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的鳞光将幽暗的大殿照得光影纷叠,龙白月跌跌撞撞着穿过诡谲的青光,扑到紫玄真人膝下跪倒,凄惶的央求:“真人,求您放过公主吧,她是好人——”

翠虚这时方认出眼前作宫女打扮的人是龙白月,不禁诧异得瞠大眼睛问道:“龙白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紫玄真人却是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他不理会焦急的龙白月,只是冲着前方挥动拂尘:“孩子,我们奉皇命前来,你退下吧…”

“不,不——真人,你不能这么做。”龙白月惊恐得回头——法术幻化出的青龙冲向云阳,却被她险险的避开。在青龙扭身回击的一刹那,云阳抓住青龙的犄角,身子轻飘飘的随着它一同飞起。她勉强制住青龙,却只能无力的伏在它身上,沾着血的织锦罗裙顺着耀眼的龙鳞滑下来,诡异靡丽。

“师父,这妖畜已经不行了。”翠虚快意得扬起双眉,抛出道符乘胜追击。

青龙得了道符的力量,长吟一声,开始剧烈的摇摆身子,想将云阳甩下来。云阳五脏六腑又是一阵绞痛,黑血含混着骂语不断涌出嘴角,她怒喝一声,五指并拢,尖利的指甲朝着龙脊狠狠刺下,竟一气穿破了鳞甲和肋骨,直达青龙的心脏。

刹那间惊恸的龙吟直刺云霄,青龙消失无踪,只剩下云阳颓然跌落在地。她周身亮了一下,跟着却如同明珠蒙尘,整个人灰暗下去,战栗着佝偻成一团。龙白月哭着爬到云阳跟前,背对着紫玄师徒抱住她,哪怕明知道徒劳也要拼命守护:“公主…”

“白月…”云阳血红的眸子绝望得黯淡下去,她望着龙白月,断断续续的开口提醒她,“我今日难逃此劫,你尽快离开这里,否则…”

话音未落,龙白月只觉得怀中一轻,她低头张开泪眼看去,却只见一只玄狐躺在她怀里奄奄一息。

紫玄真人拂尘又是一挥,玄狐胸口一亮,跟着一颗血赤色的圆珠子从它嘴里滚出来。翠虚上前拾起珠子,伸手往龙白月怀里探去,要拿下被打回原形的云阳。

“不——”龙白月别开身子,瞪视着翠虚怒骂,“我不会让你们带走她,你们善恶不分,你们混蛋…”

紫玄真人任由她怒骂,只是一掸拂尘,龙白月便觉得手里一空,愕然发现玄狐已落在翠虚手中。

“走吧。”紫玄真人无意久留,转身离去前回头低声对龙白月说,“孩子,你得想法子离开这里,或者跟我们走,总之翠英殿不可久留。”

龙白月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盯着翠虚手里的玄狐,冲上去阻挠:“你们不能带走她,把公主还给我!”

面对龙白月的决意纠缠,紫玄真人惟有无奈的挥动拂尘将她赶开:“孩子,你好自为之吧…”

龙白月哭喊着追出翠英殿,眼睁睁看着紫玄师徒渐行渐远,却总是追不上他们飘渺的背影。她不甘心放弃,一路追进枯竹林,却还是被他们抛下。

她颓然跌进枯败的竹叶里,孤零零的坐在地上抽噎。龙白月绝望的意识到,如今这深宫中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总是目空一切、处变不惊,刀子嘴的狐妖公主,早不知不觉成为她的依靠,让她得以在紫眠离开的日子里,依然能安心等待下去。而今公主一去,她就像个溺水的人,窒息的感觉漫上来,却无人能拽她一把。

就在龙白月坐困愁城的时候,竹林深处蓦然传来异响。她抬起头来,就看见宝儿咬着一封信,憨憨晃出林子。

“你,”龙白月气苦,喉咙里不禁逸出一声哭腔,“你怎么才来…”

宝儿见状,茫茫然张大嘴,信笺飘在地上也不自知:“又怎么了?我姨妈欺负你了?”

