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凄楚,又触动灵宝自己的心思,让她在一瞬间支持不住,大哭起来:“你…我…呜呜呜…”

她伤心的模样让贺凌云心里一软,终于有勇气跟她道歉:“对不起,不该烧了你爹留给你的木鸟,当时我一定是疯了…”

灵宝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贺凌云侧脸望着她号啕大哭的模样,伸出一只手,用缠在手上的绷带轻轻按去她小脸上的泪水:“别哭了…”

否则…否则沙又会吹进他的眼睛里…

【燕国】

第八十章 燕京

贺夫人的死令女俘们的境遇有所改善,军官秋五面色阴了好几天,燕兵也跟着惴惴,不敢放肆。龙白月伤心了许久,最终逼得秋五不得不将贺夫人妥当安葬,又拨了药品和食物给朱璃。

白天龙白月和玉儿轮流照顾朱璃,她的病情一直未见起色,昏沉中总是念着夫君和孩子的名字,到后来又喃喃唤着娘。

秋色渐深,大军也走了许多天,越往北天气越冷,龙白月担心朱璃身子吃不消,这一日乘着换衣服的机会,她将朱璃挪进秋五的帐篷,便死活赖着不走了。

“她病得人事不知,咱们当着她的面亲热也无妨。”秋五笑着恐吓龙白月。

连日接触下来龙白月笃定他是只纸老虎,理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披上羊裘——日晒雨淋令俘虏们的衣料失去韧性,动辄便豁开一个大口子,人人都是衣衫褴褛,加上天气转凉,燕将元宜索性就命他们跟着士兵一起换上北燕的冬衣。

可惜羊裘虽暖,中午那会儿也着实会把人热死。

到了晚间龙白月伺候朱璃睡下,再一次面对秋五的时候,在烛光下他的双眼平静又温和,让她终于能鼓起勇气开口:“这么多天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就像你看见的,芝麻大个军官呀。”秋五眉毛一挑,若有所思的端详她,以为自己将有机可乘。

龙白月摇摇头:“不像,你隐瞒了一些事——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会流利的汉话?”

“因为我是燕国人,”秋五别有深意的笑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必须伪装得够彻底。

龙白月明白他的暗示:“那你为什么不瞒着我呢?又何以对我另眼相看?”

“因为我中意你呀。”秋五插科打诨。

“不,”龙白月紧盯着他,边摇头边说出盘桓在自己心头的疑惑,“那日你的表现让我觉得…你在意的是紫眠大人。”

秋五将双眼微微眯起,尽量收敛自己精明的目光。他未想到眼前这女子竟会这样感觉灵敏,沉默了半晌后回答道:“的确,我认识他——紫眠大人。”

龙白月激动得按住心口,斟酌了许久后才问:“你…恨他?”

“恨他?呵呵,”秋五闻言发噱,眼神却是冰冷的,“作为燕国军官,这似乎很可笑,但我要回答——的确是这样。”

“你不是燕国军官,”龙白月声音发颤,“你恨他,所以不愿帮我。”

“全天下都在恨他,假使他不曾救过我,我断不能放你如此逍遥。”

“你恨他,因为他打开了城门?”龙白月抢白,“那也是他指使燕兵包围京城的咯?如果他没打开城门,而是换作你带领着手下攻破京城,你也会认为自己是天下的罪人了?”

“是的,哪怕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秋五冷硬的回答。

龙白月气极,闷闷道:“苦衷的确人人都有,也的确不能为罪行开脱,但是…但是我只管自己看到的——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有些人仍在放纵自己,可以说,国家是被他们败亡掉的。”

“你怪我只针对他?是的,也许是我盲目。纵使导致败亡的原因有千万条,只怪他自己做得最醒目,引得千夫所指。没有我恨他,天下人也会恨他的…”秋五态度依旧强硬,口气却已松软了些许。

