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莎大酒店的套房里, 宁则然陷在宽大的沙发中, 手持一杯红酒, 神情冷漠。

庄西行进来的时候,桌上的一瓶酒已经倒了大半了。

两人相交也有近十年了, 宁则然一直是冷静的、自制的、一切尽在掌控的, 这样带着几分颓废的宁则然庄西行还真从来没有见过。

庄西行不敢怠慢, 自行拿了酒杯倒了半杯,和他碰了一下:“干了先。”

一杯红酒下肚, 肚子里有了点底气,庄西行忍不住嘴碎了:“出什么事了?老爷子准备棒打鸳鸯了?”

宁则然疲惫地道:“这还没棒打呢,我们俩自己就要散了。”

“不会吧?”庄西行的心揪了一下,为了那个温柔羞涩的女孩,“这才多少天啊, 你怎么就要把人甩了?则然, 你这样可不厚道,当初人家都和你分手了, 是你非要把人追回来, 现在到手了又见异思迁…”

宁则然给气乐了,这是怎么了?都以为他是个负心汉吗?那个小女人, 可比他狠心多了!

“是她要甩了我。”他简洁地道。

庄西行不信,不过也没反驳他的话, 又碰了碰他的酒杯:“那就分了吧,趁早,敢和你宁大少拿乔使性子,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对吧?”

宁则然瞟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什么意思?”

庄西行正色道:“不和你开玩笑了,说真的,则然,我也觉得你们俩不太合适,你的性格太霸道了,在工作上,有是非对错之分,我们愿意敬佩、服从你,但是谈恋爱却没有硬杠杠分出来的对错,那是毫无道理可言的,你要是也用你那种脾气去和小菡相处,小菡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我对她已经很纵容了。”宁则然一仰脖,想起自己破天荒头一次追人追到了国外,破天荒头一次为了一个女孩这样煞费心机,更是破天荒头一次处心积虑想要违背家里老爷子的意愿…

“你这个词就用得不对,”庄西行咬文嚼字了,“对女朋友那叫纵容吗?那叫爱,发自内心的疼爱。”

宁则然沉默了片刻,忽然问:“西行,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庄西行愣了一下,颇有些不自然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打个比方,要是你喜欢的女人,也是娱乐圈的,要和别的男人拍爱情片,成天在你面前缠缠绵绵的,需要拍吻戏甚至床戏,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庄西行思忖了片刻,坦白地承认:“会心里不舒服。”

“那不就成了?”宁则然百思不得其解,“我不喜欢她和别的男人有亲密接触,那不算什么不讲道理的毛病吧?就算是我吹毛求疵,那也是因为我爱她。”

“等一等?她为什么和别的男人有亲密接触?”庄西行一下子抓到了问题的症结,“不应该会是拍电影,那是…跳舞?”

宁则然沉着脸,半晌,点了点头。

庄西行抚了抚额,他知道宁则然曾经对情人的怪癖,却没想到宁则然把这一套一点不落地带到了恋爱中。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则然,我看到我的女人演亲密戏,心里的确会不舒服。如果她心甘情愿为我放弃,我会非常高兴,也会不吝于回报她的爱;但是,如果她不愿意的话,那是她的事业,我必须要尊重她的选择。如果小菡是你的情人,你可以这样要求她,但如果你把小菡当做是你的爱人,那就不可以,小菡不是你的附庸品。”

尊重。

这是宁则然第二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不够尊重言菡吗?