“不是,公主她出事了!”龙白月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哽咽。

宝儿却老神在在的嗤笑:“出事?我姨妈能出什么事?”

“是紫玄真人抓了她,要拿她给皇上镇墓,”龙白月急道,“你快想想办法,迟了就来不及了。”

宝儿闻言大惊失色,急得直跳脚:“我这点道行怎么救姨妈,只能回祁连山搬救兵呀。得,我找我老娘去。”

“搬救兵也好,怎样也好,总之你快去。”龙白月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从宝儿的话语里听出希望,人也跟着精神了一点。

“我这就去,”宝儿掉脸就走,没几步回过头来叨咕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吧?”

“我能出什么事?”龙白月看她还磨磨蹭蹭的,心里一来气就更有力气骂人了,“我一个人好得很,你磨蹭什么,快点去呀。”

骂归骂,当龙白月倚在竹子上看着宝儿走远,心里还是觉得蓦然一空。独立半晌之后,她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信笺,苍白的指尖一颤,还是鼓起勇气将信打开。

没有任何意外,笺纸上仍是寥寥四字——安心等我。

浑身的力气仿佛又被抽空,龙白月无力的靠在竹子上,伸手掩住脸——紫眠呀紫眠,为什么你的信,让我越来越丧气呢…

“凌云,我好不好不穿这铠甲?”公输灵宝嘟哝着抱怨,“这铠甲重死了,不方便我活动呢。”

“你要是不这么穿,我不会让你上城楼的。”贺凌云正伏在榻上让灵宝给自己上药,咬牙忍受着她小臂上的鳞甲刮擦他伤口带来的剧痛——他不会给她任何理由脱掉铠甲的。

即使他明知道上城楼不需要穿重甲骑兵的铠甲,也不行。

穿这身铠甲,需要先贴身穿一件护身甲,然后再套上一层鱼鳞甲,加上胸前用百炼钢打造的护心镜,前前后后总共有五十多斤重。这样的铠甲连贺凌云自己都不高兴穿的,何况不事锻炼的公输灵宝,穿上后行动当然会不方便——反正由他来守城,也不需要她行动方便。

只要她安全就好。

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守城战役已经经历了好几次,燕军觑准了他们无力突围,安排几万兵力围城后就大举进发中原。贺凌云已经知道京城被围,可他除了守住蔚城之外,别无其他出路。即使枢密院已经忘了蔚城,他也要守住这座城池,至死方休。只要他活着踩住脚下寸土,便不是国破家亡——可他不该将灵宝卷进来。

他还记得几日前,她冒着敌军石炮的攻击,穿梭在城楼上检验七梢抛石机的成效。她跟着士兵们一起喊着口号,拉动抛石机的牵绳,将百余斤的石炮甩出城去。这时候一支弩箭越过张挂在城墙垛口上的皮帘,险险擦过她的耳边,看得他惊心动魄,连呼吸都要止住。

事后贺凌云不由分说的给公输灵宝置了一身重型铠甲,天天勒令她穿上,方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

这时营房外小兵来报:“将军,城外敌营有异动。”

“该死,又来了。”贺凌云低咒一声,翻身下床穿衣披甲。

他奔出营房外,就听见石炮声隆隆,空气里飞扬的尘土呛得人喘不上气,飞沙走石四溅,刮得人脸生疼。贺凌云避开石炮砸出的碎片,一路冲上城楼,就看见燕军的石炮已砸烂了一处城墙垛口:“快把木女墙推出来挡上!神臂军张弩准备!”

“怎么又来骚扰啦,可恶,要打就动真格的呀。”公输灵宝撅着小嘴,抱着头盔跟在贺凌云身后,眼睛被沙尘迷得睁不开。

“哼,那帮畜生在跟我们干耗,想等大队人马杀回来以后再攻城,真要动真格的,吃力的是我们。”贺凌云仰望天际,揪心的苦笑泛上嘴角又按捺下来,转而低头恶狠狠的盯着灵宝,扯过她手里的头盔不由分说的往她脑袋上套,“把头盔戴上!听见没有?”