如果没猜错秋五的身份,就当知道他这样的人,不论是非必须得先踩住自己的立场。龙白月本就没指望能够说服他,于是趁着他语气缓和时改换话题:“你说紫眠救过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啊,说是他救我也勉强,”秋五双眼难为情的别开,遗憾自己实在太讲求原则,“他在燕国的时候,有一天我营里狗发狂,咬伤了不少人。在我打死狗的时候,他正巧路过,提醒我该把狗脑剖出来敷在伤口上。结果只有我照做了…伤者之中也只有我活了下来。很可怕,不到一个月,人尽数死光…除了我安然无恙。”

“一定是他救了你!”龙白月斩钉截铁道,“这方法出自葛洪的〈肘后备急方〉,是专门针对狂犬啮人的。”

“哼,当时他既没说明,又冷着脸,还是多亏我自己谨慎…”秋五说到最后,看着龙白月泫然欲泣的脸,承认道,“的确…是他救了我。”

也因此,纵使再不情愿,还是欠他一个人情。

“这才是他,”龙白月捂住脸,忍不住哭起来,“这才是他…”

即使将自己逼到无法转圜的境地,冷漠决绝,仍会去关心陌生人的性命,她怎会不知他的善良?

连日来的压抑在此刻得以纾解,龙白月满腹委屈,索性这时尽数发泄出来。秋五见她哭得不能自已,于是温存体贴的靠过去,张开双臂想将她揽进怀里,借个胸膛或肩头给她。哪知龙白月不领他的殷勤,一边尽兴哭得酣畅淋漓,一边拨冗将他一把推开,与他撇清关系。

秋五瞪着她哭得独立自主的模样,啼笑皆非:“你这个死女人…”

倒真是个好女人…

也罢,他惯会诡辩——假如收服得了她,他便是报复了紫眠;假如没能收服她,他便算一路来保护了她,还了人情,从此与紫眠两不相欠。秋五老大不耐烦的翻身躺下睡觉,丢龙白月一人哭去…

队伍又走了许多天,终于即将进入燕京。

这日午后龙白月正跟玉儿一起陪着朱璃,就见几名穿着体面的人匆匆进入军营,与秋五交谈了几句。往日懒散的秋五这时提起精神应对,腰杆挺得笔直,总算让一身戎装抖擞漂亮起来。他交谈后回过身子,用蹩脚的汉话对着俘虏们喊:“查得入营名册上,有一人不是官眷身份,而是宫中医女,叫安侍玉的,是谁?”

玉儿身子颤抖起来,大家不愿意多事,半晌也无人应答。龙白月焦急又担忧的望着玉儿,压低了嗓子唤她:“玉儿?玉儿?”

“姐…姐…”玉儿低喃,抓住龙白月的胳膊,泪眼汪汪的望着她,“姐…我好怕,好怕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小到大,每次都好象死过去一次…对不起…”

龙白月讶异的看着玉儿,眼睁睁任她抓着自己的胳膊,任她偏头对众人颤声道:“她…她是医女。”

站在营地另一边的秋五挑挑眉,一言不发的瞅着龙白月虚晃着起身,默默走到自己跟前。他冷笑着再次问:“你是医女安…”

“我是医女。”龙白月打断他的话。

秋五不再多言,只是沉默的盯着她苍白的脸,点点头。

出营的时候秋五走在龙白月身边,她忽然喋喋不休,声音极低极快,让周围汉话不娴熟的燕人以为她在念咒。

“我不知道你们送我去哪里我会不会凶多吉少,朱璃身子不好其实是精神打击太大叫玉儿照顾好她,你不必应答我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

秋五笑起来,却立刻板住脸:“马上你会进宫,其他人只能当奴隶,这是你造化,可要小心伺候了。”

那几个衣着体面的人正是燕京宫中内侍,此刻对秋五的吩咐满意的点点头。当今燕王推行汉化,宫中人也都学了汉语,于是跟着结结巴巴的开口:“正是,要你去伺候天师公子。”

龙白月装佯不理他们,仍在那里飞快的念叨:“既是如此就拜托你关照关照玉儿,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用笑我不争气什么的,我只是因为念在姐妹一场,我只是不想在专心担忧我自己的时候还要抽空挂念她。”

