身后指了指:“程浩那小子还在里头上课,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猝然听到这个名字,聂乐言心头微微一跳,声音不着痕迹地低下去:“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就要走了。”

  李明亮似乎有些失望,“晚上不能留下来,给我们个机会请你吃餐饭?”

  她仍是摇头。

  “那好吧。”他又朝不远处看了看,“你朋友?”

  她顺着望过去,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江煜枫不知何时走远了十来米,正背对着他们打电话。

  她含糊地“嗯”了声,只见李明亮颇为留意地打量了江煜枫两眼,又转过头戏谑地问:“男朋友?”

  聂乐言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在那一刻,自己一定是大脑抽风了,又或许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神经,所以才会在短暂的怔忡之后,鬼使神差般地没有否认。

  多么卑鄙!

  她居然默认了这样一个不是事实的事实!

  而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分明还在想着如何才能摆脱江煜枫,可是现在却将他当成了工具。

  没错,她就是卑鄙到利用了他,还是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果然,李明亮愣了愣,很快便哈哈笑道:“这可是个大新闻呐,回头要告诉程浩去。”

  告诉他吧。她微微低下头在心里想,去告诉他吧,然后再把他的反应描述给我听……

  倘若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了,是会一笑而过?会吃惊?还是会像自己所暗自希冀的那样,有那么一点点隐约的失望与落寞?明知道第三种可能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她还是偏执可笑地猜测着。

  李明亮夹着两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又草草和她聊了两句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啊,下回有空去你那儿蹭饭吃!”

  她说:“好,电话联系。”转头就看见江煜枫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手把玩的手机,仍是远远站着,看似百无聊赖,又仿佛只是不愿打扰到他们老同学的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