“哎哟哟,痛死了,你轻点轻点…”

【离乱】

第六十八章 暗道

没有云阳公主的翠英殿更让人觉得死寂,龙白月打量着沉默寡言的宫人,思虑自己的出路。没有了主子,翠英殿里的众人迟早要被遣散,她会被派去哪里呢?医官局于她似乎已是个很遥远的存在,太医大人们还能记得她吗?

龙白月苦笑,想着又有点不甘心,忙在心里默默背诵了一遍穴位经脉图,所幸都还记得。她应该还是可以回医官局的吧,虽然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后会将她调进翠英殿,除了为公主按摩、宫人偶尔生个小病,她基本上没有任何施展本领的地方。

当然,私心里龙白月最渴望的是出宫去,假使作为普通宫女,按照本朝的惯例,年满二十五岁她就可以出宫了。尽管那也是好长一段难熬的岁月。虽然公主和紫玄真人都提醒她翠英殿不可久留,可四面由太监把守着,她又能去哪里呢。身在皇宫里,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宫人们都聚在外殿厢房,齐刷刷坐在通铺上不言不语,仿佛等待着什么。龙白月受不了她们的沉闷,索性独自摸进内殿,又找了纸笔给紫眠写信。她咬着笔杆心想:也不知宝儿能不能把公主顺利救出来;也不知她何日才能回来继续帮她与紫眠联络,不妨先写些信备着,到时一并送于紫眠去。

洋洋洒洒落笔,从午后一直写到薄暮时分,就在龙白月要趁兴收笔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起初龙白月以为是自己耳昏听错了,赶紧按住信纸不敢动弹,她侧耳聆听,在又一声惨呼湮灭之后,终于确定外殿出了事情。不安的警觉令龙白月不敢冒失,她蹑手蹑脚摸到内殿帘后,偷偷往外一瞄,顿时差点吓昏。

杀人,杀人哪!

一名生面孔的内侍竟然带着太监闯进翠英殿,明目张胆的在大殿门口绞杀宫人,龙白月心惊胆寒的躲在帘后偷窥,慢慢觉察出一丝诡异。

这场屠杀进行得极其顺利干净。宫人们面无表情的跪成一列,低着头任由太监举着白绫往自己脖子上绕,仿佛待宰的羊羔。她们闭着眼睛,只在白绫初次收力勒紧的时候,发出一声悲鸣,之后绵长的呻吟声低不可闻,让身边人吓得瑟缩,却只会抱着头跪在地上颤抖——麻木到这种地步,她们对今日的死亡必定是早有准备的,难怪平日才会如同行尸走肉。

该有的悲愤、呐喊、号哭、讨饶,早在分派名册公布时就已经耗光了她们所有的生命力——翠英殿不光是冷宫,更是早早就被判定的修罗地狱!分到这座宫里的人都有觉悟,只除了半路出家的龙白月。

宫人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大殿门口,她们匍匐在地的尸身被如血残阳映着,慢慢僵硬凉却。龙白月发现那名陌生的内侍手里正捧着一本名册,他拿着毛笔,每绞杀一名宫人,便在名册上勾一下。

她的呼吸一窒,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必然也在那名册上面。

云阳公主说过的话纷纷浮上龙白月的脑海——这话我听得多了,你就算是哑巴,也照样活不下去…听你这话,好象马上死去也心甘情愿,嘿,也好…我又不会老,想在这宫里待下去,就得时时变换身份…你尽快离开这里,否则…

该死该死,她怎么到现在才明白公主的弦外之音!

公主被毒害也是突然发生的变故,否则公主迟早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想到此,龙白月按住发胀的脑袋,目光灼灼的抬起头来——这样有条不紊的屠杀,能震慑住软弱的宫人,却断不能制住她龙白月!