“好,你去吧。”看见营外套好的牛车,秋五并不去看龙白月,像是随意说了这么一句,便与内侍们打了招呼告退。

龙白月掉脸望着秋五离去的背影,忽然想感谢他——啊,这么多日子,他到底是谁,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燕京很大,处处流露出新兴城市的崭新味道,模仿汉式京城的格局,到处高屋广厦、美轮美奂。牛车行得很慢,让龙白月可以将沿途风景仔细打量。大街上熙熙攘攘,小贩走卒们说得是听不懂的燕语,可但凡有达官贵人的车轿经过,她却总能听到一两个汉词。

起轿、夫人、慢走、公子、请上马…传言中燕王推崇汉文化,习汉语学汉制,连都城都南迁,看来都是真的。

牛车在城中行了很久,便远远望见皇宫的轮廓。车子往太监采办进出的小门走的时候,被几匹快马超过,龙白月好奇的翘首顾盼,就见骑马人衣装精致显贵,绝非一般人品。

经过一处宫门时,龙白月发现刚刚骑马的人已经下马,正与一批公子王孙站在一处。光鲜的貂皮锦绸花团锦簇,吸引龙白月瞧得目不转睛。

只听其中一人急冲冲怒吼:“陛下已离京,我还不能接回自己的妃子么?”

“王爷您这是什么话?海夫人留在宫中是因为太妃寂寞。”一名内侍高叫着想压服众人, “陛下不过是出于一片孝心,需要各位夫人陪伴太妃解闷,诸位大人请安心回吧。”

可接下来的怒骂已变成燕语,有人还用汉话劝什么“小金王爷息怒”,但很快便又是燕语吵成一片。

龙白月念头往龌龊上牵扯,看得幸灾乐祸津津有味,无奈牛车虽慢,还是车辙子吱吱呀呀慢慢远去。

进宫后照例是安排嬷嬷将她洗刷一番,换过燕人宫装,龙白月跟着引路的内侍往天师公子那里去。在她刚踏进后宫内苑时,正巧一阵秋风吹过,异域香料的味道迎面扑来,恍恍惚惚抬头,便看见纷纷扬扬的细碎金黄色从天而降,像是洒下天宫丹桂。龙白月低头仔细一看,却是金屑。

她慌忙再抬头看,就见宫阙巍峨,无一处不是用黄金妆裹,金灿灿逼得人头晕目眩。纵使再爱金子,此等阵仗连龙白月都不好意思称赞——这壮景真是…俗气呀!

就此一路飘飘然在金雨中穿过,龙白月已是身子酥了半边,全不记得走过什么路线。到达天师住的宫苑时,就看见匾额上四个飞扬跋扈的金漆大字——“神仙洞府”,周围照旧金妆素裹,惹得龙白月傻兮兮发笑。

想起上清宫的仙风道骨配得紫眠那样的人品,此地该是什么人住着?黄大仙?

内侍将龙白月交给一名宫人,那宫人五官深邃却不好看,倒还算恭谨客气的将龙白月引进殿。

殿里人倒先等不及得迎了出来,在帷帘后嚷嚷着:“总算来了么?只来了一个?怎么竟这样少,可别不是我要找的…”

这声音陌生,腔调却又那么熟悉,叫龙白月呆住,一时连步子也迈不动。帘子掀开,走出来的人也愣住,跟着又哭又笑的冲上来:“果然是你,龙姑娘——”

“窗尘…”龙白月傻傻抓住他的胳膊,目瞪口呆。

许久未见,他个子竟比她高了,声音也变了,嘴唇上长出茸茸软须,叫她差点认不出。可那委委屈屈打转的眼珠、一要哭就扁起的嘴、抽泣发红的鼻子,却在在表明,这不是明窗尘还能是谁?