他扪心自问。

-

很快,就到了孔雀杯比赛的日子。

这次比赛是由政府和舞协主办的,今年为了顺应潮流,复赛除了电视台的录播,还和几家网络媒体联合采用了网络直播这个新型的传播形式。

比赛是在北都市电视台的演播大厅进行的,几百个座位都坐满了,很多都是各地大专院校为了参赛选手过来助威的,还有北都市本地的一些大学生。

余欢和几个室友特意为言菡做了个灯牌,上面写着“言言加油!小盐巴永远支持你!”,引得旁边的同学好一阵张望。

“你们是小盐巴?”有人凑过来问。

“是啊。”余欢挺了挺胸。

“我看你也挺眼熟的。”又有人凑了过来。

余欢没想到有人会认出她来,幸好早有准备,特意今天戴了一付黑框无镜片眼睛。她眨眨眼一脸无辜地说:“我长了一张大众脸。”

“小盐巴是不是就是网上那个校花的粉丝啊?”第三个人问了。

“是啊,演了《拂晓》那个。”

“我是西瓜,咱们庄子很赏识她呢。”

“我也挺喜欢她的,不过她最近微博在发她参加的一个什么N国义工活动,感觉有点假了,一个大明星还能真去啊,肯定是沽名钓誉的。”

“什么假了,她那是真的去了好不好?艰苦了三个月!”余欢瞪眼睛了。

“难道是真的?真的那我就佩服她。”

“哎哎哎,我是小盐巴呢,哪个是言菡?出来了一定要告诉我,我替她加油。”

此刻,言菡站在后台,说真的,她有点紧张,手心全是汗。

双人舞是第二轮,约莫还要等一个多小时,不过林涛也提前到了,说是来为她加油打气。

有场务进来了,指挥着人搬进来十来个花篮,四下张望着问:“你们谁叫言菡?有人送花进来了。”

几个一起休息的围了上来,一脸的惊叹:“哇好漂亮!全是白玫瑰!天哪,好大的手笔!”

这样的大手笔,言菡认识的人里面,好像只有一个人会这样气势骇人。

她呆怔了片刻,忽然几步冲到了其中一只花篮前,上面插着一张卡片,卡片上的字迹凌厉遒劲:祝比赛成功。

没有落款,可是,主人是谁却不言而喻。

言菡的脑中有两秒的空白。

是宁则然?

他原谅她了?

那天她拿着桂花战战兢兢地许愿,最后剩下的一朵“他还爱我”,难道今天灵验了?

突如其来的狂喜涌上心头,言菡下意识地跑到门口张望了两眼,又急急地问要离开的场务:“是谁送来的?你看到他了吗?他长得什么样?”

场务摇了摇头,开玩笑说:“这是雷锋啊,送礼物不留名。”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言菡深吸了一口气,从舞蹈包里拿出了手机,刚才为了避免干扰,她把手机已经关了。

匆匆忙忙打开来一看,微信好友里都是一溜儿祝她比赛取得好成绩的祝福,没有她想要看到的那个人。

她犹豫了片刻,调出了宁则然的头像,在对话框里打起字来。

你在比赛现场吗?

好像不太好,万一她自作多情了,是宁则然派秘书送过来的呢。删了。

我要比赛了,好紧张。

这句也不好,宁则然不喜欢比赛还要找人撒娇。删了。

我很想你。

会不会太肉麻了?还不知道宁则然是不是打心眼里原谅她了呢。

“言菡,候场了。”有人叫她的名字了。

还没来得及想好要不要发送,言菡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关机了。

经过这么一出,紧张的情绪倒是好了很多,站在舞台边,她深吸了一口气,在脑中摒除杂念。

音乐声响了起来,独舞开始了。

宁则然坐在现场的第二排,不过特意要了个角落的位置,他深怕坐在中间会干扰到言菡的发挥。

排在十二号的言菡出来的时候,宁则然都快认不出她了。

那个梳着两个小辫的俏皮小妞,将一把团扇戏耍得炉火纯青,让人为之精神一振,一起沉浸在了一段欢快、可爱的旅程中。

他的身后是两个为女儿到现场助威的父母,看上去已经快五十了,从比赛一开始就在点评每一个舞蹈,一会儿说这个肢体动作太僵硬,一会儿说那个编舞太老套,听上去好像挺专业。

言菡一出场后,那两位一直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那女的才悠悠地点评了一句:“这个还成。”