她得自救!

往日与紫眠在一起时培养出的胆大心细——或者叫胆大妄为外加狗屎运,这一刻在龙白月体内全然复苏——后宫里她不该指望能依赖谁,她得靠她自己!

龙白月竟还有闲摸回桌案边,抖着手抓笔在纸上乱划——“太监来杀人了,马上我要试着逃走,一切听天由命。宝儿,看见这信就交给紫眠吧,我不在了也没关系,告诉他我一直都有安心等他…”

外殿内侍翻着名册,忽然发现最后一页的背面透着点墨色,他觉得不对劲,想想还是将纸页翻了过来:“咱家记得这殿里的规矩是配十六名宫人…咦,怎么这里还有一个?”

他平素供职刑房,倒没来翠英殿当过差,此刻狐疑的盯着纸张上明显簇新的墨迹,问道:“谁是龙白月?”

没有人回答他。他环视地上几名宫人,神色有些不豫,偏头对手下两名太监下令:“可能真漏了一个,你们两个下去找找。”

龙白月竖着耳朵,一听见殿外有动静,赶紧将信纸反扣在桌上,轻轻拿镇纸压住。她起身四下里寻找,除了软垫就是锦幔,哪里有可称手的武器,只好拎起一只青铜烛台,悄悄退进帘幕里藏身。

外殿狼虎环伺,万万现身不得,龙白月侧目瞥了眼繁复绮丽的内殿——帘幕重重、屏风曲折,也许能助她躲过一劫。想到殿外宫人并没将她供出来,龙白月心里不禁一阵凄恻感动,她素来只觉得公主亲厚,并没有对她们太上心,岂知木然的表情下没有跳动着一颗善心呢?龙白月抱着青铜烛台,屏息凝听殿外脚步声越走越近,心里祈祷着:为什么我身边总是发生悲剧,皇天后土,如果我能平安活下来,我一定要活个明白…

曾经鼓舞过她的人,这次也请保佑她吧。

东翻西找的声音渐次向她靠近,面前帘幕哗啦一声被揭开,一个太监不出意料的瞪视着她:“来人啊,这里真藏着一个…”

话还没说完,龙白月就已举起烛台敲上他的脑袋。太监两眼一翻昏倒在地上,龙白月挣扎着迈开步子往内殿深处跑,另一个太监飞快的拦住她,左手护头,右手伸上来抢她的烛台。

“对不住了,”龙白月举起烛台,用青铜的尖刺狠狠扎向他手臂上的穴道,“认准穴位,不光可以针灸按摩的。”

攻击穴位,效力比普通的击打痛上好几倍,龙白月又挑拣了几个穴位扎下去,太监很快便痛翻在地。外殿内侍听见太监的惨叫,知道情况不妙,连忙又命手下冲进内殿抓人。

龙白月明白逃进内殿是条死路,她惦记着刚刚外殿没看见多少人,也许借着掩护,可以将他们都解决掉,只要争取到一点点时间,她就能逃出翠英殿去。绕过云阳公主的牙床,便是内殿深处,因为云阳的禁令,龙白月并没有真进来过,里间格局的布置让她觉得陌生。

纱帘后应该是用来更衣的屏风,内里似乎另有乾坤,龙白月跑进去,心想老天保佑刁钻古怪的公主会在这里开道后门吧。

结果当一条暗道的入口真出现在龙白月面前时,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足足一人高的黄铜穿衣镜像门一样虚掩着,黑洞洞的通道深处吹来飕飕冷风,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她不知道这暗道会通向哪里去,可比起身后追来的杀手,眼前这前途未卜的通道明显亲切了许多。龙白月横下一条心,飞快钻进了暗道。