第八十一章 海夫人

龙白月高兴得简直要发疯了,她抓着明窗尘不放,又跳又笑,最后抑制不住又痛痛快快的哭起来。明窗尘这些时候正处在少年青涩时,爱别扭矜持,此刻倒先红了脸,按捺住激动的龙白月。

“天哪天哪,你变了,”龙白月怎能不知他的改变,肆意嘲笑他,“倒要跟我充大人了,不过,竟长得比我高了,真是变了…”

“这算什么,”明窗尘得意的笑,“总有一天,我要长得像师父那样高。”

提起紫眠,龙白月心情顿时一黯,她闷闷不乐的顺着明窗尘的指引坐下,仰着头打量了一番宫中华丽的陈设,半晌后低声问:“天师公子原来就是你?那么,天师是谁?紫眠?”

明窗尘怯怯缩回递酥茶的手,心虚不安的扁着嘴应了一声:“恩。”

龙白月双肩一垮,有气无力的叹道:“啊——果然是他…”

明窗尘惊慌得坐立不安,只得漫无边际的解释:“师父他,也是不得已的,我们那时候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什么意思?”龙白月一怔,转念明白过来,“对呀,你们离开京城后失踪了许久!你们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就是这里?”

明窗尘委屈的摸着肚子点点头:“我们离开京城时被袭击了,我肚子上中了一箭,师父中了两箭…”

“你们都受了伤?!”龙白月惊叫起来,吓得脸发白,“天哪,紫眠竟没告诉我…”

“恩,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婆婆妈妈的,也不会拖累师父了,”明窗尘懊恼的揉着自己衣角,“我害怕一个人回上清宫,结果耽误了师父。中箭后我昏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到了北方。师父说我们只能逆流而上,因为追兵一定会去下游寻找。”

龙白月点点头,有些感伤:“我竟不知道你们遭遇了这些,定然又是那宰相作祟,难怪紫眠那样消瘦,难怪你也这样消瘦…”

“恩,也许是受了伤又下水的缘故,我肚子上的箭伤拖拖拉拉一直没好,师父却又要南下…可我这次再不能拖累他了,我一人留在燕宫养伤,其实也是作人质吧,我都知道的。”明窗尘忽然抓住龙白月的手,皱眉望着她急切道,“龙姑娘,你千万别怪师父,我知道你一路来一定会埋怨他,可你知道吗,没进燕宫前我们有多窘迫,行李全丢了,师父为了照顾我当掉你的金钗,等有钱后他第一时间将钗子赎回来,那时候他的伤口还没痊愈呢…”

一连串的抢白让龙白月无法消化,她只能傻傻的重复:“我的金钗?”

“是呀,师父虽然没说,但我猜得到。那钗子是我发现的,后来师父一直贴身收着,才没弄丢。想来也知道,除了姑娘,我们船上哪还有女客会丢下钗子呢?”明窗尘焦虑的望着龙白月,怕她不肯原谅师父,“师父对龙姑娘绝对一片真心,所以龙姑娘,无论如何求你体谅…”

龙白月噗嗤一笑,脸微微红起来:“谁要你替你师父表白来着,说上这一大通,臊不臊?”

明窗尘呆了呆,结结巴巴脸通红的问:“龙姑娘,你,你…”

龙白月笑着安慰他:“放心吧,我不管世上扰攘,我管不了那么多。你一口一个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明窗尘瞠大眼睛,慢慢安下心,这才傻乎乎的又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龙白月低头仔细回忆了一番,怎么也想不起有关金钗的来龙去脉,她一向将自己的首饰管护得极仔细,没记得丢过什么金钗呀?除了去年中秋她丢失过一枚金钗,可那不是在她遇刺受伤时就弄丢了么?到底怎么回事,还是得等与紫眠见面时才能问清,想到此她心一动,慌忙问明窗尘:“你怎会去俘虏营找我?紫眠呢?”

“师父还没回来呢,不过快了,”明窗尘看见龙白月露出欣喜的表情,自己也跟着高兴,“师父来信说龙姑娘可能已随俘虏北上,我寻思着你是医女,就托词自己伤口疼,需要医女照料,令人去营里提调医女让我挑选,谁知医女就剩下一个人了,还好是你。”

“其他医女在京城沦陷那日殉国了。”龙白月黯然解释。

“啊?”明窗尘吃了一惊,“如何竟会这样?玉儿呢?她也死了么?”