宁则然在心里轻哼了一声。

什么还成,他的小白兔是最好的。

几分钟的舞蹈一晃眼就过去了,宁则然看得意犹未尽,现场评委纷纷给了九点七、九点八的高分,只有一个给了个九点五。主持人也很能抓噱头,现场采访给了最低分的评委:“您觉得这个参赛者有什么欠缺?就我一个外行人看来,这个舞蹈跳得相当不错,既有难度,又有表现力。”

“情感冲突迸发不够,还有提高空间。”评委是个女的,没打哈哈,十分简练严肃地点评。

主持人接不下去了,言菡连忙鞠躬致谢:“感谢老师指导。”

宁则然皱了皱眉,瞟了那个评委一眼。

接下来还有四五个选手的独舞,宁则然看了看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看。他对舞蹈并不感兴趣,过来只是想要看看言菡,也算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接下来是双人舞的比赛,虽然他已经努力做了心理建设,却还是觉得有些膈应,眼不见为净可能更好一点,这也算是自我催眠的妥协了吧。

他起身出了演播大厅,门口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在签到台前等候,一个小女孩正拽着她妈妈飞快地往里跑,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妈妈心疼地抱着她揉腿,嘴里哄着:“不看了不看了,跳舞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家。”

“不要回家…”小女孩抽抽搭搭地哭了,“大姐姐跳得很好看,我以后也要和大姐姐一样。”

“跳舞多疼啊,要压腿,你又要哭鼻子了。”妈妈很高兴,嘴里却故意泄她的气,可能小女孩是个小哭包。

宁则然停住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对母女。

“我不哭了,我以后…要当舞蹈家,我也要上台表演。”小女孩抹了一把眼泪,很骄傲地说。

“好好好,以后要当舞蹈家,”妈妈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那可说好了,以后每天都要压腿压胯,不许哭鼻子哦。”

母女俩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去。

宁则然定定地看着那一高一矮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演播大厅里一阵掌声响了起来,把他惊醒。

他忽然一阵汗颜。

言菡从小开始跳舞,进了舞院更是以为着把舞蹈作为了终生喜爱的职业。

一开始练舞,也会和普通小女孩一样疼得哭了吧?这样用眼泪和汗水作为铺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而他,却那么武断专.制地要她放弃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作为言菡的男朋友,作为想和她相伴一生的男人,难道不应该以言菡所得到的成就为荣吗?

宁则然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大步踏入了演播大厅。

再膈应也得治治自己这毛病,没他在大厅里看着,万一他的小白兔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

舞台上已经开始在双人舞的比赛了,不得不承认,双人舞比起独舞,无论是表现形式和舞台效果都要丰富了好多。

言菡这次排在了第三个出场,和林涛在舞台上来了一段催人泪下的虐恋情歌。

整个编舞有两个高潮,一段是两个人冒死相见的共舞,动作难度高;一段则是末尾,得知爱人死去,女主最后跳出了一段绝唱,用热烈而奔放的肢体语言时而穿插着哀凄内敛的表情动作,张弛有道,反衬了她悲痛欲绝的心情,和对恶势力的严厉控诉。

宁则然一霎不霎地盯着舞台,从头看到了脚,情绪几乎随着舞台上的舞蹈动作起伏。

这一刻,舞台上女孩不再是言菡,而是那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女主人公。

看到男舞者举着言菡憧憬未来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而当言菡跳出最后一段时,那熟悉的舞风让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国度,看到了卡吉娜虽然被摧折却还不泯希望的目光。

舞蹈的最后,男舞者以虚幻的存在再次出现,和言菡缠绵地跳了一段共舞。

宁则然忽然就释然了。

舞台上的言菡,是她,却又不是她。

那个男人碰触的,是她,却也不是她。

何必钻了牛角尖,为了一个虚幻的艺术影像,而毁了两个人现实中真实的感情呢?