追上来的太监眼尖,看见龙白月逃进暗道,也不明就里的跟着钻了进去。暗道极窄,仅容一人通过,龙白月在前面拼命飞跑,身后太监一时也奈何她不得。

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奔逃,好几次龙白月差点被太监抓住,她的发髻已被抓散,若不是仰仗手里的烛台,恐怕老早就落入魔爪。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暗道尽头传来光亮,龙白月心情一振,不禁加快了脚步。

后面追兵亦发现出口就在不远处,恐被龙白月逃脱,也追得益发卖力。即使是阉人,脚力依然胜过弱女子,一旦提起精神,三两下也就抓住了她。龙白月回身挣扎抵抗,青铜烛台扎上太监的身子,铜器戳进软肉里的触感本就令她心虚,加上黑暗里又看不清穴道所在,太监害怕追丢了更是即便吃痛也死不松手,如此揪斗不休,竟被龙白月退到了出口处,她死命挣扎没注意脚下,一个趔趄倒跌出暗道,仰面摔在地上。

纠缠着龙白月的手这时候忽然蔫了下去,她惊魂未定,只觉得头顶上方被一个阴影笼住,待得定睛细看,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那人盯着龙白月的脸,好象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颤着嗓子与她说话,声音意外又惊喜:“燕嫣…”

燕嫣?什么燕嫣?龙白月头脑稀昏,就听见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太监此刻老实的跪安:“小人罪该万死,惊动圣上——这女子是翠英殿刁奴,小人正要抓她回去,就地正法。”

龙白月闻言方又睁眼睨住面前这男人——他穿着赭黄色龙袍,可不就是皇帝么。

可不就是折磨紫眠、残害云阳、下令诛杀翠英殿宫人的罪魁祸首么。

可纵然如此,她却不得不低头。龙白月爬起来,拢拢头发伏下身子,用往日熟稔的腔调娇声道:“奴婢龙白月,叩见圣上…”

心如刀割,只求能驻足于悬崖边缘——她举步维艰,手里已经没有其他筹码了。

第六十九章 含芳殿

皇帝和颜悦色的扶起龙白月,一直盯着她看,口中对太监发话:“翠英殿何时有这样的宫人,朕赦免了她,你下去吧。”

龙白月低眉顺眼,余光扫视四周,只见桌上累着奏章,架上堆着书卷,很像是御书房。她蓦然有些明白——这里通往翠英殿的暗道,定是为了皇帝与云阳公主幽会而建。

龙白月不禁觉得一阵心寒——他知道她是翠英殿的宫人,表情却稀松平常,仿佛翠英殿对他来说并没有特殊意义。可他明明曾经为了殿中人开凿暗道、替她变换身份、灭口无数。

多么反复无常的帝王心。

皇帝遣开地上太监,竟执起龙白月的手,兴高采烈的对外下令:“来人哪,摆驾含芳殿。”

几名内侍肩扛御辇,抬着皇帝和龙白月前往含芳殿。逼仄狭小的御辇让龙白月不得不和皇帝紧挨在一起,她诚惶诚恐,身子止不住的发抖。她也许该表现得更自如一点,方不辜负过去花魁的风采,然而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心里只能反反复复的叫糟:他是紫眠的父亲,他是紫眠的父亲…

皇帝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龙白月,觉得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比起燕贵妃另有一番风致,便问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奴婢龙白月…”龙白月难堪不已,缩得更小躲得更远,不敢瞻视龙颜。

“你不用怕。”皇帝柔下嗓子安抚她,“朕带你去含芳殿,以后你就住在那里。”

她不是怕呀,龙白月心想:我惦记的是你儿子,怎好意思再应酬你,我早从良了我…

如今争取到缓兵之计,躲开了追杀,她得再想办法逃开。

御辇一路行至含芳殿,龙白月以为皇帝是送自己到这里来当差,不知又是伺候哪位主子,等下了御辇才发现,含芳殿竟是空着的。

看守含芳殿的宫人惶恐的跑来跪安,皇帝携着龙白月冲她们点点头:“都有照料好这里吧?”