除了龙白月,其他医女中他只与玉儿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才会问起她。龙白月摇摇头,讪讪的笑了一下:“没有,她跟我一起北上的,她没敢来…你的伤还没好么?”

“恩,还是会疼,”明窗尘捞起衣服露出肚子上的伤口给龙白月检查,“燕国没多少高明大夫,原来我的伤口都是师父在照料,其实差不多也快好了。”

龙白月仔细瞧了瞧伤口,的确已无大碍。她刚想放下心来,忽然又紧张问道:“紫眠呢?他中了两箭,要不要紧?”

明窗尘摸摸自己的左边肩膀和手臂,示意道:“师父伤在这两处,还好是皮肉伤,应该好得快,这会儿一定已经痊愈了。”

龙白月这才安下心来,靠在椅子上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他快回来了吗?太好了…说起来,你们怎么会进入燕宫的呢?”

“师父很受燕王器重,”提到紫眠,明窗尘语气里不免带了份骄傲,“师父总是有办法,他发明了这个…”

为了带给龙白月更直观的震撼感受,明窗尘得意的起身抱来一只酒壶,揭开盖子送到她鼻下。龙白月轻轻一嗅,整个人一激灵,兴奋得弹坐起来:“这是什么?我在燕军营里闻过,该死该死,这是什么?”

“烧酒,”明窗尘笑嘻嘻卖弄道,“师父改进了炼丹用的既济炉,蒸馏出这烧酒来,没三天就在燕京声名大噪。燕王嗜酒,品尝后立刻召见了师父,接下来我们便一路顺风顺水的进宫了。”

想起进宫前后境遇的天差地别,明窗尘不胜唏嘘,龙白月却顾不上看他多愁善感,凑上去拿下酒壶:“让我尝一口。”

她急急抿了一口烧酒,被它呛得险些咳嗽,五官尽数皱起来咂摸着酒味——先辣后香,醇厚的味道充盈齿颊刺激味蕾,凶猛的劲道窜过鼻子直撞脑门,过瘾得令龙白月啧啧称叹。

她在翠英殿跟着云阳那只老酒狐豁开了酒量,当俘虏时便垂涎这烧酒,因为怕喝酒乱性,从不曾跟秋五讨过一口,就算秋五献殷勤时自己亦是强硬推拒。捱到今日总算得偿所愿,龙白月陶醉得抚摩着圆润的酒壶,心想她的紫眠不愧是天才呀,不禁晕陶陶傻笑起来,又是幸福又是自豪。

明窗尘以为龙白月一口就醉,慌忙抢下酒壶:“这酒非同寻常,后劲是极厉害的,龙姑娘快把酒还我啦。”

“哪里就醉了呢?”龙白月依依不舍的送还酒壶,末了又不甘心的凑上去,“再让我尝一口就一口啦…”

燕宫医官局初具雏形,龙白月作为医女自然被收编任用,因为语言不通,她除了学习燕语多半是陪在明窗尘身边伺候。

等待紫眠的日子舒坦快乐,她翻来覆去的计算,与明窗尘一起推测紫眠的归期,总是满心喜悦。

这日龙白月正在与明窗尘絮叨,忽然一名宫女慌慌张张寻了来,一见龙白月便忙不迭求助:“医女,蓬瀛宫那里出事了!”

宫女汉话说得含糊,龙白月好半天才听明白:“出什么事了?”

“海夫人,海夫人自缢,快死了!”宫女急得快哭,索性拽了龙白月就跑。

龙白月与明窗尘匆匆告别,跟宫女往蓬瀛宫赶的时候边跑边问:“海夫人是谁?为什么自缢?”