他取出手机,打开微信,发了一条消息:小菡,刚刚看完了你的舞蹈,很美,我爱你。

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言菡正在卸妆换衣服。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刚才还没发完的消息,急急地拿了起来。

怔怔地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好久,她一下子扑在了化妆台上哽咽着哭了起来。

旁边有一起比赛的姑娘被她吓了一大跳,连忙过来安慰她:“怎么了?刚才跳得很好啊,好端端地伤心什么…”

“没有伤心,”言菡一边抽噎着一边抹着眼泪,还没卸掉的眼妆被抹糊了,“我这是太高兴了。”

“言菡!言菡在吗?”有场务进来又叫道。

“哎,在这。”言菡应了一声,扭头一看,只见场务老师陪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那个女人穿了一身旗袍,旗袍外搭了一件小坎肩,画着淡妆,仪态优雅而高贵。场务老师看上去对这个女人十分尊敬:“齐老师,您找的人在这。”

言菡愣了一下,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

女人朝着言菡看了过来,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请问是言菡言小姐吗?有时间喝杯茶聊聊天吗?”

第81章 洋甘菊(十二)

言菡骤然慌乱了起来, 她忽然隐隐明白了这个女人的来历。

天哪, 现在的自己还没卸完妆, 刚刚哭完,像个大花脸。

第一印象就这样毁了!

“我…还没…等一等, ”言菡勉强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我去洗把脸。”

女人点了点头。

她逃一样地进了盥洗室, 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浓黑的眼线晕开了, 成了一整个黑眼圈,活像一只国宝。

飞快地用冷水清洁完毕,一张脸勉强能看了,她也从刚才的慌乱中清醒了过来,一丝害怕涌上心头。

那是宁则然的母亲吗?会不会说些让她难堪的话?会不会让她离开宁则然?

她迟疑了片刻, 飞快地掏出了手机, 把那句还没有发送的“我很想你”发了出去。她害怕等她和那个女人谈过之后,她不会再有勇气和宁则然说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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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电视台, 旁边就是一个幽静的咖啡馆, 附近的白领都爱在这里休闲,有时候还能偶遇一些明星和主持人。

幽谧的包厢里, 侍应生送上了咖啡和水果就退了出去,空气中略带沉闷。

女人率先开了口:“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宁则然的母亲, 齐彦茹,军政歌舞团的,这次受邀的评委之一, 刚才在独舞的时候给你打了个最低分的那个。”

言菡略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才稍带拘谨地叫了一声:“伯母好。”

“对我的评语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齐彦茹莞尔一笑,她的眼睛和宁则然的很像,不过内双比宁则然明显得多,眼角略略上挑,就算现在年纪大了有了皱纹,也有一种暗藏的妩媚感觉,想必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有特点的美人。

言菡摇了摇头:“没有,你说的很对,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我以前也曾专攻舞蹈过一段时间,不过嫁给他爸爸后就退居二线了,现在以行政工作为主,这次过来,其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仔细观察一下你,”齐彦茹很坦率地说,“则然和我说了你们俩的事情,我觉得,就算是为了你们俩的将来负责,我也很有必要和你谈一谈。”

言菡抬起眼来,迎视着齐彦茹的目光。

该来的总要来的,躲也躲不开。

“听说你们俩最近吵架了?”齐彦茹话锋一转,忽然提了个让人意外的问题。

言菡被噎了一下,呐呐地道:“我…没有和他吵架,是他不肯理我了。”

“因为跳双人舞的事情?”齐彦茹猜测道,“则然从小就不喜欢他的东西被别人碰,越大这个怪癖就越明显,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纠正不过来了。一定是他不同意你在舞台上和别的男人一起跳舞吧。”

言菡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他今天来了,而且据我的观察,他居然坚持到了最后,”齐彦茹有些感慨,“这太让我意外了。”

言菡的心脏怦怦乱跳了起来,心里一阵欢喜一阵甜蜜,真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宁则然面前,用力地抱住他。

那条消息不是在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