“回圣上,按圣上的吩咐,殿内格局未动,只是时时打扫。”

皇帝很是满意,令宫人平身,命她们引路。龙白月跟着他们糊里糊涂的走进含芳殿,只见宫宇恢弘,并不比翠英殿逊色,但命运也与翠英殿一样,金银器皿全无,木器暗淡无色,只有帘幔高级的质料做工,记录着当日这殿里主人承蒙过怎样的恩宠。

“这里原先是燕贵妃住着…”皇帝端详着龙白月的脸,满意颔首,“以后这里的主人就是你了。”

龙白月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大笑着拉她起来,“朕还要封你…”

就在龙白月不知该如何回绝的时候,皇帝的话忽然被殿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一名太监尖着嗓子扬声禀报道:“皇后驾到——”

皇帝顿时神色不豫,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的凤辇在殿外停下。“她消息倒是快,”望着仪态万端走进含芳殿的皇后,皇帝冷笑道,“皇后怎么会来这里?”

嘉仁皇后与众人会过礼,温婉开口:“臣妾恰巧途径含芳殿,望见圣上御辇,特来拜见。”

说话间她凤目流转,不出意外的看见龙白月,惊讶道:“这位宫婢,怎如此肖似燕贵妃?”

皇后装佯不认识自己,龙白月只能又行礼回话:“奴婢龙白月,见过皇后。”

皇帝见皇后惊诧,很是得意,将龙白月拉到皇后面前,笑道:“如何,是很像吧?刚刚朕一见她,也差点认错。”

“可她终究不是燕贵妃,”嘉仁皇后冷笑一下,望着皇帝开口,“皇帝是在哪里见到她的?”

“翠英殿,朕也是恰巧途径那里。”皇帝漫不经心的一瞥眼,讽刺道。

嘉仁皇后心下恼恨,却只能不动声色。她想过问翠英殿密道的事情,根据太监的禀报,他们竟漏了她最想顺手除掉的龙白月,而她竟通过密道直接见到了圣上,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一切都被那突然出现的密道打乱,她不禁猜想,那密道定然与当年的华贵妃有关,可恨她执掌后宫多年,却有多少事情被蒙在鼓里。

可圣上竟当着她的面扯谎,让她无法问起密道。习惯了圣上每隔几年杀掉一批翠英殿的宫人,她只当这是对华贵妃的惩罚,或者是圣上恨意的宣泄。她却没有仔细推敲过,当年华贵妃扑朔迷离的身份——她到底是不是狐妖,她有没有生下过狸猫或者太子?宰相和嗣汉天师将她推上后位时,她只是觉得赢得侥幸,竟幼稚得没再多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而今密道的出现,又让她不禁怀疑——云阳公主真是刘才人过继给华贵妃的吗?十六年前她明明做得干净利落,刘才人母女都该活不成才对,谁知皇帝一纸诏令,那死婴被抱进了翠英殿,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皇帝的诏令,到底是恩恤还是幌子,已经死无对证了。昨日云阳公主又被紫玄真人带走,编排了什么天赋异禀、带发修行、为国祈福的鬼话,和亲不了了之。对此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却不得不放在心上了。

嘉仁皇后银牙暗咬,疑惑糊涂之余是深深的恨与怕。她还记得当年华贵妃的卓约风姿,曾霸占了圣上多少眷念,令她嫉妒得夜不能寐。她以为华贵妃被囚于冷宫,就是自己噩梦的终结,从此只要步步为营,便能独占圣上所有的心思——这么多年,她到底赢了谁?