“海夫人是小金王爷的正妃,您还没见过呢,”因为海夫人一直被软禁在蓬瀛宫,宫女不知此话如何用汉语表述,何况内幕尴尬不堪,于是语焉不详道,“夫人这几日身体不适、情绪低落,因此刚刚乘人不备在内殿自缢,还好发现得早。”

龙白月暗忖燕王如今御驾亲征出宫在外,那日她在宫门外瞧见的热闹,正是小金王爷为了海夫人与内侍争执,如果那海夫人住在宫中真是陪太妃作伴,好好的自缢干什么?

思忖间人已来到蓬瀛宫,此刻海夫人已被救活,却仍在那里哭闹求死。太医见龙白月来了,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赶紧打发她去劝解:“快快,你们女人家容易说话,好好劝劝夫人。”

龙白月领命进殿,一众宫女见了她纷纷散开,露出殿正中一张檀木嵌多宝牙床来,上面躺着位锦衣美人,正哭得肝肠寸断。

龙白月挨在她身边坐下,瞧着她象牙般白皙的脖子上一圈乌紫的勒痕,不禁心生怜惜:“海夫人,还请珍重玉体。”

海夫人哪里理会她,兀自悲啼不止,喃喃念得尽是龙白月听不懂的燕语。龙白月只得转动脑筋,试探着在她耳边私语道:“夫人,小金王爷叫奴婢带话给您。”

那夫人果然身子一顿,停止哭泣,惊疑得转脸凝视龙白月。龙白月打量海夫人梨花带雨的娇颜,心想她果然是个尤物,难怪要惹男人们为她起纷争啦。

海夫人抹去眼泪,柳眉踢竖的喝退殿内宫女,这才握住龙白月的手,换了汉话问她:“你是我家王爷派来的?”

海夫人的汉话说得柔软好听,龙白月听着怪受用,却只能心虚的摇摇头:“不是,我不认识小金王爷。”

海夫人立刻又露出万事俱休的灰败表情,心灰意冷道:“算了,我也不指望再听到他的消息,今天我横竖要死的。”

“夫人,虽然奴婢不认识王爷,但进宫时正巧看见王爷为了能将您接回去,正在宫外与内侍争执,”龙白月劝解道,“所以夫人也该坚强些,才能早日与王爷团聚。”

海夫人一听此言,滴滴眼泪立刻扑簌着滑出眼眶,痛不欲生的呜咽:“我怎有脸见他,原本还指望藏污纳垢,苟且偷生出去见他一面再死。如今丑事败露,被太医诊出喜脉,除了一死,还能做什么?”

龙白月浑身一震,立刻心知肚明——她于这方面向来机灵,于是开导海夫人:“孩子是无辜的,何况…也许孩子是王爷的呢?”

“不可能,”海夫人痛苦的摇头否认,“三个月前进宫,我还有过一次月信。”

“那可麻烦了…”龙白月沉吟了半晌,吞吞吐吐建议,“要么,偷偷找太医抓帖药?”

“不成,”海夫人立刻脸色发白,“以前宫中也出过这样的事,结果所有太医全被杀光,你不知道燕王有多残暴,最后连那怀孕的女子及其亲族都没能幸免。”

龙白月听得浑身发寒,最后只得横下心来:“夫人,奴婢建议您就把孩子生下来吧。”

“这怎么成,我更没脸活了…”

“夫人,人活着并不是为了一张颜面。”龙白月握紧海夫人的手,“我的恩师曾说过,死有时候反而是很简单的事,所以它肤浅廉价。如果忍辱偷生让您痛苦,您选择了死亡却让王爷失去希望,您更想选哪种呢?”

“可…这身子连我自己都嫌肮脏,我哪忍心再让他去面对…”海夫人掩住脸哽咽道。

龙白月微微笑起来,俯下身子柔声宽慰她:“如果王爷值得您爱,他必定不会轻贱您肮脏;如果王爷轻贱您肮脏,他却不值得您为他而死了…”

海夫人怔怔的抬起头,愣了许久又大哭起来,然而这次哭声却不再沉痛绝望。龙白月见她终于放松,自己也放下心来,守在她身边喃喃低语道:“夫人,在王爷心中,您好好活着一定比什么都重要。”

一定是这样罢…紫眠…

第八十二章 出卖

西北蔚城。