她爱他这么多年,他可知道?他英明神武飞扬跋扈,在闺帏时分又温文尔雅柔情似水,纵使少时风华不再,她依然爱他漫不经心的眼神,爱得心焦。从入宫那一刻便知,居于高位者会为他妒魔缠心,居于低位者因此苟延残喘;她曾经深受其苦,却依旧重蹈覆辙。

可他却从没将真心给她,这个自私的男人哪!嘉仁皇后恨笑道:“圣上亲自立下的规矩,怎能不知?翠英殿的宫人按例当诛,这龙白月也不能幸免的。”

“按例?那朕就破例。”皇帝笑笑,牵了龙白月的手带她又往含芳殿深处走,命宫人掌灯,“由你们伺候她,待朕拟好册封名衔,再拨些人过来…”

“圣上,如今战况紧急,朝廷不安,不是好时机。”嘉仁在他身后漠然说道。

“正好么,当作冲喜。”

龙白月愕然,忍不住偷偷翻个白眼。男人她见得多了——你可以荒淫,但不能无耻。她此刻敬畏之心顿消,双眼骨碌碌打量着皇帝,怎么也瞧不出他与紫眠有哪处相似来。也许同样是身量高、身形比例漂亮、五官推算到年轻时也定然精彩脱俗,可紫眠清澄的气质,却正与皇帝相反。

紫眠,紫眠…龙白月心下黯然,只觉得骑虎难下。

“你们伺候好她,顺便再收拾下内殿,到底黯淡了点,”皇帝看看殿外天色,再瞧瞧龙白月蓬头散发,虽然难掩国色,却总有些萎颓,于是体贴吩咐道,“你好好休息,朕明天来看你。”

言下之意,无非要人伺候好龙白月梳洗打扮,让她精神了再来伺候他。宫人自然是明白的,纷纷跪下应道:“奴婢领命,定当伺候好娘娘,恭送圣上…”

她怎么就成娘娘了?龙白月脑袋嗡嗡乱响,呆呆的行礼,望着皇帝离开。

“奴婢伺候娘娘更衣。”一名宫婢欺身上前,就要伺候龙白月。

“等等。”龙白月慌忙喊停,坐进一张梨花木椅子里,抓牢扶手,令自己镇定一点,“这情况太突然了,你们先退下,我要静一静。”

宫人们只当龙白月一朝飞黄腾达,才会像个土包子一样慌乱无措,纷纷戏谑的偷笑,福了福身子道:“奴婢遵命。”

龙白月见她们乖乖退开,方才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打量四周。宫人们虽说含芳殿时时打扫,其实不然,只见灯下,器具家什都蒙了一层灰尘。她回头瞅了一眼椅子,果然刚刚情急一坐,碰了一屁股的浮灰。龙白月拍拍裙子,在含芳殿里茫然转悠。

燕贵妃是谁?她长得很像她吗?为什么皇帝要将她送到这里——不是一座空殿,而是一个明明失去了主人的荒废宫殿。

上任主人一定很受宠,龙白月心想,宫里人事更迭,能在主人离去后保留宫中陈设,而不是清扫腾空以安置别的妃嫔,可见一斑。不过现在这里要安置她了,龙白月想想就觉得诡异,圣上说这里原本住着燕贵妃,而皇后又说她和燕贵妃长得像,所以她就该住在这里?

那燕贵妃去了哪里?死了?

龙白月不寒而栗,她不知不觉走到外殿,向阳处窗户紧闭,窗下摆着张绣架,拿白布蒙着。借着昏暗的烛光,龙白月瞧着张挂在四周,完成或半成的绣品,幅幅精美绝伦。

看来这燕贵妃擅长刺绣,龙白月赞叹之余有点脸红。她走到绣架前,信手掀起白布一看。炭描的牡丹绣样只绣了一半,鲜红色的花瓣边,一滩深褐色斑驳血迹,呈喷溅状的模样。

“阿弥陀佛。”龙白月慌忙丢下白布,双脚一软,吓得差点跌倒。

她拍着胸口,悄悄往殿门口摸,口里喃喃念着:“此地不宜久留不宜久留…”

她一定得逃走,而且必须逃得干净,否则若是被抓回来,便成了欺君之罪,想不死都难。龙白月正想去开殿门,忽然一团亮光从殿外滑过,悄无声息的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